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财务的正面冲突

与财务的正面冲突

1

发工资的第五天，我再次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似的跑到公司前面的行政大楼的第三层去找财务，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暂且叫她沈会计吧。我都有些气恼了，因为我都连续跑了五天了，这沈会计都避而不见。紧闭着门。仿佛突然看见了她冷若冰霜的脸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让人不寒而栗。谁要是不识趣，跑去看工资，你就别想看到她的笑脸，说的跟真的似的，好像你曾经看过这个女人笑过，她当然笑过，笑得还真不赖，那是对着她仿佛跟她老公一个指甲壳抠下来似的三岁女儿笑过，一双小而亮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又仿佛是一个巨型的鹅蛋被谁拿锯子拉出来一条缝，露出来稀疏的光亮。提到她老公，我们不免就说两句，他曾经是某倒闭单位的员工后来外出闯荡，据说还是在她未做财务不名一文的时候认识的，突然有了资本在外面开公司，挣了不少钱，她拿着钱在市里买了三套房子，而且不止一次地对外人解释说，这些钱都是她老公挣的。有时当着她老公的面三番五次地说夸耀，他老公往往眯着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所有的人都相信这一套说辞。说的次数多了，连财务自己都被骗了。他老公三个月回来一趟。住在财务下层的两个新来的女孩子苦不堪言，她们就怕看见财务的老公提着黑色公文包风尘仆仆地回来，她们捂着嘴笑着说，那一整晚楼上就在打耗子似的咚咚咚地响， 震得她们头顶天花板上的圆形灯都摇摇欲坠的样子，更让人忍不住脸红心跳的是，那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冷美人仿佛被谁拿手捂住嘴巴也捂不住那不绝口的呻吟声，还有一声比一声高的叫唤，仿佛她被人恶狠狠地抽打着，她疼得死去活来。这两个新员工说给那些大婶听，那些过来人笑得前俯后仰，骂她们，滚你娘的，还好意思说出来，春天里发情的猫的叫声，你们没听过吗？少见多怪。这两个新来的女孩子本来是租住在楼下好端端地搬走了，再见面时，财务突然问你们怎么搬家了?两个女孩子满脸通红，仿佛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支支吾吾地走开了。搞得财务倒是一头露水。

扯远了，单说我跑到三楼，不禁喜出望外，财务的门虚掩着，这说明她在。我们公司虽然说是国家的，可是如果把国家比作一件崭新的中山装的话，我们这充其量是中山装里的一个口袋，而且是个假口袋，外面看起来有个规规矩矩的口袋盖子，可是你别想从里面掏出来什么，因为它是假的。假口袋。别的单位发工资往往有个工资条啥的，发了多少，扣了多少，一目了然。如果有异议，你可以堂堂正正地去找财务，别人家的财务也许是个和颜悦色的老先生，别人就会一笔一笔地算给你看，算得你心悦诚服，算得你自己走掉。我们这个财务，你一进门，她就拿眼睛瞟你，那瞟仿佛是孙悟空过不去火焰山时借来的芭蕉扇，一扇子能把你扇到十万八千里，还想看工资，你保命吧。你往往胆战心惊地走上去，说明来意，财务爱理不理地说，等着，我算过这一笔再。你就等着，站在窗口，财务的身后，你进门时明明看见她在唯品会买东西的，借口，好吧，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就等着。时间仿佛是凝滞在纸上的一滴水，慢慢地烟煴吧，老子奉陪 。都四天了，我天天跑来看她开门没有，一连四天，吃够了闭门羹。别人都说，发工资了你就别指望找到财务，她像缩头乌龟躲起来了，你去看工资，他去看工资，看出破绽怎么办，你就得去找领导是不是，领导不烦吗？你去蘑菇，他不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吗？不费口舌吗。所以哪怕你把财务堵在办公室里，她不情不愿地打开电脑上你工资的页面，她精的很，好像计算好了哪一张，而且它把鼠标调到你科室里的那一排，你迅速地瞄了一眼，她都调过去了。你借口没看清，她又滚动鼠标调过去，如果你老眼昏花，说申会计，算数又不好，能不能找张纸抄下来，回去了慢慢算。她不耐烦地到处翻找，好像很难找到，最后终于掏出一张废旧不用的发票纸递过来，笔，也麻烦用下，从抽屉里好歹掏出一直秃了头的铅笔，我匆匆地抄下几个数字。后面一起进来的新来的员工，偷偷拿手机拍下来这一张，连带我的，她的， 还有几个别人的。我们都不敢明目张胆地拍照，怕财务翻脸，她会翻着白眼说，去去去，只看自己的，别人的不需要关注。这就是为什么一直拿公司最低工资的老好人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原因，不要同别人比较，只看自己的，心安理得。

