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郑老爷子每天晚上都会在村口的小广场出现，这里人气旺，老人们唠闲嗑，中年人跳广场舞，孩娃们在旁边嬉笑打闹。

因腿脚不利索，他坐在马扎上，当跳广场舞的人们停下来，他都会从口袋里掏出口琴，低头吹起那首老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

……

郑老爷子独身一人居住，独生女儿嫁到邻村，也和女婿一起出去打工了，至于老伴吗？郑老爷子也好久没见到自己老伴了。好在大家对这个“外来的媳妇”都习惯了，这也许是郑老爷子的命，既离不开那老伴，也管不住那老伴，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年。

郑老爷子是本村唯一姓郑的人家，这是河北农村很普通的一个村庄，虽然土生土长这个村里，一生也未曾离开过这里，但单门独户就他自己一家，多少有点单。

自打出生记事起，郑老头就挺独，没有亲近的伙伴，别人家的孩子三五成群出去玩、疯耍，往往落下他。也怪他自己，性格内向，腿又有点残疾。郑老爷子母亲寡居多年，与那邻居们好言好语说:你们娃出去玩，带上俺家郑江。大人们虽然口头答应，但终究管不了孩子们的世界，小郑江依旧独来独往。

小郑江没上完小学就辍学了，他受不了学校里孩子们对他的指指点点，同年级的孩子们已经习以为常，但每年都会有新入学的学生，跟在他上厕所的路上，学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引起旁边人的耻笑，他敢怒不敢言，恪守母亲的教导:咱单门独户，在村里本来就弱势，就不要在学校招惹事非了。

小郑江辍学后，母亲买来几只小羊给他放，让他有个事情做，总比天天闷在家里强。

小郑江爱上了放羊，居然越放越多，到他二十岁时，已经成为附近几个村里放羊最多的羊倌，大大小小几十只绵羊，每天拿着鞭子，斜挎着大水壶，早晨放羊出去与晚上赶羊回家时，高矮胖瘦、大大小小的一群羊成为村里街道靓丽的风景线，老人大人小孩们争相出来看，那时候的郑江无疑是最骄傲自豪的。

“郑江，养了多少只羊了？卖的钱够娶媳妇了吧？”同村和他一起长大的伙伴们，打趣的问道。

“自己不会数啊？你这初中毕业还数不清吗？我小学没毕业一数就数清了！”郑江当然数得清，天天和这群羊在一起，哪只羊下了多少只羊崽，包括每只羊的脾气秉性，他都摸得清。

可他作为成年男人来讲，只会放羊，别的还是什么都不会，娶媳妇成了一大难题。家穷、独户、腿残疾、性格古怪，哪家的姑娘都不愿嫁他。

“实在不行你就去做上门女婿吧，好歹也算成个家！”郑江母亲眼瞅着儿子已经三十，心里难受。

“打死我也不去，和羊在一起挺好的，羊不欺负人，再说，我去了你咋办？光棍就光棍，咋都过都是一辈子，我天天看着这群羊和您，我就特高兴。”

郑江每次放羊都爱在水库旁边的土坡上，那里是他一个人的世界，看着微波粼粼龙王河的水流过，还有数不清的野草野花，天空时不时传来鸟儿的鸣叫，他就会在口袋里掏出他的口琴，吹上一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旁边田地干农活的人们有时候会停下来，仔细听:这光棍汉的生活也不赖，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要么怎会吹得如此欢快。

郑江的婚事一搁再搁，一直到他老母亲去世，他还是单身一人。

母亲走后，就剩下郑江一个人与一群羊，几亩田也租给了本村人。

他依旧每天乐呵呵，放着那群羊，自己家的三间小破屋，母亲在世，在羊市价格好的那几年翻盖成三间亮堂的瓦房。他倒不愁吃喝，可一个人夜晚睡不着时，还是很孤单。

“要是能找到像母亲一样的女人，每天放羊回家就能吃上热乎饭，多好。”他这样想着，但又摇摇头，自己三十大几的人了，村里年轻小伙子因为彩礼贵好多都娶不上媳妇，他这老光棍汉还是别想了。

也许命中注定，他与外来的媳妇有缘，临近过年，同村一个经常在外干活的小包工头，一天晚上，神神秘秘走进他家。

“一寡妇，你要不要？她说只要人老实就行，她啥都不挑。”

这个包工头在外地工地上干活，给他们做饭的是个河南女人，女人老公干活工伤去世，赔了一大笔钱却被公婆与大伯哥拿走，儿子也让她不见。

“儿子不用你操心，这笔钱留给他将来娶妻生子用，你嫁人我们绝不拦你。”公婆就这样把她扫地出门。她没文化，更不懂得如何打官司，脸皮薄回老家又怕村里人指指点点。

娘家人说她太软弱，也回不去娘家，只能在老公干过的工地上继续帮忙做饭，临近年关，工地上的人都回家了，包工头知道她的情况，对她说:俺村有个光棍汉，人老实的不行，没爹没娘，你去了绝对不受气。

