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桂秋:筷箸文化小史

筷箸文化小史

刘桂秋

刘桂秋,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教师,副教授

殷勤问竹箸,甘苦尔先尝。

滋味他人好,尔空来去忙。


这是明人程良规写的《咏竹箸》诗。自古及今,人类在进餐取食时,除了直接用手指抓取食物外,所用的器具基本不出餐匙、餐叉和筷子等几类。餐匙、餐叉在中国古代都曾被当作进餐用具;而中国人更是筷子最早的发明创制者。到后来,筷子逐渐取代匙、叉,成了中国人主要的进餐用具,因而筷子的使用也成了中国传统文化在物质文化层面上的代表特征之一。


“筷子”最初被称作“箸”或“梜”。其中“箸”又作“櫡”,《史记·绛侯周勃世家》:“顷之,景帝居禁中,召条侯(周亚夫),独置大胾,无切肉,又不置櫡。条侯心不平,顾谓尚席取櫡。”或又作“筯”,《世说新语·忿捐》:“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筯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梜”或称“梜提”,《礼记·曲礼上》:“羹之有菜者用梜,其无菜者不用梜”,郑玄注:“梜犹箸也,今人或谓箸为梜提也。”又作“筴”,《广韵·释器》:“筴谓之箸。”这些字或从竹,或从木,正说明竹或木是制作筷箸的两种最基本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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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画像石《刑渠哺父图》


此外,能够用来制作筷箸的材料还有很多,如金、银、铜、铁、象牙、牛角、玉石等。上层贵族阶级除了讲究筷箸的质料外,还在制作雕饰方面刻意求精,如旧题为汉伶玄撰的《赵飞燕外传》云“上二十六物以贺”,其中“有文犀辟毒箸二双”,旧题为唐冯贽撰的《云仙杂记》载“向范待客,有漆花盘、科斗箸、鱼尾匙”,《宋书·沈庆之传》记“太子妃上世祖金镂匕箸及杆勺,上以赐庆之”,这里的“文犀辟毒箸”、“科斗箸”、“金镂匕箸”云云,想来都是备极精美之物。


大约迟至明代,人们开始改称“箸”为“快(筷)儿”、“快(筷)子”。在宋代高承所著的记述事物起源的《事物纪原》一书中,尚只有“箸”而无“筷”。到了明代,陆容的《菽园杂记》和李豫亨的《推篷寤语》中都已提到,当时从民间百姓到士大夫,开始有改称“箸”为“快儿”、“快子”的。不过在较长一段时间内,还存在着“箸”、“快(筷)”混用的情况,这种情况在《金瓶梅》、《红楼梦》等明清长篇小说中都有所反映。如《金瓶梅》第十二回写西门庆与应伯爵等人在李家妓院中饮宴作乐:“众人坐下,说了一声动箸吃时……这个抢风膀臂,如经年未见酒和肴;那个连二快子,成岁不逢筵与席”;又《红楼梦》四十回:“那刘姥姥入了坐,拿起箸来,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凤姐和鸳鸯商议定了,单拿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快子与刘姥姥。”到了今天,虽然不再有人称筷为“箸”,但无锡、苏州等地的人们至今把盛放筷子的器具叫做“筷箸笼”,从中尚能找到古称残留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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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墓壁上的用筷画面


饮食中用箸的习俗产生于何时?对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分别从现存古代典籍资料和地下考古发现两个方面来加以考察。


先看典籍资料。《荀子·解蔽》篇云:“从山上望木者,十仞之木若箸,而求箸者不上折也,高蔽其长也。”荀子在这里以“十仞之木若箸”为喻,说明人们在观察事物时,常常会为错觉所蒙蔽。据此我们推测,在荀子所生活的战国后期,饮食中用箸应已是相当普遍的习俗。再看《史记·宋微子世家》中的记载:“箕子,纣亲戚焉。纣始为象箸,箕子叹曰:‘彼为象箸,必为玉桮(杯);为桮,则必思远方珍怪之物而御之矣。舆马宫室之渐自此始,不可振也。’”此外,“纣始为象箸”的说法还见之于《史记·十二诸侯年表》、《韩非子·喻老》和《淮南子·缪称训》等书,这就又把时间前推到了殷商晚期。