2

就是这样的一个飞扬跋扈的女人，其实不过是个外乡人。早在二十年前她初来公司的时候，开始分派给她的工作不过是各个部门统计数据的活儿，个子不高，体型圆润，相貌平淡无奇，穿了一身崭新的黄澄澄的圆领外套，逢人都点点头，眨眨小而亮的眼睛，活像个镀了一层金的瓷人。她从不轻易开口说话。有人背后说她口吃 。万不得已说话的时候，语速加快，恨不得一下子全吐露出来，可舌头老是不争气，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那些字眼艰难地在她齿缝间留恋，越说她越激动，憋的满脸通红，于是她便越口齿不清起来，支支吾吾地，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当初有人得到消息，公司的财务总监要调进城里，于是财务这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肥差便有了空缺。那时候一名元老级员工的儿子也在竞争这个肥缺。可这个没有后台说话也不利索的女子后来获胜了。据说她天天跑到前财务家里拖地倒垃圾，甚至给别人接送小孩，俨然一家人般围着前财务团团转。小恩小惠，终于胜出。不过据说前财务前脚刚走，她就不声不响地删掉了恩人的联系方式，电话都不接了。据说前财务扼腕叹息说 ，自己被蒙蔽了，得罪了公司老人日后难以见面，这小机灵鬼甚至把自己回老家的心都彻底断送了。她摇身一变成了有发言权的财务了。首先得解决掉说话结巴的毛病。听说她第一次参加总公司的年报会，一份报告就哆哆嗦嗦地念了二十多分钟，舌头不听使唤，腿也直打颤，全身筛糠似的，全场都鸦雀无声，前排的人压抑着憋不住的笑，仿佛是谁含了一大口的茶水只等信号一发就瀑布般喷射出去。她的汗密密麻麻地缀满了额头。这样的笑话在分公司传播了一段时间才烟消云散。后来她的气场越老越强大了，口吃几乎都听不清楚了，再做报告的时候甚至跟连珠炮似的，那些鱼哇虾哇一齐涌出来，别人都听得目瞪口呆。更让惊奇的是，有一次她扣多了一名后勤人员的工资，那个五大三粗地汉子跑到办公室和她理论，她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和那人吵了十分钟，舌头给力的很，一句都不结巴。

她口吃的毛病都快让人忘记的时候，发生了一桩事情。别人给她介绍了她老公。可这个比她年长七八岁的瘦高个男子明明有一个已经谈婚论嫁的女友。两个人在一起都五六年了，那痴情女子甚至为他堕过胎。可我们的财务是不管这些的，她天天去男子单位找他，一起逛街吃饭，后来干脆收拾东西搬去同居。哪有不吃腥的猫，喜新厌旧的男子抛弃了女友，堂而皇之地和很有前途的财务领证结婚了，气得前女友远走他乡至今音讯全无。这一对夫妻不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可否想起那个苦命的女子，内心是否会有一丁点的愧疚，反正这财务总是踩着别人的肩膀前行，才不管别人的死活。