这个叫翠翠的女人就这样走进了郑江的家，郑江卖了十头羊，把积攒多年的钱拿出来，添置了新家具和新家电，举办了村里虽然不是最豪华却是人数最多的婚礼，几乎半个村的人都去了，流水席摆了一天，同村的人们和郑江一样，满脸笑容:总算娶了媳妇，这以后也能开枝散叶，最好生个儿子，又不真就“绝户”了。

翠翠第三年生了闺女小凤，她把租出去的田地收回。和所有勤劳的人们一样，每天下地干活，郑江依旧每天放羊，只不过他现在干劲十足，翠翠无论地里还是家里都可以称的上能干的好女人，他要翠翠过几年还给生个儿子，这样他就心满意足了。

可翠翠还是出逃了，既没有带走小凤，也没有和郑江打招呼就走了，郑江急得团团转，她会去哪里啊？用村里电话给她娘家河南打过去，总算知道，她思念她儿子，回家去看孩子了:儿子上学路上车祸骨折，她要在家照顾一段时间。

“你咋不告诉我？”丈母娘叫来翠翠给他回电话。“我怕你生气，毕竟不是你儿子？”翠翠在电话那头小声说道。

“没事，找到你我就放心了，完事了回家，小凤哭着喊着管我要娘呢！”郑江撂下了电话，心里百般滋味。他想训斥翠翠几句，可又没有底气，翠翠也没做错什么，毕竟母子连心，那个儿子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不出所料，三个月后，翠翠回家了，瘦了许多，以前的婆家对她依旧冷淡，已经嫁出去的儿媳妇，但看到大孙子无人照顾，也就索性默认，等孩子痊愈，立马又把她赶了出来。

翠翠回家后，比以前更勤快了，照顾郑江更细心了，晚上放羊回家啥活都不用干，只管抽烟，喝茶，看电视。郑江心里明白:这女人极力弥补对他的亏欠，不是这个女人的错。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第三次，每年冬闲，翠翠都会回娘家住段时间，少则一个月，多则两三个月，但都会赶到春节回家，也很少带小凤回去。

其实郑江心里清楚:翠翠舍不下她那个儿子，每年挤出时间给他不多的母爱。

“又不你把那个儿子带过来吧，我和你一起养！”郑江小心试探着翠翠。

“她们不让我带走，大伯哥生的都是丫头，儿子在那不受气，再说带到这里来，你还要给他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咱哪来那么多钱？”翠翠说道。

“快长大了，一晃就过去了，在忍忍吧！”翠翠宽慰着郑江。

一年又一年，日子流水般划过，无论村里人还是郑江都已经习惯翠翠这样两头跑的生活。翠翠那个儿子娶了媳妇后，基本去的少了。郑江总算踏下心来，过了几年舒服日子。

小凤转眼也结婚嫁人，她对父母的感情既无奈也理解，没有母亲的日子父亲对她更是多一倍疼爱，她从来不感觉比别的小孩缺失家庭的温暖。但受委屈的终归是父亲，受苦的也是母亲，可他俩谁也没做错什么呀？

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命运吧！小凤这样想，心里也宽慰了许多。父母的问题她也不过多打听，随他们吧。不问也许会更让他们好受些。

“儿媳妇又生二胎了，我得去伺候月子，生头胎时是丈母娘伺候的月子，我不能不去啊！”翠翠又向往常一样，与郑江“请假”。不过，现在的她不在唯唯诺诺。有点理所当然的底气。

“去吧！去吧！多带点钱，咱不能到那里花人家的钱！”郑江给她整理着行李。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翠翠还没回家，打来电话:儿媳妇上班，没人管孩子。

郑江六十岁后，能领国家发的养老保险了，羊也就剩下几只，就当放羊解闷了。田地租给了村里承包户，不过现在的承包户都是租二三百亩地，机械化统一管理。

可晚上回家，看到依旧空荡荡的屋子，不免触景伤情，以前三两个月一晃过去，而这次却如此漫长？

每天晚上他坐在广场一角，熟人看到了问他:“老伴啥时候回家啊？这次走的时间挺长的啊？”

“快啦！快啦！”他点点头。

他拿起手中的口琴，吹起了翠翠最爱听的那首老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

他相信:翠翠能够听见。

虽远隔万水千山，翠翠一定能够听见。那是他们初次见面，他给她吹得情歌。

他看见她眼角流出的眼泪，而她也懂得他心中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