小说《倾诉者》第五章·第2回

我也想回复他点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只好问了一句：“您还好吗？”他回复我说：“没事儿，都是陈年旧事了，并不走心”。但是我知道他只是这么安慰我，他不可能不走心，那些细节，那些点滴，岂是不走心可以还原的。我知道我什么也不必多说，继续读他发来的信息。

“后来的日子肯定是艰苦的，但是有祖父祖母，所以我并没有太多感觉，唯一不同的是我学习进步了，不知何时起，我就是班级的优秀生了。记忆中我学习是自由的，从没有人过问，回家看不看书，做不做作业，都没人管，反正都知道我学习好。还有就是干过各种各样的农活，很累，但是有种很骄傲的感觉，从那时起就有一种念头，大人能干的事我也能干。当然，祖母是心疼我的，这也给了更多的动力，爱让我更加坚强。记忆中有一件事，是我终身难忘的。那是一个初冬。简陋而显得空旷的堂屋里，晚上放学归来的我一进门就闻到了煮肉的香气。喊道：奶奶，好香啊！我饿了。祖母摸着我的脑袋说：吃吧，都是你的，在桌上扣着呢。小桌旁，祖母静静的看我嚼着香喷喷的鸡肉。吃慢点没人抢你的。祖母轻轻摸摸我的背接着说：都是命啊，没把你生在有钱人家。

奶奶你也吃啊。

我吃过了，你只管吃，吃饭的时候少说话。

我吃饱了。不大会儿我拍拍肚子说。

吃吧，再吃点，明天还有，还有半只没做呢，半只够你和你爷爷吃了，你多吃点，他吃不了多少。

爷爷怎么还没有回来？我问道。

你吃你的，快回来了。祖母说。

我又啃了些，自顾写作业去了。

很久，昏黄的灯光里我无意中看到祖父母吃着我吃剩的残羹剩肴。今天是孙子生日，我也跟着沾点光。祖父如是说。只是今天没挣几个钱～

没等祖父说下去，祖母急忙示意小声点：别被孙子听到了。

我知道，那一刻我哭了。

第二天放学，我匆忙吃了很多鸡肉就去学习了。只是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但是我知道，我吃得越多祖母越开心。那时我已经在读初一。

多年以后，我依然不喜欢吃鸡。我依然记得祖母多年以后曾说：那只鸡是自己跑进我们家房子里的，赶也赶不走，都是命啊，平生做过一次贼，真心虚！”

我为他有这样一个祖母而骄傲，虽然不是母爱，但是那又有什么区别。除了没有吃过祖母的乳汁，妈妈能给的祖母都给他了，甚至妈妈给不了的祖母也会给他，我甚至可以猜想在他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一定不止一次吃过祖母的乳头，这应该毋庸置疑。

只剩下两个老人和一个孩子的家，无疑是冷清的。因为祖父当时的辈分已经是家族里的最高行列，所以有关丧葬嫁娶他一般都是不参加的，于是这些差事全都落在了我的头上，记忆中参加了太多的葬礼，见识了葬礼上各种各样的真真假假的亲戚，和各色虚伪的客套，以及只为形式而形式的礼节。那些低头哭，回头笑的人真是无耻之极的。当然在棂前我也没少假哭。所以我也算在无耻之列的。也是从那时起，太多的葬礼让我觉得我一定过多的接近了死亡，于是尚未成年，我似乎早已看淡生死，看淡了世间来来去去的因果报应。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哭声中来又在哭声中去，而是真的是哭着来的，却有人用假哭送别，甚至是真笑。

“五年的时间仿佛也不是太长，爸爸刑满释放了，去青海接回了继母和妹妹。那一段时间是快乐的，我算是又体会到了一家人的气氛。可是人生真的没有道理。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就带着继母去了新疆种地。那是西部大开发的热潮。他们去了，把我留给了祖父母，妹妹留给了外公外婆。

至今我依旧想不明白，他们怎么舍得下年迈的父母和儿女，难道就是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吗？我不知道，也不理解爸爸，我不知道面子在亲情面前算什么。我只知道他们走后祖父居然当着我的面忍不住流下眼泪，我想那一刻祖父的心一定寒透了，见惯了祖母哭泣的我从没见过祖父流泪，在我心里祖父是比山更加硬实的男人，那一刻我甚至不愿任何人再提起爸爸。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恨他，但是我清楚的的知道，一定不会轻易跟他算了。

人世间最悲凉不是任人抛弃，也不是真正的生死别离，而是阴雨连绵的天气里房倒屋塌。你以为你有一个家，而你根本不知道它会何时崩塌。我的家再一次塌了，这次是真正的塌了。记忆中老家那时一共三套房子，堂屋和两侧厢房。曾经我一直和祖母睡在堂屋，长大之后我一个人睡在东屋。祖父则睡在西屋，因为家里有一头毛驴养在西屋，祖父睡在那里其实就看着它，防止被盗。那个年代窃贼是非常猖獗的。甚至有绑在手上依然被盗走的案例。

