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那只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对话

我在等那只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走上前来，实际上屏幕已经亮了有些时候了。“请‘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到001号窗口接受牵引服务”，我想这几个字够亮了。其他窗口倒是人满为患，挤挤攘攘。

“001窗口空着，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去那个窗口办理引渡业务？”我听见他们这么问，没办法，天上也是需要规矩的，我这里只为VIP客户服务。

嘈杂声让我有些昏昏欲睡。使人清醒的从来不是这些震耳欲聋的喧哗，相反，当它们重叠在一起时，正如一片压抑的黑暗在人的头上漂浮。你看不见光亮与光亮中的方向，坠入虚无才是摆脱它的最佳办法。我在闹声中小憩，学着让那些无理取闹的杂音成为有规律及节奏的催眠曲目，尽管没那么好听。

“喂！你在等我吗？”许是我睡过了头，它用指关节扣响桌子的声音搅杂了我的催眠曲，使我醒豁了过来。呵！正是那只虎斑猫，正是书里那副高傲冷漠的样子。但无动于衷里又隐约流露出一点疲惫和衰弱。我理解，毕竟在死前已经哭过了一百万次，神也会为这繁琐絮叨的情感疲惫的。

“是的，请坐，欢迎您来到天堂渡口，我是您本次……”

“啊——我们直接开始吧，我不在乎我在哪儿，你是谁，我只关心我的小白，我要快点找到她。”

“好的，理解，只是……这是我们的惯例，要接受个访谈才行。”

“为什么要做那个？”

“延续您在人间的威望。据我们的调查，您是畅销图画书里的名角儿，自诞生之日起就经久不衰，让很多人津津乐道呢。刘续源称您的故事是‘极清浅又极深刻’，金波也盛赞您的故事哲理很深。这样的成绩完全符合我们对VIP身份的定义。所以请务必要接受我们的专访，以让您的事迹在另一个地方也能名垂青史。”

“喔噢，如果真是这样，就不该是强制的啊，你们人类真是一个德行诶。总能把自己不好明说的需求美化为对我的特殊关照。实际上并没有询问过我的意见。”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在我前面坐下来了，它虽然不满，但身体开始松懈下来，正在舔自己的斑纹。我想它并不拒绝这种强塞。毕竟它活了一百万次呀，已经游刃有余了，不过天花乱坠的借口在它面前确实是没有用的，我不如实话实说。

“是，确实是这样，很少有人会向往我们这个地方。为了帮助人们更加理性且客观地看待死亡，不再惧怕终结，我们希望那些来此的知名人士能起到一个榜样的作用。我们想借您及像您这样的顾客的故事，来吸引注意，消除恐惧，让这里成为大家不再拒绝和时常能展露笑容的地方。”

“哦，这个问题我或许擅长，就是平和地看待死亡嘛！我可活过一百万次了，也死过一百万次了。”

“那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嗯。”

“好的，那么，亲爱的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先生，请问您为什么可以活一百万次？这也是书迷们最好奇的问题。”

“其实，我的重生带有实验性质。‘活’是我人生的目的，我活的一百万次，不过是一百万次的尝试。那么多次之后，我才成功了，可是人们好像关注错了，将我的重生视为奇迹，而将我最后的死亡视为遗憾。崇拜我的一百万次生，却痛心于我最后的死。实际上我尝试了一百万次才达到自己的目的，是一个笨蛋，一个对活着这件事没有任何天赋的猫。在这点上，我远远不及先我而去的小白。她当初对我活了一百万次的炫耀无动于衷。”

“笨蛋……您太谦虚了，您也是被那么多主人疼爱过的猫，也享受了很多风光的时刻呢！”

“这恰恰是问题所在。他们的身份地位并不等同于我的身份地位，他们的风光遮盖了我的风光。以打仗为乐的国王看不见战争对我的洗刷，每一次杀戮都让我离纯粹远了一些。当我穿梭于良知尽失的血腥战场上，再也不为生命所动时，我就死了。射向我的箭反而是为解放我而来。水手以为我喜欢鱼，便带我常驻于海上及码头，我天性爱鱼，但这点仅限于三餐时的欲望却被胡乱揣测的好意拉伸到与整个生命同等长度，溺水身亡帮我终结了它。”

“这么说，您是不喜欢被人一厢情愿解读及支配的人生？”