实际上,在“纣始为象箸”的记载中,箕子批评的是纣以象牙为箸太过奢侈,人们实际开始使用箸的时间,肯定要早于商代末年。在现代的地下考古发掘中,发现了不少年代较早的古箸。如在云南祥云大波那木椁铜棺墓中出土铜箸2支,属春秋中晚期;在安阳殷墟1005号墓中,发现有青铜箸6支,为接柄使用的箸头;湖北长阳县清江香炉石遗址发掘时,在商代中期和春秋时代的地层里都出土有箸,有骨箸,也有象牙箸[1]。殷墟墓和香炉石遗址的考古发现,更把时间推前到了商代中期,但这仍可能不是发明使用箸的最早时间。我们现在只能这样说,箸的起源,不会晚于商代中晚期。而在此之前,另外的两种取食器——匕勺和餐叉的出现,肯定要早于筷箸。同样也是据地下的考古发现,在距今约7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生活在黄河流域及其他一些地区的农耕部落的居民,已大多形成了使用餐勺进食的传统,而餐叉的使用也已至少有5000年的历史[2]。现代作家周作人曾在《笔与筷子》一文中论到筷子的发明,其中云:“首先发明手指一般的叉,随后再进一步才是筷子。筷子为什么说是比叉又要进步呢?叉像三个手指头拿东西,而筷则是两个,手指愈少愈不好拿,使用起来也更需要更高明的技术了。”这里所说的叉和筷分别象三个和两个手指拿东西的说法虽然不甚确切(叉和筷的主要区别应该是一为刺取食物,一为夹取事物),但他用叉子要早于用筷子的推断却是正确的。


筷箸的发明虽然已经有很悠久的历史,但在相当长的时期中,筷子并不是像现在那样被用作主要的进食工具,而是箸叉并用,并且两者有明确的分工。古人吃饭最初用手抓。《礼记·曲礼上》云:“共饭不泽手。”孔疏云:“古之礼,饭不用箸,但用手。既与人共饭,手宜洁净,不得临食始捼莎手乃食,恐为人秽也。”这是说因为吃饭用手,所以和别人共食器吃饭要特别注意手的洁净,不得揉搓手。到后来,进食时匕箸并用,匕以食饭,箸以夹菜。《礼记·曲礼上》云:“羹之有菜者用梜,其无菜者不用梜。”这是说羹汤中如有菜食,必须用箸来夹取。同篇又云:“饭黍毋以箸。”注云:“贵者匕之便也。”到汉代以后,进食时匕箸同用的习俗惯制又沿续了很长的时期。且看各朝史书中的记载:


……是时曹公从容谓先主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先主方食,失匕箸。(《三国志·蜀志·先主传》)


(播弟)椿、津恭谦……椿每近出,或日斜不至,津不先饭,椿还然后共食;食则津亲授匙箸,味皆先尝,椿命食,然后食。(《魏书·杨播传》)


有一河东人姓裴,亦为御史,伺赡食,便往造焉。赡不与交言,又不命匕箸,裴坐观赡食罢而退。明日,自携匕箸,恣情饮啖。(《北史·崔赡传》)


上引的几则史料中都是匕箸并提,且进食时分明是人手一副匕箸,不像现代人进餐时将匕匙当作公用舀汤之具。到了唐代,时人薛令之作《自悼诗》,中有“饭涩匙难绾,羹稀箸易宽”之句;明人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记宋高宗赵构“在德寿宫,每进膳,必置匙箸两副,食前多品择取欲食者,以别箸取置一器中,食之必尽;饭则以别匙减而后食。吴后尝问其故,对曰:‘不欲以残食与宫人食也。’”这两则材料都非常清楚地说明了,直到唐宋时,匕和箸仍然有着一以食饭、一以夹菜的明确分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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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铜火箸


说筷子的使用是中国文化的代表特征之一,一方面是指中国人是用筷子群体的主体,是筷子的创制者;另一方面,还表现为“筷子”并不仅仅作为一个客观器物而存在,在它身上还积淀了一定的传统文化的意味。筷子在外观上具有“直而不曲”的特点,这个特点便常常被移用来双关、象征人的某种心志或品格。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载:


“宋暻为宰相,朝野人心归美焉。时春御宴,帝(唐玄宗)以所用金筯,令内臣赐暻。虽受所赐,莫知其由,未敢陈谢。帝曰:“所赐之物,非赐汝金,盖赐卿之筯,表卿之直也。”暻遂下殿拜谢。


唐玄宗在这里巧妙地通过“赐金筯”之举,对宋憬之“直”表示了很高的嘉许;又《新唐书·于琮传》载:


(于琮)擢第,授左拾遗。初尚永福公主,主未降,食帝前,以事折匕箸,帝知其不可妻士大夫,更诏上广德公主。


永福公主因不愿嫁于琮,便“折匕箸”以明其志,表示的也是“宁折不弯”的意思。

人们在使用筷子的过程中,形成了一定的习俗惯制。明人徐祯卿《翦胜野闻》载:


翰林应奉唐肃,初以失朝,坐免官归乡里。太祖重其才,再召入。尝命侍膳,食讫拱箸致恭。帝问曰:“此何礼也?”肃对曰:“臣少习俗礼。”帝怒曰:“俗礼可施之天子乎?”罪坐不敬,谪戍濠州。