连绵的阴雨天气让人有种莫名的低落，天气见晴之后，祖父牵着他的小毛驴，套上车转乡去了，用大米换小麦，赚取其中的差价。我记忆特别深刻，祖父赶着毛驴车走后的下午我心里一直怪怪的，往天这个时候祖父就已经回来了，那天不知何故迟迟未归。我想那一定是个周末，因为我在家而不是在学校。隐隐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我坐在堂屋门口，看着冷冷清清的院子感觉着雨过天晴并不温暖的潮气。忍不住注视西屋，那是祖父和毛驴休息的地方，我也偶尔睡在哪里，可是那天看着西屋心里竟然莫名的不安，甚至有一丝丝恐惧的东西。我聚精会神的注视着那里，也许看得太久，我突然觉得眼前的物体发生了视觉上的扭曲，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随着一声巨响，西屋瞬间化作平地，塌了，平平的一点残垣断壁都没有，简直就是压平的一样。

我好像并没有震撼，好像是早已预知的，只是突然间袭上心头的悲凉是无以言表的，那是记忆中最让我感到心凉的时刻，当然那些悲凉不仅仅是因为塌了几间房子而已，更多的是因为塌了之后再也没有重建的能力，那种无能为力的无奈，无助，也有不可言说的恐惧，后怕，更有莫名的惶惶不安。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刮风下雨的夜里我都会睡不着，就会害怕房子塌了，我不是害怕没有住处，也不害怕死于非命，我只怕失去祖父祖母，于是每一个下雨的夜里我都会不止一次的透过窗户确认祖父祖母的堂屋是否安然无恙，令人不解的是，仿佛那时的雨水又特别的多。让我记忆更加深刻的是祖母当时说的话：塌了就塌了吧，房子多也没用”。

成年人的世界小孩子可能永远不懂，作为一个局外人我也许能理解他的爸爸，同样也能理解他的不解。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注定是会给他留下烙印的，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一定是值得怀疑的。更何况是在那个青春叛逆期。那是满心烈火的年纪，一点就着的，简单而激烈。他的祖母一句塌了就塌了，多也没用，何尝不是人生哲理。

“爸爸的说走就走，让我开始向往成年人的自由，我开始厌倦学习，我想挣钱，想亲自给祖父母养老，而我在心里不止一次的想，等爸爸老了我也不养他。

于是我总是会想起那个传统的老故事：一个人嫌弃卧床不起的母亲老迈无用，决定把她抬到山上扔掉，于是带上儿子一起把老母抬了很远，然后转身就走，他的儿子说：别慌走啊，把抬祖母的筐带回去。那人说：没用了，不要了。儿子说：有用啊，等你老了我也把你抬出去扔了。那人恍然大悟，于是又把老母抬了回去尽心赡养。

我不止一次的想把这个故事讲给爸爸听，我希望他能回来赡养父母。然而我连给他写一封信的想法都没有，除非他出现在我眼前。我那时候甚至会想，如果我不养我的父母，我老了我的儿女会养我吗？如果也不养我，他们的儿女又会怎么做？于是我就会觉得这个思路是不对的，可是如果爸爸真的不回来，我该怎么原谅他，我不知道。然而我肯定是不想作孽的。

我只知道乱七八糟的思想使我开始荒废学业。曾经一度因为学习优秀而阳光灿烂的我开始慢慢消沉。抽烟，喝酒，甚至早恋。我知道没有意外发生的话，我是不可能有心学习的。我也曾试图挽回自己，但是当我看到落下的功课之后，我退缩了，我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不安心听课的后果。仿佛我也去意已决，借着早恋事发，学校让叫家长我以没有家长为由，私自离开了学校。那一年我十六岁，执拗的我终究没有听进祖父母的劝告，毅然决然的走进了建筑工地。我知道，我要挣钱。穷苦的日子我过得太久了。我用一个月时间挣了一台十七英寸的电视机。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我真的长大了。我也坚信我有能力为祖父母养老”。

到这里我们互道了晚安，我也深深的体会到那个年少的他内心里的激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尽管各不相同，但是爱与感恩都是共通的。恨也是。于是我试着理解他的无助。尽管不太可能感同身受，我依然愿意相信他是善良的。善良的人更善于惩罚自己，即便不是自己的错。他就是如此，用父辈的错误惩罚了年少的自己。生活如此，爱情中想必也会如此。时间太晚了，我不得不停止思考，钻进被窝里准备入梦寻找我的甜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