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风起浪涌,波涛如山,那是四妫爷在迎接您的灵魂并激情相拥

四婆婆

说起来,四婆婆应该算是俺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关系是这样的,在俺们大襄阳,对妈妈的父亲既不叫姥爷,也不叫外公,而是称妫爷,而对妈妈的妈妈,则称婆婆。

俺妫爷有一个堂兄弟,在他们这辈人中排行第四,按规矩俺得叫四妫爷,对他妻子,顺理成章地就称四婆婆。

自俺记事起,就知道四婆婆孤苦伶仃,是个苦命人。他的丈夫,也就是俺的四妫爷在襄阳解放的前一年,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从此杳无音讯;唯一的取名狗剩的儿子在四妫爷被抓壮丁数年后因病夭折,这家人就剩下她自己。

如果说还有什么好消息可藉安慰的话,那就是辗转而来的传说,俺四妫爷随国民党败兵逃到了台湾,也就是说还活着,这消息成为她强有力的精神支撑。

刚解放那阵子,四婆婆也就四十出头,周边不断有人劝她改嫁,好找个人生依托。可她坚信四妫爷一定会回来,决不改嫁,谁要是前来提亲,她就开骂,时间久了,也再没人向她提起改嫁的事。

四婆婆给俺的初次印像是五十多岁,肤色黝黑,脸上黑里发红,一双离三寸金莲差不了多远的小脚,身体健朗,说话干脆利落。回过头来想,应该算是精明干炼吧。

四婆婆住的是一间茅草屋是士坯垒起的,实用面积大约8平米左右,室内就一床一灶加一个小饭桌;门朝西,正好面对汉江,相距约五六百米;出门是一块巴掌大的屋场,一条人行小道直通汉江;房屋左侧是生产队分给她的一小块自留地,不到两分,左边就是集体的土地,房后,紧靠着一条通往镇上的大路。

怪就怪在她这间房子没有左邻右舍,看上去孤零零的。后来得知,刚解放不久,同村的人嫌弃她是伪军家属,一气之下,她便把家整成这个样子。

俺家和二姨家都住在镇上,两家共五个孩子,年龄都不相上下,每当过年的时候,两家孩子总结伴下乡拜年。镇子也就一条主街和几条横街,除此以外,周遭都叫农村。

从镇上到四婆婆家也就二三华里地,而她家那一片还住着好几户俺两家的亲戚,这大概就属于家族群居的遗存。

虽然近在咫尺,一个城乡差别,镇上人就显得高人一等,过春节时,谁家有街上人来拜年,就感觉脸上有光。

当地风俗,无论给谁家拜年,都要在那儿吃一顿饭,就近一圈要拜的人家多了,就有了一个吃流水席的说法,家家整天都设席以待。拜年人吃了这家吃那家,或喝上一杯酒,我吃上两口菜,也算是在这家吃过了。当然,正经八百地坐下来在哪家吃午饭或晚饭,拜年人心中都有定数,被拜年的人家也同样知道谁会在自己家吃饭。

每次出发拜年前,家里就反复交待,一定要去给四婆婆拜年,但一定不得在她家吃饭,要到三婆婆家再吃。俺分析,可能是出于她既孤单又贫穷的计较。

还是本地风俗,初一拜父母,初二拜丈母,初三拜舅母。以舅家论,家里把给四婆婆拜年的日子定在初三,还是恰如其分的。

每年的大年初三,俺们五个孩子刚走到门口,四婆婆就会闻声而起,打开门来,满面笑容地挽着这个,扯住那个,嘴里挨个点名地叫着每一个。

进得门来,大伙争先恐后地嚷着:

“四婆婆,给您拜年啦”。

“四婆婆,给您磕一个”。

实际上,是不必真下跪磕头的。

四婆婆高兴地合不拢嘴,连连说到:“免了免了,快坐快坐”。

四婆婆家板凳和椅子加一块就三个,我们五个孩子把拜年礼物放到桌子上,就三个坐椅、凳,两个和四婆婆一块坐床上,屋子里一下子就密不透风的样子。

四婆婆那个小桌上,早已摆好两个直径约七寸盘那样的小笸箩,一个放瓜子,一个放花生。

给我们挨个抓过瓜子和花生,四婆婆便从枕头下边掏出一个用手帕卷成的卷来,摊在膝盖上慢慢打开,开始打发钱了。

那时的规矩,晚辈给长辈拜年,长辈是要打发钱的,相当于现在的红包。寓意是打------发,给了钱就会发,大约和广东的“利是”一个意思。

每人得到一元钱,这对当时的小孩子来说,就算一笔巨款!那时,地道的土鸡蛋四分半一个,年三十晚上俺们在家给自己父母拜年,最多也就打发五毛钱。而出门拜年,也有个亲疏远近的区别,通常是打发两毛钱。

