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康 | 全福

老五的孙女和四宝两个孙子,结伴到老五家的承包鱼塘里钓虾,拨开鱼塘边的水草,发现水草下有白乎乎的东西,他们好奇地用竹竿去捞。一捞,立即剧叫了起来。

大人们闻声赶来,孩子连话也说不出,只是指指那团白色的球状物……

有一个名字在村里传开了,那个人就是全福。


全福每天天蒙蒙亮就去镇上卖自留地的果蔬,地点是一家名为小有天的酒店。这家酒店临近新桥集贸市场的西南河街面上。

全福只要走近西南河街,就能老远从喧闹的街坊市场上,分辨出小酒店在招徕生意的吆喝声和酒盅叮叮的碰撞声。每当此时,他立即会感到从舌根深处钻出一缕酸水,不由得弯着背,加快了脚步。一到酒店,全福就拣一只靠街面的位子坐着,把装有时鲜果蔬的元宝篮放在脚边,一杆提秤搁在篮上,斜坐在长条凳上,半靠着墙,半对着过往的行人。

跑堂照例给他端来一盅金刚刺酿的酒。金刚刺是山里的一种植物名称,所酿的酒是白酒中价格最便宜的。

全福喝酒从不用筷,至于下酒的菜,可以是一颗糖,也可以是几粒油沸豆瓣,甚至是几根酱菜。最苦时他在小有天酒店的墙头缝里塞只铁钉,实在没钱买下酒菜,便把墙缝里的钉拔下来,蘸上酱油放嘴里舔舔。

喝完酒,卖完菜,从镇上回竹村只有一九路,走不了多少时辰,就到了洛塘亭。全福就靠着亭柱歇歇脚,抽一袋旱烟,眯眼看看洛塘河里各种来往的船只。河里的船来往很繁忙:有披麻戴孝号啕大哭的送丧船,有披红挂绿的婚庆船,有撒网捉鱼的小网船,有满载稻草送造纸厂的挂浆船,还有边上茧站蚕茧搬运下河的大轮船。看着装蚕茧的白布大包,最让他伤心……要是儿子还在,他大概最起码该当爷爷了。

三岁那年,他父亲请人给他排了个八字,算命先生说他要是改名为全福,那么他的天地人三格相配,家业兴旺,亲人和睦、子孙孝顺,香火不断。于是,他父亲便将他财发的名字改成了全福。全福是父辈三兄弟唯一男丁,上辈人把家属好不容易和积攒下的家业和后代香火,全部寄托在全福身上。

全福家从前的确兴旺,曾有几十亩地,六间瓦房,称得上是村里的首富呢。只是儿子林根十岁那年,他老婆生吸血虫病死了。人的一生算不好,就像河里船,婚丧喜事轮着过往。他在鞋底上磕了磕旱烟灰,起身回家。

穿过一片桑地,走过景转桥,转个弯,一棵大柿树下,便是村里开的一家为民酒酱店。他的老乡亲,一个叫老五的胖老头,老远就咧着一张没齿的大嘴,黑洞洞的嘴占了半个脸,哈哈地笑着举举手中的酒勺,示意他来喝酒。

全福的老伴死后,村里人为他介绍了几个寡妇,都嫌他是个酒鬼,人家劝他把酒戒了。他说不喝酒还算卵个男人?要让我戒酒我宁可不要女人。让全福最引以为豪的事是,那年为自留地边界与老五弄不清,老五常乘全福不在,把全福的自留地的土地往自己这边扒,那条边界就不断往全福那边移,这就像割他的肉一样痛。

全福闷着一肚子火,那天,他喝了酒,拿着铁钯狠狠地把老五侵占去的地挖了回来。老五闻讯便拿着锄头要和全福拼命。全福酒劲上来,往手心吐口沫,两手一搓,衣服一脱,拍着搓板一般的肋骨说,有种你往老子这里斩。

老五本来胆小,看这架势,吓得连连往后退。全福一脚把老五踢翻在地,自己也跌了跟斗。老五吓得丢下锄头就逃,从此边境无战事,且老五反而对他更客气了,全福肚明,老五的客气中带着惧怕。

