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的房顶和我

我爬上过很多房顶,好像每个房顶上都有差不多的白天和黑夜,太阳或月亮,但我能深刻感觉到每一个的不同,质地的不同、风干衣物的多寡、昆虫世界的兴衰、植株占地面积的大小……

我姥姥家的房顶适合用来看星星,乡下天空上的星星,带着焦渴成长,长得多么茂盛。白天还未彻底燃尽,它们就迫不及待地冒头了。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花生,连带着秧子堆在房顶上晒。看一眼星星,拽一把花生,吃完的花生壳随便抛,落到前面的院子里,落到后面的菜地里。像星星被我吃进了肚子里,地上是它们的碎屑。

我看见北极星的时候,不认识北极星;我看见北斗七星的时候,也不知道它有这样一个名字。我觉得它不像勺子,像一顶棒球帽,帽檐有些长的棒球帽。星星是怎么来的呢?星星不就是与我们相隔了一个太阳的、来自另一个星球上的灯光吗?晚霞,当然是那个星球上的人,在傍晚时点上的炊烟。因为透过了太阳看,所以泛红。此时那个星球上,会不会也有一个坐在花生秧垛子上,边看星星边吃花生的孩子,也许他正在注意的那颗星星,恰好是姥姥家的灯。

姥爷的嗓音在拽我下去吃饭。通常是连叫三声没人应,他就摇晃梯子,发生嘎嘎啦啦的声响。再不应,他就亲自爬上来,冒出赛葫芦般光溜溜的脑袋,一对小鱼眼睛瞪我。吃饭!吃饭还要人叫吗?摆桌子、端饭上菜,饭就在院子的水泥台子上吃。能看见院墙外的玉米秆在风中轻晃,蜘蛛还在晾衣绳上结它的网。天越来越黑,而星星愈加耀眼。我们点了一盏小灯泡,在它下面喝蘑菇汤。只要下一场雨,大树根下不出半天就会冒出新的一茬蘑菇。只要这一夜过去,又是一个等待星星出现的白天,像等待一个与远方人共同活动的讯号。

哦,你家也在做饭了吗?嗯,在做了。只是这个讯号可能要走上几亿光年才能传到彼此那里。

我姥姥换过好几个房子,每个房子的房顶我都上去过,它们上面总是满满当当的,不是玉米就是花生,不是流云就是星空。什么都没放时也是满的,只要有一个孩子在上面。上面丰硕、肥美。我奶奶家的房顶则没有这些。她的小房子夹在两栋像铲车一样威风的大房子中间,随时都要被两边压扁推倒的可能。谁也想不明白他们怎么会住在这样的小房子里,他们明明有四个儿子。

左边邻居家的水泥台子建得都快赶上奶奶家屋顶一样高了,当这家主人和站在院子里的爷爷说话时,颇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我爷爷快一米八了,在乡下,那算是顶天的个头儿。左右两边的院墙遮得小院子里常年不见阳光,狗懒懒地过日子,连光明正大地偷它食的耗子也懒得理。

别人家的房顶在生长,我奶奶家的房顶却在衰老。先长出密草胡须,再生出裂隙皱纹,老鼠虱子成晚在上面穿梭,使人想不明白那么三步走到头儿的地方有什么让它们痴迷的。这样的房顶下有一个干净的老人之家,干净得有些剔了人情味儿。碗筷都要专属的,不能用错,不然会挨我奶奶半天骂。她的骂也很干净,纯粹是厌烦,没有担忧和关心的成分。我不介意我爷爷给我夹菜,但我奶奶会把爷爷伸过来的筷子挡回去,说上面都是他的口水。

我爷爷耳聋,聋得很厉害。我老爹说这是好事,他听不见自己的呼噜,也听不见奶奶日复一日的聒噪。也许是听多了,才聋的。聋之前,也必定痛苦吧。家里有一台古董电视机,一共三个台,打开后像散乱的拼图似的。滋滋滋,沙沙沙,爷爷播到最大音量,不知从那些不成体系的拼图里,看到了些什么。爷爷会突然在看电视的时候伸过来一只手,攥着热乎乎的苹果。电视在他睡觉的里屋,家里的各种储藏也挤在他的里屋,乱七八糟的,一点不像外面的世界。可那个苹果华润透亮,闪着洁净的光芒。

屋后是一小片没有余力耕种的空地,长了三棵向日葵。将走的那天我们坐在门槛上呲溜被色素染得五彩斑斓的冰棍儿,预测三棵向日葵什么时候会结果实。

长大是从不敢再爬房顶那天开始的,梯子好像开始摇晃,即使知道它是结实的人造骨,也感觉会像木头一样折掉。上到一半就开始不安,忐忑地评估地面距离和风险等级。我不记得我小时候有过这些担忧,我记得我曾如向上席卷的风,拉不下来我,只能被带走。

房顶上总还会有另一个孩子的。我离开的消息,在走上上亿光年后,会传到哪一颗星星那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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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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