“拱箸致恭”本为民间俗礼,明太祖以为不可施之天子,但天子一怒,竟遭贬谪,这恐怕是唐肃万万没想到的。


除此之外,自古及今还有许多和筷子有关的语言和行为禁忌。首先,由先前的“箸”到后来的“筷子”,这一名称的改变,本身就是语言禁忌的产物。明代陆容《菽园杂记》卷一云:“民间俗讳,各处有之,而吴中为甚。如舟行讳‘住’、讳‘翻’;以‘箸’为‘快儿’,‘幡布’为‘抹布’……今士大夫亦有犯俗称快儿者。”同时代人李豫亨在《推篷寤语》中论及此事也说:“世有讳恶字而呼为美字者,如立箸讳滞,呼为快子。今因流传之久,至有士大夫间,亦呼箸为快子者,忘其始也。”据此可知,呼“箸”为“快”实是出于船民的一种语言禁忌,反其意而用之,原是想讨一个好的“口采”。到后来,流行于旧上海租界的“洋泾浜英语”将筷子译成Chopsticks,意为“很快的棍子”,虽然翻译者不一定了解当初改“箸”为“筷”的出典,却也歪打正着,不能说它全错。


行为方面的禁忌就更多了。前面提到《礼记》中所载的“饭黍毋以箸”即是一例。《儒林外史》第四回描写范进在汤知县处吃饭,席上“用的都是银镶杯箸,范进退前缩后的不举杯箸”,换了一双象箸,仍不肯举,直到“换了一双白颜色竹子的来,方才罢了。”原来是范进因居母丧,“遵制”而不用豪奢的器具。在民间,忌讳吃饭前用筷子敲空碗,认为这样“穷气”,因为旧时只有乞丐要饭时才这样敲;忌讳将筷子插在米饭碗上,说这是丧葬时敬鬼神的方式,是不吉利的;吃饭时拿筷子的位置一般要适中,忌讳拿得过高或过低;河北邯郸民间吃饭时更有“用筷八忌”,即:忌舔筷、忌迷筷(指拿不定主意,手握筷子在餐桌上乱游寻)、忌移筷(指刚吃了一个菜接着又吃另一个菜,中间不停顿,不配饭)、忌粘筷(指用粘着饭菜的筷子去夹菜)、忌插筷(指把筷子插在饭菜上)、忌跨菜(指别人夹菜时,跨过去夹另一个菜)、忌掏菜(指用筷从菜当中扒弄着吃)、忌剔筷(指以筷代牙签剔牙)[3]。这些禁忌习俗,有的是为了培养良好的文明卫生习惯,有的则带有民间信仰乃至迷信的成分,必须加以区别。


自中国人发明了筷子之后,逐渐传到了朝鲜、日本、越南、缅甸等同属“汉字文化圈”的邻近国家,成了汉文化传播的外在表现形式之一。像日本人用筷子,大约是三至七世纪之间从中国直接或经由朝鲜传入的,在日文中写作“箸”,读若“桥”,意指筷子是食物与嘴之间的“渡桥”。自此以后,日本人一生与筷子的关系密切,甚至可以说是“始于箸,终于箸”:小儿出生后一百零一天开始让他吃饭,所举行的仪式叫“箸立”,同时把从神社请来的“神箸”,呼为长寿箸、延命箸、福寿箸等。人死了火化,由二人用筷子拾取、递接骨灰,装入骨灰罐,是谓“终于箸”[4]。


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历史学名誉教授、研究中世纪技术的专家小林恩·怀特八十年代曾在美国哲学学会上作过一篇题为《手指、筷子和叉子——关于人类进食技能的研究》的发言,怀特根据人们取食方式的不同,描述了一个用叉进食、用筷子吃饭和用手抓食的“三极世界”:用叉进食的人主要分布在欧洲和北美洲,用手抓食的人多是在非洲、中东、印度尼西亚及印度次大陆的许多地区,而用筷子吃饭的人主要分布在东亚大部[5]。以何种方式取食,只是一种积久形成的习惯,不能简单地据此就来妄分轩轾。但据研究,在使用筷子时,手指、手掌、手臂、肩胛等三十多个关节和五十多块肌肉都得运动,而且都是在神经系统支配下,所以有的生理学家认为,用筷子可以使人心灵手巧。周作人在《吃饭与筷子》一文中更是认为:“刀叉与筷子也不好说在文化上有什么高下,总之有这异同,用筷与用笔有密切的关系,正如拿钢笔的手势出于拿叉一样,朝鲜琉球日本安南缅甸各国之能写汉字,固然由于过去汉文化之熏习,一部分由于吃饭拿筷子的习惯,使得他们容易拿笔,我想这是可能的。”


注释:

[1]参见王仁湘:《中国古代进食具匕箸叉研究》,《考古学报》1990年第3期;又王仁湘:《勺子·叉子·筷子——中国古代进食方式的考古学研究》,《寻根》1995年第5期。

[2]参见王仁湘:《中国古代进食具匕箸叉研究》,《考古学报》1990年第3期;又王仁湘:《勺子·叉子·筷子——中国古代进食方式的考古学研究》,《寻根》1995年第5期。

[3]参见任聘《中国民间禁忌》,作家出版社1990年,第259页。

[4]参见李长声:《筷子文化史》,《读书》1992年第9期。

[5]布赖斯·纳尔逊:《用手指、叉子还是筷子》,江涛摘译,《环球》198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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