这事他多次讲给儿子听,他要让儿子林根也喝酒。那天全福端出半碗家酿的米酒给林根喝,林根觉得这米酒看起来稠稠的像粥汤。他先尝了一下,那米酒又甜又稠又有几分醉人的香味,他竟一口把半碗米酒喝得底朝天。他不知米酒上口虽好,可后劲十足。一会儿,林根的脸孔红得像个酱猪头似的,在家里摔了一通碗,发了一阵酒疯后,还足足从早睡到了太阳落山。慢慢地林根真的也迷恋上了酒和搓麻将赌钱。到十七八岁时,他便成了村里有名的酒鬼加赌鬼。只要从城里回来,就胡话连篇,倒床便呼呼大睡。

全福一看觉得这样下去林根这人要废了。他断了林根喝酒赌博的钱路。林根就把家里橱门上的铜把手,桌子的铜包角都挖下来换酒喝,更让他生气的是家里那甏铜钿,本来想是让铜匠师傅打只汤婆子,日后给林根办喜事时派用场,却也让林根偷出去换了酒喝。

村里给全福出主意,说你给林根弄个女人收收心吧。全福开窍似突然想起老五的姑娘菊芬,这姑娘机头不灵有点木,穿出的袜都不成对。老五几次托人做媒都不成功,老五倒贴也愿意把女儿嫁出去。全福觉得菊芬若配给儿子还能赚上一票。

相亲的那天,林根看见菊芬卵子不震动,话也没有半句。林根大眼睛,小胡子,头势挺。菊芬松松散散一堆,像丢在地上的麻袋包。菊芬看对林根,她拍拍林根的肩说,啥时带我看电影。林根敷衍着说有事,就上街去喝酒了。

全福的心死了。生了这样的儿子,全福的家业就往下败了。后来,又遭了几次天灾,他的地便逐渐地变卖了。一次晚上,林根喝醉了,哼着小调,从城里回家,蹒跚地走在塘河边,看到一只大田鸡,双手一扑,踏个空,掉进了塘河里沉死了。茧站里的人把林根用白布包了一下让他去认……

土改那年他的六间房破得成了一间,要不是他儿子败家,他也成“地富”被打入另册。想不到穷还有好处,特别是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袭来,更是让他梦中笑醒。老五自然首当其冲,每天戴了只白臂章,拿着扫帚,打扫着村里的路,晚上还要到队里去汇报思想改造情况。

不过让全福好心神不定的是,那天,他收工回家,在金色的夕阳下,老远看着自己的草棚在屋后茂密的翠竹衬托下,像一座精致而又神秘的宅院。他怕村里翻他的老账。晚上,全福从梦中惊醒。他趁月色把墙壁凿出几个洞,让简陋的只存下一张铺和一付灶头的屋子,可以随时暴露在村里人的眼里。他还特地在蛮好的裤子膝盖上,补上两块与裤子面料颜色相反的大补丁,穷得很刺眼。头发干脆几个月剃一次,胡子拉碴,露出一双因贫穷而神气的小眼睛。

老五的为民小店只有半开间门面,是村里把老五的财产接过来,让老五继续为村民服务,说是劳动改造。小店十分狭窄,一般不招待酒客,而对全福却破例。全福只要在这里一喝酒,村里人便会围拢来和全福寻开心。老五虽然不爱说话,可他心里爱热闹,也好解解闷,他不敢多说,只是咧着嘴附和着大家吃吃偷笑。

全福就靠在一张油得发黑的柜台角上,坐在翻了个身的酒甏上,搁着二郎腿咪酒,那双带着得意的小眼睛眯成了缝,二盅酒下肚后便兴奋了起来。他做出许多发噱的动作,弯着背,学着《三叉口》暗中打斗的动作,围着的人都看着他笑,有人还折了一根桑树枝,让他当刀对着酒甏跳来跳去舞动一番。村里人开心得久久不肯散去。

渐渐地,全福在酒酱店里偶尔听到了人们议论他从前的财产,让他抬头不起,幸亏让败家子败完了。全福减少了去酒店的次数,而全福不再是酒店里人们关心的对象。有人看见他,再多说了一句:叫花子嫖妓院——穷开心。他听了便会得意地舔一舔嘴唇说,老了,穷开心点么好了!要是有人感慨地说:你从前的日子还不错!要是像老五一样会过日子,你现在和老五就成了难兄弟了。这时他会红着脸,扯开话头。这晚,全福酒还没喝完,老五就被公社叫去了。