俺们坐在四婆婆家里,她老爱提起死去的孩子狗剩,夸他自幼是如何地聪明,死时才14岁,又是多么的可惜可怜,担心着丈夫回来知道后,会怎样抱怨她没照顾好孩子……

有同村出行拜年的人经过门口,在外叫着不同的称呼,喊着拜年了,四婆婆也总回应着回拜回拜,我家有街上的客来。

四婆婆也不起身,拜年人也不停步,这就是乡村的客套。

四婆婆那句我家有街上的客来,却透出满满的底气。

年复一年,年年如此。随着一年年的拜年,我对四婆婆的生活有了较全面的了解。

还能挣工分的时候,她每年的收入基本还了儿子生病住院时欠下的债。60岁以后,只能零星在生产队干些轻活,收入极其有限,主要靠自留地种的那点菜和养几只鸡生蛋卖作为贴补。

后来有政策说象她这样的伪军家属可以评五保户了,可她坚决不参评,理由是,我男人还在。

平日里,她闲下在家里的时候,就是一声不吭地为男人做衣服,做鞋子。一旦流行什么新的样式,她就重新做起,她的想法就是,男人一旦回来,就让他穿的体体面面的,走出去昂头挺胸的,不会比别人矮一截。

以她这样的情形,自然也听了不少好心人关于破镜重圆之类的故事和安慰,也支持了她的信心。

每年的中秋之夜和年三十的晚上,她团圆的执念反映就特别强烈。单说年三十吧,俺们当地有挑圆缸水的习俗,就是在吃团圆饭之前,要把水缸里的水装满,以示全年一切圆满。平日里别人帮她挑,而这时候她坚持独立完成这项工作,即便是到了后来的高龄。

从她家到汉江里打水,往返一趟将近一公里,还要上下江堤,在她挑不动水的时候,就改为用桶提。

缸不是很大,一双小脚,从午饭后干起,在天黑之前总能完成,由此可见她的虔诚。

缸里装满水,她就回到江堤上,时不时的向下游眺望 ,不知什么原因,她相信丈夫一定会从汉口方向回来。

是谁为你立黄昏?

是谁问你粥可温?

只到完全看不见了,四婆婆才回到家中,开始摆上年夜饭,两副碗筷,一杯酒,她总念想着,四妫爷有可能突然推门进家。

16岁后俺离开了家乡,结束了年复一年的给四婆婆拜年,还有那每年一元钱的打发。

时间到了1986年,俺回家探亲期间,在街上闲逛,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循声望去,一个正蹲在地上卖鸡蛋的老奶奶竟然是四婆婆!

“四婆婆!”俺激动地叫了起来。

与俺初见她时相比,四婆婆苍老了十分又十分。她慢慢站起来,那背已驼到几近70度,苍苍白发下一双老眼迷惑地看了我一会,然后绽开了笑容:“哎呀,我的好外孙,你回来了!”

亲热地攀谈了一阵子,得知她老人家已80挂零了。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钱给她,大约50来块吧,让她将息下身子,不要太辛劳。

四婆婆坚辞不要,说自己有胳膊有腿,能说能动地,自己养活得了自己,等她哪天爬不动了再说。

俺告诉她一个好消息,大陆和台湾“三通”了,四妫爷知道了有可能会回来。

听了俺的详细解说,她的眼仿佛变得分外明亮,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好外孙,刚刚那个钱你借给我,我有急用”。

没说的,俺照办。

又过了几年,俺想起了四婆婆,向妈妈问起,才了解到后来的大致情形。

知道了“三通”的消息后,四婆婆就踏上了去台湾的寻亲之路,几经周折,到了福建,才知道还要核实,联系,以及办理各种手续,结果,她被民政部门送回来了。

俺这才明白,一辈子要强的她那次收下俺的钱,是为了准备万里寻夫的盘纏。

回来之后,四婆婆的精神状态便一天不如一天。人们发现她故去的时候,她是盘起一双小脚坐在床上的,身旁一边放着一摞鞋,一边放着一叠衣服,样子也还显得安祥。

有一种爱情叫坚贞,有一种信念叫挚着,俺想,四婆婆就这样。

假若四妫爷真的去到了台湾,最终也知道了四婆婆的心心念念,苦苦等待,就算是泉下有知,势必会感动万分,一蹴而起!

如果台湾海峡风起浪涌,波涛如山,那必定是四妫爷在迎接四婆婆的灵魂并倾情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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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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