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年女人来说，这是一个注定得不到清净的夏天

好多年前看《绝望主妇》，养了四个小孩的Lynette对一个孕妇说，你这辈子都得不到片刻安宁。孕妇满脸震惊地摸摸肚子，选择不相信她。

我也不相信她。

我想，一个中年女人，只要实力够强，还是可以摆布自己命运的吧？Lynette有四个男孩，我只有一个儿子，当我们全家住在一个80平的公寓房里时，我的确经常觉得局促拥挤，房间里到处都是小孩的东西，他的痕迹出现在家里每一个角落，他只要一开始吹葫芦丝，你去楼下倒垃圾都能听到那悠长的笛声。

当时我就想，我一定要买一个大房子，如果我们三个人分别有各自的空间，不就能完美收获到自己的清净了吗？

刚搬家的时候，有那么几天我感受到了这种清净，甚至会琢磨，一个人住大房子还有点吓人呢。后来一路急转直下，因为疫情，儿子的寒假无限延长，我们一家三个人，每天都在房子里大眼瞪小眼。

开头那两个月，我每天早上都会听到地下室传来小陈吼小孩的声音，小孩有时候会直接跑上来，委屈巴巴站在床前，他想要我给他做主，他知道我会帮他的，因为我最看不得他鼻子一皱，眼睛一酸，随即大颗眼泪涌出来。几分钟后家里势必会有一场大战，我骂小陈，小陈发狠说他不干了，小孩渔翁得利，空出时间在楼下玩。

后来我买了副降噪耳塞，决定再也不插手他们之间的事。但儿子也学乖了，他很快学会了在怒吼和暴政中如何获得快乐，每天课间休息的时候，他总是跑上来，跟我分享各种冷知识：你知道吗？竹子一天能长91cm？你知道吗？有一种捕蝇草生活在水里。你知道吗？甲虫可以吃甲虫果冻。

我很爱我儿子，有时候甚至在忏悔，为什么不能对他的世界更感兴趣一点？但我真的很需要清静，为了能让他离我远点，有一阵助理来我家住过几天，他俩一起埋头搞园艺，往家里搬了十来盆盆栽。我爸每天下午都会尽职尽责来一趟，带小孩出去玩。再后来一周四天有家政阿姨上门，小孩跟她学学做馒头和包饺子。我想起了可怜的门罗，很年轻时候开始写作，通常是趁大女儿上学和小女儿午睡的时间，但因为她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正在写作，所以邻居和熟人来敲门时，她只能耐着性子聊聊天。时间被挤压成一堆堆碎片，让她压根没法写长篇小说，只能写短篇。后来她在药店楼上租了件办公室，但因为房东异常多嘴，导致她几乎什么都没写出来。

人们总觉得一个女人的时间好像无关紧要。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在这个大房子里，我压根就没找到过清净，每天都有各种人出出进进，送快递的，取快递的，装纱窗的，修热水器的……

原来这就是中年生活，每天都生活在一堆琐事中间。

这些都还好，但孩子是永远不能拒之门外的。不管我是在上厕所，洗澡，还是看书，写稿，他都会冒出来，跟我说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问个困扰他的问题。他丝毫不觉得打扰了我的清净，真的，小孩的强势，可能是从他入驻我子宫那天开始的。他脑子里肯定这么想：我妈就是为了我而存在的，没有我，我妈就是一个气泡，啪，说消失就消失。

有时候我会主动找他，碰到他在房间看书，他说：我不希望你现在到我房间里来。我一听，惊呆了，为什么我从来没想过严厉拒绝他打扰我？

可能这就是母性的弱点？

多年前我在大巴车上认识一个女作家，她说她的爱好是买房。我心想这个爱好未免有点庸俗，后来才发现，她除了自己住的房子，每天都会到另一套房子里去写作。再后来，我发现比我大一点的女作家，都买了只属于自己的房子。

伍尔夫说的是，女人要想写小说，必须有钱，再加一间自己的房间。

等我拥有了自己的房间后，恍然大悟，不，还是得要一套房子。只有拥有自己的一套房子，才能拥有彻底的清净。

这套理想的房子不用很大，八十来平足够了，它最好在山边，或者江边，适合女作家伏案写作半天未果后，冲出门去，散散步找寻一下灵感。它不必有厨房，但一定要有一个很大的卫生间，它不必有衣帽间，不过一张尺寸适宜的床还是相当必须的。

总的来说，这地方就像女作家用来会情人的一间小公寓，只不过这个情人是一个空白文档。

我知道还有很多女作家，没有买房，当她们感觉到家里没有片刻清净时，会一时冲动去开一间顶级的上好的房间。唔，有人为了写作需要，会故意从豪宅里搬到汽车旅馆去。玛雅.安吉罗是个女诗人，她说，她总是把家弄得漂漂亮亮，但她不能在漂亮的环境里工作，这会让她吃不消。

所以她租了一个旅馆的小房间，又小又破，只有一张床，每天在里面工作七八个小时。这种生活听起来挺妙的，找一个顶级酒店既贵又不容易，但找个小旅馆可是方便极了。我都能想象出那种经济旅馆的样子，卫生间有一扇大大的玻璃窗，红木色地板，土黄色窗帘，房间里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烟味和霉味混杂的味道，你上电梯的时候总会冲进来一个不舍得把烟掐掉的男的。

简而言之，大大小小的痛苦和不适蔓延在那个一百块的标间四周，我不禁要拍一记大腿：果然是个写作的好地方。

然而想到一个中年女人只能在那样的小房间里清净清净，我简直对自己都起了恻隐之心。

最终哪里都没有去，想想梁凤仪，就算旁边有一桌朋友打麻将，她照样能一小时写四千字。

写下这篇文章时，收到一张暑假通知，上海中小学生的暑假从7月1号开始，8月31号结束。这个夏天，注定依然在吵吵闹闹中度过。

Lynette说得对，有了小孩的那一刻开始，这辈子注定得不到一丝安宁。

文/毛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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