全福看见老五远去的背影抖得像张树叶。


第二天早上,天毒热,他在镇上小有天喝酒卖菜,这时,老远就听见锣鼓声由远而近,人们纷纷上街驻足远眺。一阵阵铿锵激越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只见从那边挤过来看热闹的行人擦着汗水,情绪激动地说是“地富反坏”分子在游街。

全福踮起脚看,只看见远处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中间有一排晃动的高帽子,像一群独角兽,晃晃悠悠被人们驯服地围猎着驱赶着缓缓地由远而近。

全福解开夏布短袖的扣子,索性一脚踏上凳子看个清楚。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他戴了一顶马粪纸糊的高帽子,身上穿了一套滚着云头纹边的黑色长袍,外面罩了一件栗色的马褂,走在队伍的第一个。惨白的胖脸上挂满了汗水,没牙齿的嘴唇在哆嗦着喊着打倒自己姓名的口号。全福一惊冲口地叫了一声老五!老五一怔,头一抬,高帽子往背后倒了下来,这时立即有一个戴红袖章的小青年,拍了老五一个头塌,大声地喝斥老五,老五哆嗦地捡起高帽子,戴了几次才戴上。

全福抽了一口冷气,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回过神来,不禁为自己暗自庆幸。从前他的家产比老五还多一甏铜钿呢,可全福如今却落到了这个地步,还真多亏了那个败家子让他逃过了一劫。

此后,全福路过老五的家门,都要为他叹上一口气呢。

有一次,队里造共育室,看中他屋后的竹子,全福不舍得,平时他家里缺点竹竿什么的都去市场上买。队长说这是你爷爷种的吧。全福把队长的话细细一辨,觉得那话是翻他家的旧账。全福背后冷汗直冒,他哆嗦地说队里需要就砍吧。

当天队里便派人把全福的竹园砍光了。没几天,不知为啥,他生了一场大病,大病期间,队长掖了一只朱万昌百果麻饼到他家看望他,还送给了他一张奖状。

他激动得泪水涌满了眼眶。这天,他的病就奇迹般的好了。

全福60多岁的时候,让他穷得很光彩的时代过去了。老五的儿子松发在城里办了几年皮件厂致富了,他灵到了将来养殖业有好前景。那天松发和他父亲老五到村里,把村长叫到隔壁的储藏室,悄悄商量承包土地挖鱼塘。但村里的田地都包产到户了,想来想去只有把全福的田划出来给老五。

那天全福有点事到村里,正好看到他们三个人从储藏室里出来。老五张着黑洞洞的嘴,松发僵硬地笑着,不断向全福点着点头,村长红着脸敷衍了他一下。

全福觉得他们像在做戏。

那天晚上松发做东,请了全福,酒桌上村长做了全福的思想工作,松发还送了全福两瓶二锅头酒,最后全福醉得提不起手,在村长的把持下,在合同上按下手印,同意做五保户。

后来,全福看着村里人一个个都一门心思想着法子发财,什么庄稼都敢种,什么牲口都敢养,开始吃得好了,穿得也时髦了,面孔上都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喜气。老五更是整天张开黑洞洞的的嘴,样子像是刚从睡梦中笑醒了似的。

全福只感到自己屈,他看着自家的土地每年让松发赚得发了财,心里就痛。他要凭他的劲头和还不算笨的脑子,也能过他们一样的生活。他本不是靠别人救济度日的人,如果他愿意,他也许还有能力找个老伴来共渡晚年。

全福心里装着寡妇四宝。

他觉得队里把他列入五保户实在让他塌不了台,他坚决要求退出了五保户的行列。村里不同意,说目前没有别的土地,要么只能等全福土地承包期结束了转给他。全福不肯,说那天是你们乘我醉时让我按手印的。村长桌子一拍说,告诉你全福,诬陷是有罪的你知道吧,全福便吓得不再吱声了。


几年后。老五家通过承包鱼塘,已经把四间破房翻造成了新楼房,雄赳赳地俯视着全福的草棚。全福内心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他狠狠地跺了跺脚,唠叨着,你神气点啥,要不是我的土地,你还不如我现在呢!

