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小说:妈的,这懒命

乡土小说:妈的,这懒命

乡土小说:妈的,这懒命

文:魏月娥

  俺们生产大队的人有事没事总喜欢给人起个绰号,比如冬瓜,吊瓜,黄瓜,南瓜,窝头,胡萝卜,红枣,核桃等等,发现了没?都和吃有关,自然就和那个吃不太饱吃不太好的时代有关联啦。当然这绰号也不是瞎起的,比如叫“冬瓜”的,自然是稍稍胖了一些的,叫“黄瓜”的,自然是瘦而且驼背的,叫”红枣“的是嘴巴甜的,叫”核桃“的是性格倔强心眼不坏的等等。你想想啊,在地里累死累活,饿得锄头都没劲拿了,喊一嗓子;“窝头。”带劲!口渴得张不开嘴了,再来一嗓子:“黄瓜。”简直是望梅止渴了。不过叫的最得劲的是”老麻花“了,瞧瞧,又酥又脆,香香甜甜,可见这人不一般了。

  被叫作老麻花的人并不老,高高瘦瘦,用当地人很夸张的说法就是:头小如杏,脖子细如秸秆。不过此人眉清目秀,当时仅仅二十几岁,本该意气风发,精神抖擞,而他慢条细理,松松垮垮,不紧不慢,看起来很有城府,为啥呢?人家啥啥都会呀,谁家家里的自行车缝纫机有啥毛病了,老麻花无师自通鼓捣一通,好了!谁家自制小到煤油灯,大到水桶等物件,再就是箱子柜子等,他都能做的来,理个发剃个头,都不在话下,小事一桩嘛。更有绝的,老麻花还有真功夫,据说是气功,铁丝绕肚皮上一圈,一发功,铁丝噌一声从中间断了,不过这个功夫,老麻花从不展示。这样的人,吃香吧?那个年代像麻花这种让人垂涎三尺的食品,稀缺着了。这哪里像年轻人,分明就是个老江湖么,所以人送绰号“老麻花”,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这人瘦瘦的,上下一般粗,不就是根麻花吗?

  老麻花一辈子有两大特点,犹如刻在身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第一,出了名的懒;第二,出了名的能人。认识老麻花的老的少的人总是能记得他那种懒散的模样,说起他来大家永远是一副不咸不淡的表情,看来一个致命的缺点胜过更多的优点,少数人则喊出一句:“妈的,这懒命!”语气里自然透露出狠劲的不甘心,掺杂着更多的无可奈何,为啥呢?

  年轻时候,老麻花弟兄五个,他是长子,父亲去世的早,家里自然穷得叮当响,恓惶到揭不开锅的时候也有。老麻花虽说公认的能干,全生产大队无人能及,架不住公认的懒呀,也是无人能及,自然娶媳妇的事泡汤了,二十五六了,还光棍一个呢。七十年代初,老麻花揣着一颗光棍汉火烧火燎的心急奔省城,据说是省城的姑姑给介绍一对象。当时走得很急,天边刚有了一丝耀眼的光芒,步行去县城,再坐火车,三四个小时到达省城,出了车站,便见表妹挥手。同行的便是表妹的好朋友,身段好,秀发飘飘,皮肤白皙,很有几分姿色。三人同行的路上,表妹的同学对这个侃侃而谈的男人肃然起了一丝敬意,好感油然而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远路来的和尚会念经”,老麻花所有的见解和谈吐如同新教科书一般展现在这个美丽可爱的姑娘面前,姑娘便羞答答地眉目传情,脸颊悄然生出两朵红晕,青睐起这个农村小伙子了,竟然忘记了一见钟情从来是不太靠谱的。仅仅几天功夫,热辣辣的激流在姑娘心中波涛汹涌,澎湃起伏,着了魔似的非他不嫁了,任凭家人用比九头牛还强大的力量,嘴唇磨薄了一层又一层都无济于事。自然,姑姑给他介绍的那个姑娘——一个腿脚不利索的女孩,老麻花看都不想再看第二眼了。

  老麻花欢天喜地带着媳妇回来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下子在村里沸腾了!这可是头号新闻,谁能想到懒惰不成器的老麻花能娶到媳妇?而且还是省城的漂亮媳妇!妈的,这懒命!

