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著细读｜肖春林：和尚的尴尬

肖春林 水先生的语文生活

说到和尚，我们一般认为他们远离尘世，住在另外一个神秘的世界，物质生活与我们不同，精神生活超脱俗世，能量也是奇异。若仔细去探究，却并非如是。在理想和现实之间，他们处境其实很尴尬。

据考，《水浒传》关于佛国的描写基本是真实的。

成佛是绝大多数和尚的理想。在《水浒传》唯一被称为活佛的只有智真长老，“知得过去未来之事”。但智真长老能悟得圆满，却做不到圆满。智真长老管理着有五七百个和尚的文殊院，五七百个和尚的衣食、寺庙的建设、招待的开支迫使尘缘已了的长老再入红尘。当宋江和鲁智深步行上山前来参禅，智真长老摆足了架子：“堂头首座来禀宋江道：‘长老坐禅入定之际，不能相接，将车切勿见罪，恕责则个！’遂请宋江等先去知客寮内少坐。供茶罢，侍者出来请道：‘长老禅定方回，已在方丈专候，启请将军进来。’”当赵员外带鲁达乘轿前来出家，智真长老却迎接不迭：“赵员外与鲁提辖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监寺出来迎接。两个下了轿子，去山门外亭子上坐定。寺内智真长老得知，引着首座、侍者，出山门外来迎接。真长老打了问讯，说道：‘且请员外方丈吃茶。’”智真长老对两者的态度判若云泥的原因是一个“杀人放火不易”，一个“祖上曾舍钱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

文殊院还经营着五台山下的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人家”，“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酒店、面店”、铁匠铺，生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本钱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了小人们（生意人）本钱，又赶出屋。”同样，东京大相国寺也经营着一个大菜园，由“菜园左近,有二三十个赌博不成才破落户泼皮，泛常在园内偷盗菜蔬，靠着养身”就可知菜园有多大，平常也就派一个老和尚管理。

和尚们喜欢讲四大皆空，却脱离不了物质世界；出家是为了摆脱红尘，却又不得不坠落到红尘。且看瓦罐寺老和尚与智深抢粥：那几个老和尚吃智深寻出粥来，只叫得苦，把碗、碟、铃头、杓子、水桶、都抢过了......那几个老和尚都来抢粥吃，才吃几口，被智深一推一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却把手来捧那粥吃，才吃几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没饭吃。却才去村里抄化得这些粟米，胡乱熬些粥吃，你又吃我们的。”

长老当然知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但智真也好，智清也好，他们的心里都住着一座寺庙、几百个和尚、寺外偌大的产业。高德大僧尚且如此，一般和尚就更难六根清净、慈悲为怀了。对鲁智深的出家，首座、众僧看他表相就反对：“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貌相凶顽，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山门。”长老容留的理由也世俗：“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别得他的面皮。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只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记吾言，勿得推阻。”当鲁智深两次醉闹五台山，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叫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一齐打入僧堂来，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本寺那里容得这等野猫，乱了清规。”便是智真长老这样的活佛，也架不住众僧的一致反对了：“智深，你连累杀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坍了亭子，又打坏了金刚，这个且由他。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如何容得你这等秽污。你且随我来方丈里过几日，我安排你一个去处。”长老要保住文殊院、留住众禅客及和尚，也就无法性空了。把鲁智深赶出五台山便成了文殊院所有和尚心中的执念。

当别人的行为没有触犯自己的利益，和尚也许能保持自己的道心；当别人的行为也许会触犯自己的利益时，和尚就难以慈悲为怀了。鲁智深被智真长老推荐到大相国寺，智清长老唤集两班许多职事僧人，尽到方丈，乃言：“汝等众僧在此。你看我师兄智真禅师好没分晓！这个来的僧人，原来是经略府军官，为因打死了人，落发为僧，二次在彼闹了僧堂，因此难着他。你那里安他不的，却推来与我。待要不收留他，师兄如此万千嘱付，不可推故。待要着他在这里，倘或乱了清规，如何使得。”知客道：“便是弟子们看那僧人，全不似出家人模样。本寺如何安着得他？”于是把鲁智深骗去远离大相国寺的菜园。

和尚们追求“来去自由，心体无滞”，但尴尬的是智真长老想要留下鲁智深却架不住众僧的反对，智清长老想要留下鲁智深管理菜园，却被高太尉勒令不许挂搭，文殊院的禅和子想要安心坐禅，却被鲁智深喂了狗肉，只好“卷堂大散”。一般和尚呢，不仅要严守“五戒”，若想要有出身，还得慢慢地爬：“僧门中职事人员，各有头项。且如小僧，做个知客，只理会管待往来客官僧众。假如维那、侍者、书记、首座，这都是清职，不容易得做。都寺、监寺、提点、院主，这个都是掌管常住财物。你才到的方丈，怎便得上等职事？还有那管藏的唤做藏主，管殿的唤做殿主，管阁的唤作阁主，管化缘的唤做化主，管浴堂的唤做浴主，这个都是主事人员，中等职事，还有那管塔的塔头，管饭的饭头，管茶的茶头，管菜园的菜头，管东厕的净头，这个都是头事人员，末等职事。假如师兄你管了一年菜园好，便升你做个塔头；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个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监寺。”瓦罐寺的老和尚们被生铁佛害得没有饭吃，二龙山宝珠寺的和尚们被迫跟着邓龙打家劫舍，曾头寺法华寺的和尚被曾家五虎逼做了间谍......

像俗世一样，佛教修行界并不纯净，假和尚有之，例如行者武松纯粹就是假扮和尚来掩饰自己杀人犯的身份；积极参与世俗事务者有之，例如鲁智深、武松、石宝、邓元觉都在俗世为将为官。更有和尚，堪称败类，例如生铁佛崔道成欺男霸女，把好端端一个大刹瓦罐寺搞得既破败又乌烟瘴气，金眼虎邓龙做了住持又还俗，打家劫舍，把清净宝珠寺变成一个匪巢。

也许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那些一心想要成佛的和尚因心有执念成不了佛，无心成佛的鲁智深因质朴直性反而成了佛。

2021年8月13日星期五

肖春林，湖南省岳阳市临湘市第六中学语文教师。湖南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