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山驴、“口如扁担”、“哭之笑之”“奇葩”的八大山人

原创 小北 北京大学出版社

又到每年各种考试都扎堆进行的年底了,为了应景,我们今天也从一道小小的常识题开始讲起。


请问下列哪一项和其他项不同:

A.八大怪人 B.八大家 C.八大山人 D.八大名妓


……


正确答案是C.八大山人。你答对了吗?


因为,八大山人不是八个人,他是一个人。


他,就是我们今天的主人公,朱耷(dā)。


朱耷,谱名朱统,生于明朝天启六年,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的九世孙,真真正正的皇室宗亲。


明太祖厚待子孙,每一个皇族后代的开支都是由国家承担,而皇族不必也不允许从事任何职业。换句话说,只要是朱元璋的后代,吃喝玩乐就是你的工作,还不用你自己买单。


在如此优渥的环境下,朱元璋的一部分后人便专心沉醉于文学艺术的世界。所以,朱耷的祖父朱多炡是一位诗人兼画家,朱耷的父亲朱谋觐擅长山水花鸟,其叔父也是一名画家也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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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记载说,朱耷八岁便能作诗,十一岁能作画,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口才也好,还精通篆刻。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长于琴棋书画的艺术乐土,朱耷大概也很难不有所成吧。


少年朱耷意气风发,一心想要通过科举考试来报效国家,于是,他便放弃了宗族身份和世袭的爵位,以布衣身份应试。15岁,朱耷就考取了秀才,而这样与众不同的事迹也让他多了一个“赐名”——朱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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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想着如此一人物前途定是光芒万丈,但不幸的是,他生在了明末。


1644年,李自成攻克北京,崇祯皇帝在煤山自尽,明朝灭亡,此时的朱耷19岁。


在满清的宗族灭绝政策下,昔日的皇室宗亲成为背井离乡的逃亡之人。此间,朱耷的父亲因病去世,他的妻儿也相继离世。国破、君亡、家败、父死、妻亡、子亦逝,在经历一连串的翻转人生之后,我们很难想见朱耷的内心该有怎样的绝望和凄楚,我们只知道在颠簸之后他选择了遁入空门,出家为僧,这一年他2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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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耷36岁时,想“觅一个自在场头”,他就寻得一处道院,将其改名为“青云圃”。从此,朱耷又成了青云圃道院的开山祖师。


亦僧亦道之间,难以有人真正分辨他是出于自身的学识信仰,亦或是为躲避满清的政治迫害。总之,在他寄居山林的岁月里,饮酒作画是他的生活,亦是他的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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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朱耷53岁时,清朝政府意欲“迎入官舍”,而朱耷恰巧就犯了疯病。此后,朱耷就继续装聋作哑,还手书了一个“哑”字,贴于门前,拒绝与人说话。


60岁时,朱耷开始用“八大山人”为号,此前他曾自号雪个、个山、人屋、道朗等。


为什么是“八大山人”?


后人的解读为,“朱耷”一名,去掉“牛”、“耳”便是“八”、“大”。而“牛耳”又可指代政权,所以被满清夺取江山的明朝宗亲就只剩下了“八大”。


而用朱耷自己的话则是“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而无大于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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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此后世上少了个明朝遗少,多了个爱好水墨的八大山人。朱耷将他曲折回肠的故事、复杂多变的思想都融入了他的画作之中,而八大山人也成了国画的最后一个顶峰。


在了解了八大山人的人生历程后,我们或许能够对他的行事举止和传世画作有更深刻的认识。接下来,我们就一起走进八大山人的水墨世界,去探寻他的那些荒诞不经背后藏着怎样的秘密。


“口如扁担”:似哑非哑


首先,我们来考证一下八大山人是不是真的喑哑不能言。


据史料记载,八大山人父子都有语疾。陈鼎《八大山人传》说八大山人的父亲“亦工书画,名噪江左,然喑哑不能言”。关于八大山人口吃甚至哑于言的记载很多。陈鼎说:“甲申国亡,父随卒,人屋承父志,亦喑哑。”从他记载的情况看,八大山人并非是聋哑残疾,只是能听不能说。


即使这不能说,也不能遽然而定。与山人同时并曾向山人索画的张潮说:“又闻其于便面上,大书一‘哑’字。或其人不可与语,则举‘哑’字示之。”这处记载透露出一个消息,山人并不是真正哑于言,而是他愿意与之说话的,就不哑,不愿与之说话的,就挂出免于言的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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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晚年画中常有“个相如吃”款,“个”指的是八大山人(雪个)自己,相如指司马相如,史书载司马相如有口吃的毛病。山人的意思是,自己与司马相如一样,都有口吃的毛病。按常理,一个有身体残疾的人,不会有意张扬,但八大山人却相反,他似乎非常喜欢张扬这仅仅是口吃的并不太重要的毛病,莫非他另有意图?