“那是作为附庸的人生，人们为我生前的冷淡、孤傲和我常挂在嘴边的‘我讨厌谁谁’感到困惑，那是他们以人的姿态来阅读人的故事，而非我的故事。我在生理上作为人的附庸，而人在心理上是我的附庸，我讨厌这种必须相互紧密依存、步履一致才能生活的连体婴关系。我并非不爱任何人，我只是不爱任何人对我自由意志的绝对统治。”

“可是既然您喜欢自由的人生，又为什么会被小白吸引，愿意终生和它形影不离呢？这难道不也是一种附庸关系？”

“在最后一次生之前，我不爱人、不爱生，甚至对死亡也没有感知能力。因为我没有选择的权利，我活着时听人的，死了后听命的。生死像我伸出尾巴掸掸灰那样简单。因为简单且寻常，自然也不会对它上心了。你会为因为每天都能吃到所以不屑于吃的一碗白米饭感恩戴德吗？不会。但我最后的一次生与众不同，我先是体会了‘孤独’，即自己独来独往的日子，随后是与往前相似的恭维。那些猫围着我叫，就像前世那些人围着我转。可我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啊，怎么会吃那一套。我需要的是不一样的体验。当我愚蠢得以‘活了一百万次’为噱头吸引小白的注意时，它丝毫不为所动。我震惊了，我第一次心甘情愿成为对方的附庸。然后我明白了，自由不关乎某种生命姿态，只在于我有没有选择以哪种姿态活着的权利。我争取的不仅是完整的自我，还有选择成为谁的附庸的机会。”

“啊，有点晕，但是好像又有点明白了……”

“啧啧，这一点你比地上的人差劲多了。”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笑了，它笑的时候，嘴边的胡须居然会上扬。

“啊？怎么讲？”

“地上的人啊，就喜欢听莫名其妙的东西，越是面对不明白的事物越是恭敬惶恐。同时呢，也不会像你这样坦率地显露无知，不懂装懂不仅是对伪深刻主义者的尊重，也是对愚笨的自我的修饰，这个你懂吗？”

“哦……”

“算了，反正你在天上，估计也用不到这种本事。你还有问题要问吗？”

“嗯，请问，既然您将最后一次的人生视为成功，那为什么不会再次重生了呢？让故事完结在小白死去，您也因为悲伤追随它而去的节点真是太伤感了。”

“啊，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我已经说过了，我反复地重生是一场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的实验，只有得到了我想要的人生，我才算达到了目的。当我站在山下时，不管我从东南西北哪个方向爬，只要向上就行，通向顶端的路有无数条。可是我已经到达了，获得了我自以为的想要的人生，那么再行走，就是下坡路了。你明白吧？靠近目标的路有无数条，我可以尝试很多可能，但最成功的人生一定是有限的、有顶的，它因为会后退、会下落、会消亡才显得可贵。但凡可贵的事物，都不屑于复制及延长。我最后一次的生命也是这样。我哭，第一次感受到悲痛欲绝的滋味，我的生命体验终于完满，我愿意消耗无限的虚幻的命，去换取这一次切实的经历。”

“嗯，如果活得单调，即使活了一百万次也不会开心的……所以，要活得有意义啊……”

“我拜托你不要给生命强注什么意义。我做过文豪的猫，之所以能回答你的问题也是拜他日积月累的在我耳边神神叨叨所赐。我也做过美食家的猫，每次我都会先尝第一口。我的头衔只能比我的那些主人多，那也是有意义的，只是那种意义我不喜欢。也许我追求的正是意义的对立面——无意义。‘要活得有意义’这句话就像一层包装纸，又在将紧张兮兮的你们引向一个模样。我不喜欢将这句话当作真理做结尾，因为没人能说得清楚什么才是有意义的。”

“那好吧，尊重您的意愿。非常感谢您的配合。那么，我就为您开放通道了，祝您健康。”

“对了，如果佐野洋子女士某一天也来到了这里的话，能不能安排我们见一面。我还是挺想谢谢她赐予我生与死的，尽管前一百万次的生有些无聊。在这里，我们可是平等的生命了，她有机会听得见我。”

“好的，我会记住您的需求，虽然不期盼佐野洋子女士尽早赶来与您相聚，但如果到了需要接待她的那一天，我一定会为二位联系上彼此。”

“唔，那谢谢了，我可以走了吗？”

“是的，请！”通往它该去的地方的门开了，我最后看了一眼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活了一百万次，其实也跟只能活一次的人没什么不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