更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还在后面。不久她老公的叔叔竟然调到了她所在公司担任总经理。据说她老公打小就在这个叔叔家长大，长大十八岁叔叔托人帮他找了工作，并且像对待亲生儿子一般为他们在城里买房子一手筹备了婚礼，甚至他赋闲的婶婶帮他们带大了第一个孩子。可是风言风语到底来了。有人亲眼看见在上班时间这个有权利的叔叔竟然出现在侄媳妇的公寓里，被相熟的人看见叔叔竟然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而后出来的财务却熟视无睹旁若无人的走掉。纸包不住火，家里卷起了千尺浪，婶婶和叔叔大吵一架，负气离家出走，她的嫂子财务婆婆在后面追，试图劝说，谁知这婶婶眼眶深陷，大颗淌着眼泪说，你莫劝我，这真是家丑不可外扬哇。我都没脸活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他糟蹋了你媳妇……。如五雷轰顶，嫂子身子一软瘫在地上，口中喃喃说，你胡说，你满嘴里跑火车……

你不信，你去问问你那没脸的媳妇吧。我苦苦巴望侄男侄女能光宗耀祖，谁知道养出来了一个家贼，家贼难防哪。你说让我咋办，都半辈子了，难不成还离婚不成。婶婶哭得泣不成声。

嫂子挣扎起来走了。家里已经一塌糊涂。酒醉的儿子把家砸得稀巴烂。儿媳妇申财务眼泡哭得白汪汪地发亮。终究在婆婆的苦劝下，他们没有离婚。可是已经貌合神离了。个人的工资卡个人用。为一点子小事都大打出手。不过过头的话始终没说出口。叔叔婶婶也和好如初了。只是再也没有踏过财务家门槛半步。

他们都以为外面的人都不知情。他们不知道一股暗流悄悄地在公司里流传，添油加醋，更有几分娱乐的意味。半年后叔叔职位变迁了，调到市里闲差事养老了。

3

某小公司的头头调到了这家分公司。是个秃顶的矮个男子。据说新近丧妻。一个月相安无事。某天这财务接到一条匿名短信，内容如下:小申，请于明天下午二点到市芬芳大酒店308房一聚，有要事相商。切记切记。财务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发现新来的领导看自己的眼光笑眯眯的，而且不少同事也表情也匪夷所思，似笑非笑的，仿佛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财务不寒而栗。感觉自己仿佛被人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供人参观浏览。中午我知道了真相，因为我也收到了短信，与她的一模一样。所以有善于阿谀奉承者就屁颠屁颠地跑到她面前，把这群发的消息拿给她看。这财务一下子慌了神，乱作一团，先是痛哭流涕地跑到新领导面前指天为誓，说自己不知道这发消息者是谁，用意何在，这显然居心不良，她要拿着这匿名短信举报到纪委，一定让彻查此事，还她一个清白名声。新领导心里暗自揣度，是谁要出她洋相呢。这事必有蹊跷。在他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未烧起来，给她来这一出，一是调戏她，二是恐怕就是借这行为不检点的财务来栽赃陷害他。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自己做到如此地位，也是颇费周折，总不能就在这里一败涂地。这下马威确实吓破了这新领导的胆儿。他先是稳住这哭得稀里哗啦的财务，说自己会查清楚始作俑者。让她稍安勿躁。然后他就到处跑关系终于在一周后调到另外一个小公司安身立命去了，决计不趟这分公司的浑水。这财务后来想想算了，自己跑去举报，不又是来调查组，说不定又有人说出来那桩家丑，新领导走了，最可能发短信的人撤了，谁还来管此闲事。也就吃了个哑巴亏。

一个月后来了个不苟言笑的领导，姓夏。坐下来身体肥胖，满月脸，水牛项，仿佛是如来佛祖般，威风凛凛。这财务倒有点惧怕他。这夏领导很快就把自己远方老表要来做了左膀右臂。一个管后勤，一个管财务。大事小情都得他亲自签字。而且若这财务跑去汇报问题，哪怕是三伏天，屋子开着空调，或是冰天雪地，暖气正足，他一定亲自跑去开门，门一定开得大大的，倒弄得这财务不好意思了，说话结巴起来，“这个……那个……”，有时把板着圆脸的夏领导都逗笑了，茶水喷了一桌子。