以前的研究多从政治的角度入手,正像陈鼎记载所显示的,他是以不语来表达易代所带来的痛苦和愤懑,像张潮所说的,合于心者与之言,不合于心者则沉默,就是一种政治考量。但这些原因可能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通过这样的身体行为所表达的哲学思考。


南禅有“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本心,见性成佛”的十六字心传,“不立文字”是禅宗的重要特色。禅宗强调:“说似一物即不中”,说一声佛,都要漱漱口。佛祖拈花,迦叶微笑,就是在沉默中的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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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何以反对语言?


语言即知识,知识即分别,分别起,真实的世界就会遁然隐去。八大山人所说的“无一无分别,无二无二号”,正是禅宗中的核心思想。


他的朋友胡亦堂说他:“浮沉世事沧桑里,尽在枯僧不语禅。”“不语禅”正是八大山人毕生所奉行的,即使他离开佛门,禅的血脉仍然在影响着他。


他的画就是这“不语禅”的体现,他不以语言、知识、理性来分析这个世界,而是用生命来感悟这个世界,他的画就是他的禅、他的哲学,其中所蕴藏的就是他无法用语言来表现的亲知。


有趣的是,八大山人本就有说话不是很利索的毛病,偏偏他又是个禅僧,而禅门又是一个不立语言的宗教,所以,他的“不语”的一面被突出了出来,他故意张扬自己的“哑”,不是宣扬自己的缺陷,而是表述自己的哲学。而他又是个前朝遗民,他不说话又有沉默抗争的意味,等等。这种种事实奇妙地结合到一起,使得“哑”成了八大山人的一个徽记。


八大山人有一枚闲章“口如扁担”,这四个字可以说是八大山人这方面思考的活生生的写照。禅宗说:“不蒙你眼,你看什么;不捂你嘴,你说什么。”“口如扁担”,就是闭起口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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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五灯会元》记载,大愚的弟子文悦禅师上堂说法道:“口似扁担,你这八大山人玲珑石图些人还要争论干什么?”


禅宗强调“妙高顶上,不容商量”。一商量,一理论,就是理性,就是知识,就没有禅了,禅强调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江西洪州的光寂禅师说:“眼似木突,口如扁担,无问精粗。”八大山人牢牢把握住这根扁担,闭上知识的口。


“一而不二”的浑全世界


八大山人深通南禅一而不二的思想,用他的话说,就是“无一无分别,无二无二号”。


“一”不是数量上的“一”,一是无分别,无对待,无高下之分,无人我之别,“一”是我与世界彻底合一的绝对境界,“一”是个浑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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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内篇的最后一篇是《应帝王》, 《应帝王》的最后一段说了一个故事:南海的帝叫儵,北海的帝叫忽,中央的帝叫浑沌,儵与忽到浑沌那里去,浑沌对他们很好,儵与忽就商量着怎样报答浑沌,他们商量道:“人有七窍,能够看、听、吃、闻,但混沌没有,我们就尝试为他凿七个洞吧。”


他们每天凿一窍,七天后,浑沌被凿死了。这个故事意味深长。浑沌就是“一”,儵与忽两个聪明的家伙为他打开七窍,即打开了解感受外在世界的通道,知识的窗口就打开了,打破了这个“一”,而进入分别的世界,这分别的世界就是“二”。“二”是浑成世界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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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喜欢画假山,他有一幅玲珑石图,画面中就画了怪石兀立,上面有一首诗:“击碎须弥腰,折却楞伽尾。浑无斧凿痕,不是惊神鬼。”须弥山是佛教传说中的世界之巅,即妙高山。而佛教传说中的楞伽山光明灿烂,山中有无数花园香树,微风吹拂,枝叶摇曳,妙香远闻。八大山人以假山来表现浑成而无斧凿之痕的境界,这样的境界不求惊天地泣鬼神,而是浑然一片,自是一片圆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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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喜欢画瓜,其中有一幅图,墨笔画了个大南瓜,其上安闲地卧着一只鸟,他在题跋中说,这鸟是“护法”者,他所护的就是这整体的真实的世界。上面所引的他在《题画西瓜》的题:“无一无分别,无二无二号,吸尽西江来,他能为汝道。”其实就是将西瓜作为浑然的“一”的世界。这个沉默的西瓜,没有开口处,浑圆地整体地在向世界说。原来,他画西瓜,是在画他的混沌哲学。


我是“山驴”,本色当行


临济宗的祖师希运有句著名的话,叫“忘机则佛道隆,分别则魔军炽”。忘机,就是忘记机心,就是无心无念。而分别,就是知识的活动,这样魔鬼的部队就会气焰嚣张,于是离真实世界就远了。


八大山人自题《个山小像》有段这样说:“没毛驴,初生兔,嫠破面门,手足无措。莫是悲他世上人,到头不识来时路,今朝且喜当行,穿过葛藤露布,咄!”