全福心里越想越不屈气,他走到屋后的羊棚里,三下二下搬走了一堆稻草,露出了一块青磨石。年轻时他能轻松举起。他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双手一搓,用力一搬,居然还能把磨石挪一个地方。

此后,全福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他先是把那些捅出的墙洞补实,又用报纸糊好门板缝。

自从老五发家了,全福觉得他口气也大了,人也飙了。每次喝酒总觉得他的酒也淡了,他疑心老五兑水了。有一次他去老五小店喝酒,冲口问老五说你的酒怎么好像比以前薄了。老五脸一红,喝不起酒别说我酒薄,我不欢迎你。

全福把老五家的酒甏踢翻了,走出了小店。

全福气啊,他要争这口气,一定要发财给老五看看。他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还是养几只羊,又用不着犯大本钱。前几天他知道四宝有几只小羊要卖,他觉得这事可一带二便。

他刚跨出门,又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老脸,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他翻遍了屋角落,也找不到一面镜子。他忽然想到早晨路过屋后,看见土里有一小块破镜反射着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把破镜子挖了出来,放到嘴边呵了口气,用衣袖擦去了泥,撩开头上的榆树叶,对着光照了起来。突然,映入眼的是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像一团捏皱的土布,鼻子眼睛都生在沟沟缝缝里,唯有鼻尖上那颗大红的痣依然十分饱满。眼前吓了他一跳的渣老头正是他自己。他又把镜子往上折了折,发现头上只稀稀疏疏地生着一些白发。

他立马到井台上,用肥皂把几天没洗的老脸擦了又擦,再用破镜子照了一下脸,发现耷拉的眼睛总像似睡非睡,他用力一睁,精神了不少。他翻了箱底,找了一件做客穿白圆领汗衫,往身上一套。为了掩盖鼻子上的大红痣,他用面粉轻轻地把痣抹淡了一点。

当然四宝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平时四宝总是老远就对他打招呼,眼神里没有半点嫌弃,有时还托他到城里买点肥皂毛巾等小百货呢。每次全福把零钱找还给四宝,四宝总是说这是你的脚步钿,别给了。全福觉得也不能老是揩四宝的油,有次他抓住四宝手,把钱往她手心塞。一来二去,还真有风言风语。

四宝后来再也没叫全福去镇上带过东西。


四宝家很近,拐过村里的机耕路对面就是。全福挺了下怎么也挺不直的腰,到四宝家,只见四宝弯着腰在给羊喂草,四宝撅起的屁股像只大南瓜。

羊棚里的羊见陌生人,都伸着头颈,警惕地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冲着全福“咩咩”地叫。

四宝觉得有动静直起了身子,发现是全福。

全福有意拉了皱成胡桃壳的白汗衫,对四宝睁了睁眼睛,想引起四宝注意,并向四宝直说来意。

四宝根本没有注意全福的变化。

四宝把草蒌里的草全倒进羊圈,让全福到客堂间里坐。

全福跟在四宝后面,看着四宝清爽干练的背影,心嘣嘣直跳。要是家里有四宝这样一个女人,真的不愁发不了财!全福心里想着坐在竹椅上,四宝端来了一盏茶,又去整理八仙桌上的杂物。他抬头就看见四宝胸前汗湿了一块,像座乱坟堆。

想来最让全福心跳的是,从前四宝给孩子喂奶时,不像村里其他女人,大模大样捞开大襟布衫,掐着奶头往孩子的嘴里塞。四宝奶孩子,即使在田里干活,总也要找一个角落,或寻一处有遮挡的树荫。有一次全福刚从一个草垛后撒尿出来,正侧面撞见四宝把红红的奶子塞进孩子的嘴里。全福脑子嗡地一下,全身一阵电麻。此后,四宝那红白分明的大奶子总在全福眼睛里晃,他平时也总会不由自主地在四宝的胸前扫一眼,好像那里欠了他什么似的。