  老麻花的老婆认了命,不哭也不闹,忧郁的眼神从此伴随了她的一生,默默无闻成了贴在她身上永远撕不去的标签。“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脸皮薄的她从此跟省城断了一切联系。老麻花家穷,全家一间窑洞,一铺长炕,弟兄五个齐刷刷往高了长。媳妇领进门了,咋办?好心的邻居腾出一间放杂物的四处漏风窗户糊着麻纸的破烂小窑洞,墙面剥蚀得坑坑洼洼,烂豁的门,老麻花千恩万谢,痛哭流涕带着媳妇住了进去。老麻花老婆没几天就跟着生产队劳动去了,手糙了,脸蛋晒黑了,不修边幅的样子比农村人还老土。四五年里,愣是生了两个闺女,一个儿子。老麻花依然悠哉悠哉,遵循着“吃了饭躺一躺,身上的肉长一长”几十年如一日的规矩,人们愣没瞧见他身上长了二两肉,大家都说这是懒人的托词。不过,老麻花的老婆很少和他吵架,也不嫌他懒(可能是嫌也没办法),反正他们家的水从来都是老婆哼哧哼哧挑回来的。

  转眼土地下户了,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种大棚蔬菜的,有养鸡的,有开三轮四轮出去拉货的等等,老麻花也得想法子不是,要不全家喝西北风去 ?别人的致富方法,老麻花不屑一顾,吃不了那种苦,思来想去,老麻花开了间理发铺,既不风吹日晒,又省力气,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还别说,老麻花理发那是杠杠的,只是伺候男人还可以,女人烫发啥的,他自己就不行了,又不愿意出去学,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勉强糊口。

  转眼孩子们大了,别人家都批了宅基地,盖了亮堂堂的新房,老麻花一家还窝在别人家的旧窑洞里。搬出旧宅的人们喜洋洋住进了自家宽敞的新房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妈的,这些年够憋屈的,好几家人同住一个院子,婆媳吵架,妯娌打架,堂兄弟之间翻脸的事还少吗?以后这些都会成为历史,老一辈茶余饭后给小辈们讲讲罢了。

  村里有一处老宅子,三进三出,上下二层,堡垒一般,虽说是老辈子有钱人建造的,但蹉跎岁月里,院墙啥的几近坍塌。里面的人相继搬出以后,废弃的窑洞有的门窗尚在,但也摇摇欲坠,有的有门没窗,有的有窗没门,这幽深的深宅大院看起来黑洞洞,阴森森的,诡秘的很了。搬出来的人们,幸运地一遍一遍叙述老宅的诡异:青天白日的,台阶上款款走下来一位哀怨的红衣女子哭哭啼啼;大人们上地里去的时候,东窑洞是上了锁的,其它窑洞玩耍的孩子们就听到了做饭切菜切面的声音,个个吓得瑟瑟发抖;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娘,有一天晚上出去上茅房,竟然踩着迷魂草,绕开了圆圈,死活找不到回去的路:曾经有一个女人住在那最里层最东边的窑洞,怀了个怪胎,等生的时候,怪胎用长指甲在女人肚子里又抓又挠,女人疼到咽气的时候,怪胎依旧没生出来,接生婆只看到女人裆间露出毛茸茸的头颅等等。没钱盖新房的老麻花一边听着,一边琢磨着降价买里面的几间窑洞住,毕竟孩子们都大了,五个人睡一个炕头,拥挤到鼻子对鼻子,嘴对嘴呼吸,想跟老婆晚上整点动静都胆战心寒。

  很快,老麻花一家快快乐乐住进了那老宅子,这三进三出的老宅子都是三合院结构,老麻花买了中间院子两间坐北朝南的上院窑洞,其它的窑洞都是上了锁的,卖不出去,老麻花一家独门独院住着,倒也清闲自在。老麻花见人就说:“毬事都没有,哪有什么鬼啊怪的,自个儿吓唬自个儿,俺一家五口住这么大的院子,全村数不出第二家。”别说,还真是,村长家新盖的房子十间平房的院子也没这个古宅子占地大,这三进三出的院子上下加起来有几十孔窑洞呢。

  老麻花的三个孩子就在这个院子里长大了,跟着老麻花自然是缺喝少穿,清汤寡水,乡里的孩子没那么娇贵,喝凉水都蹭蹭往高了长。瞅瞅俩闺女,水灵灵,鲜嫩嫩,细白皮肤,亭亭玉立,人见人爱;再瞅瞅儿子,浓眉大眼,高大帅气,十个见了九个爱。老麻花得意地说:“基因好呗,俺们俩口子都不赖,哪能生出丑八怪来。”平时笑话老麻花懒惰揭短过他的人,生了丑八怪的也不在少数,听了老麻花几近卖弄的话,脸都臊红了。妈的,这懒命,心底爆发出的这几个字眼有不得不服嫉妒死了的味道。