管后勤的小领导姓方，在公司后面一排闲置平房住。特意打了柴灶。下午没事时候，他就让自己婆娘去买来一只鸡放锅里炖，然后就唤夏领导，管财务的郑领导都拖家带口地吃群饭。后来财务也来凑热闹了。一个分公司的有头脸的人都来参加聚会了，哪怕只是一锅萝卜干饭都吃得津津有味。这一小撮人好得跟穿连裆裤子似的。财务也渐渐发现夏领导并不是那么凛然不敢亲近。他们的凝聚力上来了，公司内部的职员却是怨声载道。领导可以吃大锅饭，职员的疾苦却无人理会。这财务一手摘天，想给数多发工资就多发，看谁不顺眼就打击报复少发，你干气，越去找领导反映，下个月就更低。一些人就变换策略了，曲线救国，一些小姑娘只要一闲下来就跑去帮她带孩子。对了，她二胎生了个女儿，花团锦簇的，成天带在身边。那也是个不省事的小冤家，也是察言观色的，一天竟然手指着某个和财务不对拍的中年女职员说，你丑，丑八怪。财务赶紧喝止，佯装生气地举起巴掌下午女儿说，闭嘴，没有礼貌的家伙，赶紧赔礼道歉。女职员满脸涨得通红，欲发作却碍于得罪不起财务，喃喃说，童言无忌，小孩子口无遮拦，我不会放心上。谁知那穿着白纱裙，跟仙女似的小孩，竟然啐口吐沫，跺跺脚说，你就是个丑八怪。那财务在她屁股上轻轻打两下，欲再安慰下女职员，谁知别人已经气呼呼地走了。这件事情很快传开了。这小孩没有家教，于是与她母亲不相好的人看见她便像看见了鬼，扭头就走，省得受她羞辱，与她母亲走得近的才去逗弄她，买牛奶给她，哄她开心。这小人精才眉开眼笑，像个正常的三岁小孩般玩乐了 。我也从来不敢招惹那小人精。

可是这回站在财务办公室里看工资，被财务气得恹恹的。不看则已，一看，老天，她把我的基本工资都扣了一半多，因为半年前我曾经休过假，那个月基本工资扣一半，可后来我全勤了，她还是照着那个月的抄下来，这样一直发了半年多。我还没发作，她赶紧说，搞忘记了，下个月把差额全补发给你。我说，你也太不负责了吧？若我不看，我估计干到退休，基本工资都只有一半吧。瞧你说的，谁……谁还没有三慌的时候，一对账我就看出来了，还会少你一分钱?她脸刷地通红，红到耳根子，刚想结巴几句，终于咽下口吐沫，连珠炮地说起来，一点都不停顿。

但愿如你说的。我想看看我同一个岗位的同事的。我正色地说。

得了吧，个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她恨不得立刻关了笔记本电脑。若是账本，我都想象得出来，她肯定摊开手指恨不得全部盖住那写满字的纸。

工资表造出来就是给群众看的，给上级纪检部门查的，你拦住不让看，莫非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

看吧，她迅速地把鼠标划到那个人的页面，然后不等我细看立刻调了页面。

我气得浑身哆嗦也无济于事。这样飞扬跋扈的女子到底是谁给她的胆量耀武扬威。她以为只要她把上层领导吩咐事情做好，下面工资越牙得地越讨领导欢心，像开公交的司机省油是第一要务，至于如何开，开得怎么样，坐车的人不管你是否舒服。

像这样侍候了数届新领导，熟稔领导脾气性格的八面玲珑的财务，她肯定也受领导的气，她一定得想办法释放出来，于是我们这些不识时务的职员就成了她的出气筒。这次与她顶撞几句，再见面时她都扭开头正眼不看我一下了，我算是得罪了她。没有好果子给我吃吧。对待我这种上不巴结下不笼络的硬头橛子，好事是不会轮到身上的。我心中有数。不过若是实在是太过格，我想也会忍无可忍吧。

与财务的正面冲突彻底完败。我还是输了。因为我就是孙猴子也无法跳出如来佛的手心。何况我还没有孙悟空的七十二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