四宝边忙着手里的活,边劝他养羊管养羊,五保户不要退了,年纪大了,该留条后路。

全福脸一红,睁着眼睛看着四宝。四宝说全福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点吓人,你别这样看人好吗?全福赶紧说主要我精神还好,所以眼睛有神。我屋里的那块近百斤的磨石还能移得动,你去问下老五能行吗!要不是他儿子把我的田骗去,我今天比老五更发达呢。四宝劝他说那承包期满了,你自己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四宝有点不悦,说让他先把羊赶回家再说,捉小羊钱等以后羊养大了卖了再还。

全福哪里肯,他从袋里摸出积余下来的十几块钱就递给四宝。

四宝将全福的手推开,说自己不缺钱,让全福以备急需。全福又把拿钱的手伸了过去。

这时,老五走了进来,面带愠色地和全福打了个照面,便跟四宝说是他女儿为感谢四宝做的几双婴儿的鞋子,特地送给她一块布料。

四宝红着脸接过了布料,就催全福去羊圈里捉羊。

路上全福赶着三只羊,心里一肚子灰。心想,莫非四宝和老五真的好上了,看他们的神态,看四宝接过布料毫不客气的样子,亲得像一家人。

记得年轻时就听说老五帮四宝到桑园地里去采叶,哪知四宝说脖子后面惹了刺毛花,让老五看看。老五拉开四宝的衣领用手指摸索着,四宝一阵痒,“咯咯”的笑声着进了村里人耳朵,后来传到四宝的男人耳里,还打了四宝一巴掌。如今老五的老伴去年过世了,子女都在城里,老五靠他的承包田,发了财,造的四间新房,估计老五就是为了娶四宝,而骗包他的田。

全福心里五味杂陈。

从此,不管刮风下雨,全福放羊从不间断,他还背了一只竹篓,顺便在路上捡一些废铜烂铁、柴禾,去城里换点钱。逢雨天,他把装尿素的塑料袋披在羊背上,用草绳像捆稻草一样,把塑料袋连同羊捆了几道,自己头上也兜一张叠成三角形的塑料袋,手里捏了一根竹梢,老远看去,弯着背的全福和羊还真的难于区别。

冬天到了,老五把准备丢掉的一件补丁的棉大衣给全福,全福把大衣扔在地上说,你是拿了破烂货当龙袍,你自己穿着做老新官人吧!

老五看着远去的全福背影,气得两片厚嘴直打抖,睁大的小眼睛半天也闭不上。

此后,每当他放羊经过老五的四间新楼房时,总是有意识地挺着胸,连咳嗽也比以往响。他用竹梢,使劲地抽打着羊,好像痛快地打在老五身上。他要把对老五的怨恨以及对四宝说不清的情绪,全部发泄在羊身上,嘴里特别高声地吆喝着:“驾——嘘”。

那三只羊也好像理解主人的心思,傲慢地昂着头,在老五的家门口仪仗队似地“啪嗒啪嗒”踩出了雄壮的脚步声。当走到老五的大红的门前,他还有意自言自语地说:要不是林根败了家产,游街还轮不到你呢。要不是你们骗了我的田,现在发财也轮不上你呢!说着这些,他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又高喝一声“驾——嘘”!

村里经常跟他开玩笑说,要不是你的田给了老五家开鱼塘,估计四宝是你的了。

全福心想四宝和老五的事看来是真的,不过他要做最后的努力。四宝从前是大户人家的丫头,爱干净,讲体面,身上的衣服没有半点渍迹,花白的头发编成了一根长辫,盘在脑后,插一根鎏金的银钗,腰背不见弯曲,在同年龄人中是最俏的。四宝最要面子,这会她真犯贱欢喜上戴高帽子游街的男人?我全福现在穷是穷,但台没有塌过。那天他喝了一盏酒,乘着三分酒意来到了四宝家,四宝和两个孙子正在吃饭,八仙桌上有韭菜南瓜、豆芽菜炒咸菜,还有一盘螺蛳。

全福说,吃得介苦啊!

