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医院门口的女人

医 院 门 口

我知道我不年轻了,我干过许多工作,超市的生鲜柜员工,天蒙蒙亮就得去搬水淋淋的蔬菜,时不时还得那自己的手腕出气,剁骨头把虎口都震麻了。酒吧的接待,镇上办公室的打字员,卖过菜,啥都干过,只要给工资。去年我考了护士资格证,于是托熟人在市里一家私立医院谋了一份导医的活计。因为是熟人介绍,我就没好意思问工资的事情。第一个月竟然破天荒地发到手,整整三千多元,有整有零,我太高兴了,自从打超市出来,我从来都没有拿过过三的工资,我记得很清楚,一个刚刚混熟的护士打听的工资,我想都没有想就告诉她了,对方脸色一下子变得青白,一扭头就走了,下个月我就只好对着手机短信提醒上的两千元发呆了。那熟人打来了电话,旁敲侧击地说,工资是不能到处说的,你不知道吗?我一下子郁闷了。

我就每天守着一张油漆剥脱的桌子,一台体温枪,一只水银体温计,一个被摸得卷了角儿的登记本,一只圆珠笔,每天看源源不断地走进来的人流,量体温,登记,回答病人的问路了。昨天一个体温被量了“34.5度”的女人,有点神经质,我用体温计重新测量了,结果是“36度”,她悻悻地走了,后来又跑出来缠着我再次量体温,一遍一遍地问“我是不是有病”,最后她老公从诊室跑出来,一个劲地向我道歉,说她有点神经质,给你添麻烦了,然后扯着她的胳膊走掉了。也有些脾气暴躁的病人破门而入,睬都不睬我,我站起来拦着他去路,他一下子推开我,我举着体温枪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消失在大厅尽头。我得保持冷静。遇到这样蛮不讲理的病人,挨骂甚至挨打都是有的,我得双手合十,自求多福。因为和病人发生纠纷,院长从来都偏袒病人的,因为私立医院病人都是至高无上的上帝,上帝是衣食父母,上帝是得罪不起的。听说前任导医就是受不了委屈,和病人打架,被院长开除了。我第一天上班时,院长就说,导医是个眼力见的活,不能使蛮力,要使巧劲儿,活干得漂亮,自己也干得舒心畅意。

是的,天天也有领导上门检查,翻看我的记录本,和颜悦色地问我,体温若是异常,我如何处理。我已经对答如流了。我身子立得笔直,用体温计再次测量。若是还高,就预检分诊,分到发热门诊进一步排查。不放过一个发热病人混入正常体温人群。领导很满意,笑着颔首。这是大摇大摆进来的得到通知的上级检查。还有一种暗访组。这也是我的任务了。我天天还得观察每一个腋下夹着公文包神色警惕进来的人。他们往往气宇轩昂,头发上喷着定型发胶,眼睛滴溜溜乱转,到处走走看看,并不问具体科室的位置,这样的人是我重点盯的对象。一有风吹草动,我马上通知办公室,然后各科室就进入状态,不敢丝毫懈怠。医务科主任就表扬过我,你这个同志,导医做得好,几乎比侦探警惕性都略胜一筹,加薪水。可是这医务科主任说话不作数的,我的工资依然在二徘徊,纹丝不动。

苦恼的是冬天一天天逼近了,我每天坐在门口冻得瑟瑟发抖。一说话口中的白烟都袅袅地腾云驾雾了。我里面穿着一件很多年的羽绒袄脊背一阵阵发凉。我的桌子每天都有人暗地里殷勤挪位置。一天天地往外挪一点点。他们往外挪,往风口挪,我来了就往里拽,往背风处移,管他的,院长不是说,真没想我这小身板还怪能吃苦,一干就是好几个月,口里也不抱怨,一天到晚笑嘻嘻的。没有一个导医能干得长久的。我笑出了声。眼泪差点笑出来。

我不太年轻了了,我有房贷要月月还,我老公不能干,天天还嫌我工资低,怂恿我去刷盘子洗碗,说怎么着也是三千块,我的十五岁的儿子不学好,辍学了,天天在社会游荡,受别个坏小子敲诈,我能随随便便辞工不做吗?我简直都没有资格辞职。我还有什么活没干过,我啥都尝试过,我还有什么委屈可以发泄,我啥都受过了。

我这样一个很快就老了的女人,我以为我的眼泪会很硬,掉出来砸在冰窟窿上就是一个窝,可是我看见一个儿子在车站未看到自己母亲,听说这天会和一群外省抗疫归来的医务工作者一块返程,这孩子慌了,歇斯底里地发作,一连大声喊了十多声“妈-妈-妈”,喊得地动山摇,喊得山崩石裂,喊得我热泪盈眶,泣不成声。谁还不是妈妈手心里的宝,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没人心疼的。可是我没有妈妈了。我的妈妈已经长眠地下三年了。我这个没有妈妈的人还得咬牙坚持,尽管冬天还是一样的寒风吹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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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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