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团纸

#「闪光时刻」主题征文 二期# 只是一团纸

某乡村医院的年青医生马鱼羊从昨天起就万分焦虑。起因是昨天开的会，家庭医生和扶贫攻坚会，会前群里通知了任何人不得无故缺席，不得请假，否则院规处理。马鱼羊最怕听见这些话，怕被白白扣钱。所以他早早地出现在会场了。座无虚席。乡村医生也一块来了。还是讲下乡的事情，讲明白袋里扶贫资料的摆放，讲省里要来检查了，20号以后，如果哪个医生不放在心上，检查中出现纰漏，院长说:“你让我乌纱不保，我让衣食堪忧。”马鱼羊的汗就霈霈地出来了，虽然会议室里空调冷气开得很足，他却觉得周身发咆燥，恨不得把全身的衣服一把扯掉，泡进温热的池塘里，让凉气一点点从脚底蔓延到头顶。他都想不明白，天天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事情有什么用，扶贫天天挂在嘴上，明白袋里天天掏澄那几张纸:签约纸，大病告知书，慢病告知书，扶贫政策宣讲，住院结算单等，今天新要求放体检单，明天再添上目录，今天拆了钉子重订，明天再次卸掉钉子再订，翻来覆去，几张纸就这样搞得稀巴烂，还是得捋整齐了，再端端正正地塞进墙角挂着的红色挂历下端的明白袋里，再摸摸放妥实了，再次交代扶贫户，不要让孩子调皮捣蛋够到，这是万分重要的事情，一定得完好无损地等到检查验收完毕才能……。话没说完，他们就懂了，这是证据，证明你是千真万确地扶贫户，这是一般农户都没有的荣耀。

马鱼羊签约的村子很远，乡村医生老包还有一年退休，倚老卖老的，工作时常拖泥带水的。他每次给他打电话都不接。再次见面总要说他骑摩托进城去工地打工，儿子没结婚，贷款买的房子月月得供，他在家里都不看病了，药都过期了，他只做一点公共卫生的活挣点日常生活开支，并不指望他发财，他的主业还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再说今年连绵数月的暴雨，玉米倒是不错，个儿不小，可芝麻就惨了，地里野草丛生，芝麻苗高出地面两虎口就开始开花了，能结几个角儿呢。这次开会点名他未到，轮到最后他姗姗来迟，满头的白发，腋下夹着的脏兮兮的黑皮包，坐在角落里黑瘦的脸，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尚规整的牙齿 ，成天里烟不离手，早熏得金黄，仿佛镶了一圈金牙。

第二天马鱼羊就和乡医老包又挨家挨户地转悠了。都不知道多少次了，他们的到访并不受人欢迎。一进屋就直奔主题。马鱼羊去掏明白袋的东西，一页一页地掀着看，有的保存尚好，只是字迹模糊了，有的上潮了，黏在一起，得小心地揭开，仿佛是揭刚愈合的伤疤上的薄痂。贫困户有些压抑着脾气，脸微含笑，有的就不耐烦了，嚷嚷着天天跑来看，有什么意义呢？马鱼羊就得解释一番。上面要检查。天天吵吵着狼来了，我就没见有谁专门要看这几张皱巴巴的纸。农户依然不依不饶。门外的狗有时候安静，有时候就不太友好地龇牙咧嘴地叫，叫得人心里直发毛。

最怕的是铁将军把门，一把大黑锁挂着，人不在家。趴在门缝里拼命往里看。扯着嗓子喊。运气好会有人开门。运气差被狗一路追着撵出去老远，心还扑通扑通地乱跳。有一些年迈昏聩的老人无法出门，马医生他们从没有找不到人的时候。比如八十六岁的秦老太。

可这回却奇怪了，远远地看见她两扇大黑铁门的门环上黄铜锁挂着，刚要开口喊人，突然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声音，“我在这儿呢”，三百米之外的一棵大榆树下不是她是谁。一身黑衣服，坐在一张椅子上，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着，褐色茄子皮般的脸上明显带着一道道伤痕。她颤巍巍地起身，枯树皮般的手青筋毕露，她半扶着椅子靠背，般拖拽这椅子在地上摩擦着走。她好容易地走到大门口，用着哭腔说，你们来了，你们，差点看不到我老婆子了。昨天下午的那一场暴雨呀，差点把我冲进楼管眼儿了。

她说昨天她正在大门下的过道里，捡米里的沙子，箩筐放在膝盖上。半扇大门开着。突然一阵大风差点把箩筐掀翻在地。她刚直起身子，准备关门，又是一阵飞沙走石，她眼睛都睁不开了，大门过道墙上挂着的明白袋被刮翻在地，还没等她伸手去按住，风裹着斗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来了。仿佛有人在天上一瓢瓢地泼水。她眼睛被雨水淋得黏住，一个趔趄，没过脚踝的雨水把她打到在地，雨还在急剧地倾斜，这水洼竟然仿佛是海水，拖举着往门外冲去，她拼命地呼喊，拼命地用双手抓，想抓住哪怕一棵树，没有人来救她。她的侄子在镇子上住。他们是听不到她的哭喊的。她这一排房子住的要么是老弱病残，要么是隔得很远，噼里啪啦的雨声早把她的呼救淹没了。她以为她完了。谁知这雨浪把她冲到水沟里的楼管开口处，也许是楼管太细，也许是她衣服被外面暴露的铁丝挂住，所以她得以死命地用手抓住沟旁的老榆树根，然后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手里抓住了同样被淹得面目全非地明白袋。她赶紧把它们紧紧抱在胸前，一点点地挪回大门口。至今她想起来都心有余悸。说着她难过地搬出一个纸箱子，里面的一张张稀乱的扶贫资料早就泡得仿佛被洗衣机洗过无数回的卫生纸。

马鱼羊吓得舌头直吐，他安慰老人，不要紧，资料没有了可以补。你下回一定一定不要再为这一团纸干什么危险的举动。人在，国家政策好，你可以颐养天年，活到一百岁的。人没有了，你的福禄也享不到了。他和包医生分工协作，一个重新补写资料，一个另外找一份新挂历端端正正地订在她卧室里。费了很久才一切搞定，又帮老人量了血压，叮嘱喝药，老人眼泪朦胧地说，你们多来看看我，让我侄子也多跑跑，我一个孤老婆子不知啥时说走就走了。包医生说我会给你侄子打电话的，放心，你保重。

马鱼羊走出去很远猛地回头还看见，老人满脸伤痕地站在老榆树下，她的声影渐渐地被越来越浓重的黑夜吞没，她和老榆树仿佛融为一体，迎接着世间新的暴风雨。有人说，有阴影的地方就有光，这老太的光也许就在不远处吧，马鱼羊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