你今天吃点啥?有好吃的不拿点过来!四宝知道他没啥好吃,用话来逗他。

买点爆鱼和猪头肉,好吃,都吃光了。

说着全福用小指甲在剔着牙缝里嵌着的榨菜筋,然后把它弹在老远的蚕匾里。

全福对四宝说,到年底,自己大概有四、五百块钱可以积蓄,等老五家承包到期,自己准备要养甲鱼,不消几年,也可像老五一样造房子了。

四宝“卟哧”一声差点把饭喷出来,马上用手捂着。

全福看见有几颗饭粒搁在四宝突出的胸前。

全福觉得没趣,便借着酒兴对四宝说老五结婚时的一个笑话。四宝夺过话头说,知道知道,不就是老五结婚那天吃酒时,去夹圆桌中间的夹酥羊肉,因为个子矮,便站起来把身子扑在桌面夹,一不小心把圆桌揿翻了。这又没啥好笑!人家说你下雨披只塑料袋,也分不清是羊还是人呢。

四宝的两个孙子笑了起来,都说:爷爷像只羊,爷爷像只羊。

全福还算头脑清醒的,知道四宝已经铁心和全福好上了,便来个自落台。他摸着孩子的头说,那就叫我——羊爷爷。

羊爷爷,羊爷爷!

全福把早已经准备好的零钱,给四宝两个孙子一人一块。四宝要让孙子把钱还给全福,全福已经摇摇晃晃走出了四宝的家。路上,全福骂自己真是夜壶水灌糊了,人家差不多都要和老五上床了还拎不清。于是,全福想出了许多糟蹋他们的话:蟑螂配灶鸡,一对好夫妻;瓮鼻子碰上臭猪头;污苍蝇叮臭肉……

自此,全福再也不想到四宝家去,只是欠四宝的小羊钱已经用完了,一定要等把羊卖了才了结,所以也不好意思跟四宝难堪。    

第二天,他关在屋里喝闷酒,才吃了几口,只听见有人在敲他的门,他担心人家看见他穷喝酒,急得一时说错了口:全福不在,放羊去了。

话音刚落,全福听到外面嘻嘻的笑声,知道自己说错了口,他急忙一仰脖子,把酒倒进了肚子里,立即爬到那张破竹榻上,有意把竹榻弄得“吱呀吱呀”地响一阵才说:噢,来了,我真睡糊涂了。

他把门一开,不见一个人影。他狠狠地骂了一声说,谁在寻开心!

这时,他门前的草垛后面探出了三颗头,两颗是四宝的孙子,一颗是老五的孙女。三颗头上的嘴齐张着喊:羊爷爷,羊爷爷。

全福牙齿咬得嘣嘣响,恨不得将三颗头抓起来相互碰撞一番。但又碍于四宝的面子,只是低声地骂着:放你娘的屁,你们真当老子钱多,老子酒也快喝不上了。他把门猛地一碰,吓得三个孩子四散逃走。

一天,老五也发现全福有个把星期没有从城里打酒回来。他包了全福的田,他心里总有点硌,他让四宝劝他把羊卖了,还是做个五保户太平。

四宝说:他还欠着我的小羊钱,我去劝他卖羊,不是让他觉得在逼他还债。我看他这几天可能吃了上顿没下顿呢,要不跟队里反映一下,让队里去做他的工作。

那天,队长掮了一袋米,拿了几十元钱到全福家。开门进去,只见全福正吃着水煮的山薯藤。

全福忙用手掌盖着碗。

队长只当不见,说:这钱是队里为你积下的五保户费,这袋子米是老五让我送给你的。

全福听了鼻子一酸,他连忙低下头,用右拇指甲剔着左手指甲里污垢,故意作硬梆梆地说:他承包了我的田,送点米是打发叫花子啊!我这辈子用不着他接济,他也不想想,要是他不包我田,他比我现在还不如呢。

队长一想,坏了,老五交给他米时,要他不要说是他送的。队长不知个中缘故,还以为老五做好事不留名,做队长的总想把好事讲明白,也让他们两家关系缓和些,不料却触动了全福的痛筋。队长莫名其妙地碰了一个钉子,只好掮着米离开了全福家,走出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有啥困难跟我们说,别硬撑着!

全福把门碰得震天响。

老五从队长手里接过全福退回的米。

队长说老全福像在吃山薯藤。老五皱着眉头直怪队长多嘴。

四宝说队长也是好心,就是全福没有领会意思。

老五突然记起了什么,搔搔自己的后脑勺说:这几天我总觉得山薯地里像有人来割过山薯藤,莫非是全福?老五心里有点窝火。

四宝手背敲着手心说:定是全福来干的,我们只当不知道。全福他也说待过几天立冬羊肉俏了,他把羊卖了,赚个好价钱。这也好让他顺顺利利地度一段日子了,反正船到桥头自会直,听队长说,村里正在造把敬老院。

老五口暗自开心。

晚上,老五因婚宴是否要请全福的事,在四宝家商量好了出来,路过自家的地,发现地里有个黑影在晃动,而且传来了扯断山薯藤的啪啪声。

谁!老五大喝一声说:啥事不能做,要做贼!