  老麻花家的孩子绝对是选择性继承,择优汰劣,而且手脚勤快,做事得体,彬彬有礼,矜持大方,大的毛病还真挑不出来。九十年代,姑娘们到了出阁的年纪,找好了对象,老麻花以各种理由推脱:“狗日的男方家仗着有权有势,狗眼看人低,呸!老子才不稀罕,门不当户不对的,老子穷,巴结不起。”其实大家都知道,老麻花没钱,嫁不起闺女才是真的。至于彩礼么,早牢牢抓在闺女手里了,不着调的他一分都没得到。俩闺女一个都没体体面面地出嫁,自己跟着人家过日子去了。

  儿子的婚事也成了,老麻花依旧没钱,但是不摆婚宴不办喜事,女方家坚决不同意。不过儿子是好儿子,自己打工积攒了一些,老麻花厚着脸皮东拼西凑借了一些,女方家也好说话,旧窑洞也行,老麻花终于凑乎把儿子的喜事办了。

  过门三天,老麻花就把债务理直气壮推给了小俩口,谁娶媳妇谁还债。儿媳妇走路精神抖擞,说话伶牙俐齿,做事不含糊,毫不留情把老麻花从头到脚好一顿数落,老麻花直起瘦得细长的脖子,脖子上的青筋似蚯蚓般窜动,满脸的皱褶很夸张地挤在了一起,龇牙咧嘴:“老子自打从娘胎里出来就这德性,俺爹俺娘都不怎的,谁家裤裆开了,掉出个人来教训俺了?”然后数落儿子没能耐,老子娶媳妇花过一分钱吗?还不是服服帖帖的?这么龌龊的事让老麻花说得轻松自在。儿子儿媳狠狠心搬出去租房住了,自然债务还是儿子偿还。

  斗转星移,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老麻花快八十岁了,三个孩子都有了出息,俩女儿都住进了城里,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时不时把老麻花老俩口接来住,享享福。有一次外孙子晚上回家做作业不听话,老麻花闺女屁股蛋上啪啪打了两下,外孙子四脚朝天哭得稀里哗啦,老麻花二话不说,背着手气哼哼出门了。走路走了三四个小时回了村里,走走停停,喘口气再走。回来一半气愤一半显摆:“住在城里闷得慌,出门坐电梯,下了电梯坐小汽车,活受罪,受罪不说了,还在孩子身上撒气,分明是给俺看呢,哼!”

  再后来,俩闺女再不敢接去城里住了,一星期回来看一次,每次都是提得满满的东西。老麻花八十岁生日的时候,姐弟三人把老窑洞好好装修了一下,粉刷了墙,买了锃亮的家具,软乎乎的床,老麻花太瘦了,床硬硌得慌,难受。家里所有的旧衣服全扔了,买回一衣柜新衣服,老麻花见人就说:“瞎糟蹋钱了,钱多烧的慌。”完了,附着人家的耳朵悄声说:“俺攒的两万块钱,在旧衣服里包裹着,全让败家子们扔了。”这话,鬼才信,老麻花怕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呢。妈的,这懒命,羡煞多少当年脸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摔八瓣的老人!

  近年,有人瞧上了老麻花住的这所宅子,说是文物。经人考证是清代康熙年间建造的,然后便有电视台做了报道。老麻花是唯一至今住在这里的人家,自然接受了记者采访。电视节目上,不弯腰不驼背的老麻花侃侃而谈,领着记者在这个三进三出上下两层的院子里转悠,下层是车马房,上层那里是主人卧榻,那里是下人的住处,那里是厨房,这油漆彩绘的一根根木柱,这砖窑洞配了木栏外檐,石雕,砖雕,彩画等等,老麻花细数老宅子的历史文化,生生把这个在大家眼里一文不值的几近颓废的老宅,说成了《红楼梦》里的大观园,看得大家目瞪口呆。好像住在里面的不是他这个贫困户,倒像是有头脑有魄力的当年建造这宅子的清朝富甲一方的商人!更有绝的,老麻花展示了自己的腿脚功夫,扳起一只脚来轻松上了头顶,看来老麻花有真功夫一点不假。大家都说,“年轻奸奸的,老来欢欢的”,说的就是老麻花这样的人。

  后来这处宅子便有了规划,国家拨款整修,这下老麻花要发财了,这两孔旧窑洞估计老值钱了!当然别的窑洞的主人也不错。

  “妈的,这狗日的,这懒命!”村里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更多的是那种酸不拉几的味道。

  作者;魏月娥,山西省孝义市人,热爱文学,喜欢写作,闲暇用文字记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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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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