前四句是说自己进入佛门,为世上人不识来时路而悲伤。八大山人为什么这样说呢?在禅宗看来,人来到世界,欲望、知识、习惯、目的等内容,很容易朝心灵的白纸上涂上它的颜色,人失去了他的本色,忘记了他来时的路。从权威中走出,从知识中走出,从习惯中走出,做个自由人,做个透脱之人,做个真实的人,这才回到真实的生命之路上。禅宗认为,妙悟是回到生命之路的唯一途径。这里的“当行”,乃禅门用语,所谓“本色当行”,指妙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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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穿过葛藤露布”,指超越理性知识。禅宗将人的知识活动称为“葛藤下话”,这个比喻很形象。知识的活动,是非,有无,就像葛藤纠缠,没有个止境,没有个准则。八大山人的“穿过葛藤露布”,就是穿过知识的分别的陷阱。


八大山人将自己的艺术世界安顿在无分别的世界中。他称自己是个山驴、驴、驴屋、驴屋驴、驴汉,他有“人屋”“驴屋人屋”印,又有“驴屋”之款。有一幅山水轴,画一人物独坐孤舟之中,款、印都是一“驴”字,别无他物,令人印象深刻。总之,他和“驴”结下了不解之缘。不是山人喜欢驴。学者们有这样的说法,驴是人们对和尚的蔑称,山人是反其意而用之,而实际上可能另有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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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济宗的祖师希运有段话的大意是,佛是无分别的,当下是佛,即心是佛,“取舍处”—— 处处都是,没有高下之分,没有知识分别。驴屋、人屋、佛屋,按一般理解,禅门肯定认为佛屋最高,禅宗的修炼就是修到佛屋,谁愿意到那气味不佳的驴屋?但禅告诉你,没有驴屋、人屋、佛屋的差别,诸法平等,一切“屋”都是自己的安顿处。


落款连成“哭之笑之”


研究者认为,“八大山人”的落款连书成“哭之笑之”之样,这是不假的。


“八大仙人”款据说他在朋友胡亦堂家做客,“忽痛哭,忽大笑竟日”。一般认为,八大山人这样做,是哭笑不得,以此表达失去旧朝的痛苦和愤懑。其实,这也透露出禅家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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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落款,“八大”像“哭”又像“笑”


百丈怀海有一次和老师马祖一道出去散步,看到有一群野鸭飞过。马祖问:“这是什么?”怀海说:“野鸭子。”马祖说:“飞到什么地方去?”怀海说:“飞过去了。”马祖就狠狠拧了怀海的鼻子,怀海痛得大叫起来。马祖说:“你说它飞过去了,我看它还在这里。”


怀海回到房间,嗷嗷大哭。有人就将此事告诉了马祖,马祖说:“他一定是悟了,不信你去问他。”那人回告怀海,怀海又呵呵大笑。同事就奇怪了:“刚才哭,怎么现在就笑了?”怀海曰:“刚才哭,现在笑。”那同事弄得一头雾水。


八大山人的哭哭笑笑,意似疯狂,其实表达的是超越俗世的是是非非,超越俗世的知识理性,也是“口如扁担”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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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所强调的这无分别之心,就是庄子所说的“天心”,禅宗所说的“无念之心”。八大山人有“天心鸥兹”之印。1692年,他作有16开的册页,在荷花一图中,他题有“天心鸥兹”。


《列子》中有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住在海边的人,喜欢鸥鸟,每天早晨到海边,和鸥鸟在一起玩乐,成百上千的鸥鸟落到他的身边,一点也不害怕。他父亲知道后,就对儿子说:“为我抓一只来,让我玩玩。”第二天早晨,此人照例到海边,但鸥鸟在他的头上飞来飞去,不再落下。这人非常奇怪。因为此人这时有了机心,有了贪欲,有了目的,而鸟儿是忘机的。八大山人要做一只有“天心”的鸥鸟,与世界自在地游戏。


自称山驴、“口如扁担”、“哭之笑之”“奇葩”的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的画中就充满了一种天心,充满了童趣和幽默,充满了对大自然中一草一木的爱。他在《题梅花》诗中写道:“泉壑窅无人,水碓舂空山。米熟碓不知,溪流日潺潺。”他有一首《无题》诗道:“深树云来鸟不知,知来缘想景当时,小臣善谑宿何处,庄子图南近在兹。”云来鸟不知,水来树不知,风来石不知,庄子所描绘的那个“咸取自己”的世界就在这里,因为我无心,世界也无心,在无心的世界中,溪流潺潺,群花绽放。


八大山人“往口中横下一根扁担”,以“老僧只管看”的心态“涉事”,以“哭之笑之”的态度对待世界万事,去除了“人心”,而修得一颗“天心”,像一只忘机的海鸥在天地间自由自在飞翔。他从世界的观照者,回到世界之中,他从世界的对岸回到了生命的海洋。在这样的境界中,山是山,水是水,长空不碍白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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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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