老五顺手从篱笆上拔下一根棍子颤颠颠追了上去。

只见那黑影跑了没几步就瘫倒在地上,低着头,歪着脸。

老五借着星光一看,是全福,他像个木头人。

老五对全福压抑在心里的往事,发酵成了点燃的沼气,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他不知哪来这么大的勇气和力量。老五拍了全福一个头塌,一把抓住全福的衣领,愤怒地说,好呀你这个不要脸的全福,你竟到我地里来偷起东西来了。

全福硬脖子说,这地本来是我的。

老五说好啊,那我马上到村里的广播里去广播一下,把全村人全喊来评个理,做了贼还是你有理。说着又重重地拍全福一个巴掌。全福一阵抽痛,嘴角上流出了血,他刚站起来,却又无力地倒地呻吟。

老五说,今天看在乡里乡亲的面上饶了你,下回再来偷,打断你的脚。老五一手插腰,一手指着老五说,实话告诉你,你别等你的承包田明年到期,告诉你,我已经和村里签订了第二期承包协议,你的地草棚明年也要拆掉,矗一块刻村名大石头,你到养老院去发财吧。

老五张着黑洞洞的嘴走了。

全福想说的话全噎住了。


第二天,四宝早早就起床了,发现自己的羊棚里多了三只肥硕的羊。仔细一看,是全福的。全福的羊头颈里是挂铃铛的。莫非全福把三只肥羊卖给他们,让他们摆喜酒用,这全福真是的,她会心笑笑,谨慎起见,然后她再到全福家去问个究竟。

全福家的门开着,却不见人。她赶紧去老五家,将此事告诉老五。老五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告诉了四宝。四宝埋怨老五做得过分了。老五隐约感到点一丝不对劲,让四宝千万别对任何人说起昨晚发生的事。

老五便马上去告诉村长。队长连忙发动一拨村里人四处寻找全福,结果连城里的每一家酒店都找遍了,也不见全福的影子。

老五想起了什么,走到了自己的山薯地里,只见地里还丢了一只元宝篮,篮里还放着一把山薯藤。

四宝一下子眼泪流了出来,四宝说全福真罪过,他是个硬气的人,不到这个份上他不会做这种事的,你太不该这样了。

老五说别难过了,你知道今天是啥日子!老五又悄悄地把他和村长签了续包事、全福家要拆除的事告诉四宝,并说我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四宝脑筋没转过来,呆了一会,便一脚把山薯垅上的土踢在全福身上,她指着全福,忍着泪,好久才吐出几个字,你太辣手了你,你有报应的。说着她把手指上三钱的金戒摘下来丢在了地上,转身走了。

这时一阵阵欢笑从远处传来,老五抬起头,老远看见自家屋门上一排写着喜字大红灯笼在风中舞动着,蓝天上一群鸽子正欢快地飞过他的屋顶,一拨众乡亲正在七手八脚为老五的婚宴张罗着。新砌的露天灶冒出了缕缕青烟,酥羊肉的香味一阵阵飘散在初冬萧瑟的田野上,孩子们穿着最好衣服,在老五家门口嬉闹着……

老五一下子像抽掉了骨的泥人,瘫在了地上……


又几天,老五的孙女和四宝两个孙子,结伴到老五家的承包鱼塘里钓虾,拨开水草,发现水草下有白乎乎的东西,他们好奇地用竹杆去捞。一捞,立即剧叫了起来。

大人们闻声赶来,孩子连话也说不出。

人们把这白乎乎的东西捞了起来,发现那个嘴角上还在淌着丝丝血水、肿胀得变了形的脸是全福……


许建康 | 全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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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建康,嘉兴市作家协会会员,嘉兴市书协会员,曾任海宁市作家协会秘书长。著有小说散文等文学创作达数十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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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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