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饥饿的记忆 下篇
生活过到俺家这种份上,若在镇上作横向比较,应该算是小康之家,毕竟七口之家有三人工作,日有糠麸可以充饥。那时侯,连麸糠也吃不上的人家还不少。
俺们邻居家,全家五口人,靠一人在理发店上班维持生活。孩子们上学一学期2元的学杂费都是靠政府减免的,哪来的钱去买麸、糠?日子过的就比俺家恓惶。
他家唯一的外援就是在镇子周边居住的岳父母。老俩口膝下无子,生两个女儿都嫁在附近。老先生热情爽朗,老伴忠厚善良。
老先生比较讲究,有耕读传家之风。每次上他这个姑爷家都穿着用蓝粗布做的一袭长衣。冬天是棉袍,春秋二季去掉棉花当夹衣,夏季则去掉内层当单褂,年复一年。
由于姑爷家两个大孩子都是姑娘,一个小男孩还不懂事,老先生没有适合倾谈的对像,觉得满肚子才学无处发挥,就看上了当时半大不小,求知欲旺盛的俺。正好俺家门外长年放着几把椅子,每次来,他都拉着俺谈天说地,让俺知道了不少农业知识,还教会了俺做知了笼,扎风筝……
这次来,他肩上背着个粗布袋子,老远就对俺招手。坐下后,他边扯开袋口边对俺说:"你看我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榆树皮面饼子!"
他亮宝似地从袋中拿出一块像马粪纸但又稍厚一点的东西给俺看,又小心翼翼地掰下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一块递给俺"你尝尝,好不好吃"。
那么一丁点,也就塞个牙缝,咋尝得出什么味道?
接下来,他给俺大谈"吃经":"你晓得什么叫五谷吧?五谷就是悬、滕、根、角、穗……"
总之,长在空中的,露出地面的,埋在土里的一切植物皆可吃,那叫个用之不尽,吃之不竭。
老先生说的十分得意!
过了不久,听说老先生仙逝了,是饿死的。这么会吃的老先生怎么会饿死呢?
后来俺想,老先生大慨也就读过几天的私塾,充其量认识百十来个字。他说的那个五谷,俺查了很多辞书都没查到,一般都说五谷是稻粱粟菽稷之类。
多好的老先生啊!
俺们镇附近有一个名叫白土包的地方,那地儿的土叫白山土,也就是观音土。
邻居家的人开始出现浮肿,俺用手指试过,肿的亮油油的腿上,一按一个坑,久久恢复不了。他家开始吃白山土了。
白山土有些像我们如今粉墙用的腻子,姑且相信有营养。可是,吃了这个土拉不出大便,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个个搞的像孕妇式的,只好用竹棍从肛门处一点点往外掏。
邻居一家外出逃荒了,母亲领着两个十多岁的姑娘上河南,父亲带着幼小的男孩在家留守。
几个月后,他们提溜着两个大袋子讨荒回家的当口,正巧碰上俺,便打开其中一个袋子,伸手给俺拿了一个红薯面窝窝。
俺乘机看了看,哇,袋子里全是粮食!有糠饼子,红薯干,多数是给俺的这种红薯面窝窝。吃到嘴里,又霉又苦。
值得庆幸地是,他们一家也都在那次饥荒中活过来了。
看鲁迅先生的作品,知道了在他父亲喝的中药里,有两样罕见的药引子。一是原配的蟋蟀要一对,二是经霜三年的烂草鞋。蟋蟀就是蛐蛐。俺想,这两样东西既然可以入药,当然也可以吃了。蛐蛐不可能抓很多,而烂草鞋的资源却极其丰富,因为那时人们还普遍穿草鞋。看来,老先生把吃的东西界定在五谷里,有局限性,吃的眼界还不够宽泛,高远,否则,也不会饿死。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药引子都适合充饥填肚子,像《西遊记》里的两味药引子:天上飞的老鸹屁,激水里拉的蛤蟆尿,你就是真找到了,吃屁喝尿,能充饥么?
回归正题。
1961年,是三年困难时期最艰辛的一年,也是黎明前的至喑时刻。不能说弹指一挥间,而应该说好不容易熬到这年的年三十。
仪式感还是要有的,上午(说下午也行,反正一天就两顿饭),把父亲亲手写的春联虔诚地贴在门框上;门神从简,是父亲写的欢渡春节四字两联斗方。灯笼也悬挂上了,是皮棉纸糊的竹架灯笼,内放一支小蜡烛。
正常年景,妈妈做年夜饭十分讲究,一直是八个凉菜,八个炒菜,六个蒸菜,一个全鱼,一个炖湯,共三八二十四道菜。凡吃过俺妈做的这些菜的人,什么时侯都认为是这辈子吃的最好的菜,终身难忘!
今年则不同,只有一饭一菜。饭是用萝卜切得细细的,像米粒般大小,和着少量大米做的萝卜干饭,菜是一只野鸡掺一大锅萝卜炖的野鸡萝卜湯。
那时节,萝卜是日常的主食,一买就是一担,萝卜就相当于印度人的洋葱!而野鸡呢,由于当时打猎的人太多,一天天都在恐慌中度过,不能安心觅食,也就长得骨瘦如柴!
对了,那时还没发明肉票,有钱也买不到肉。
就这样,吃着萝卜干饭和炖瘦鸡,全家人都吃的心满意足,因为这是许久以来吃到的第一顿饱饭。这个年三十饭也成了我的永志不忘!
饭后,我们每个小孩子都得到一角钱的压岁钱!
入梦,就像《安徒生童话》中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她梦到圣诞老人驾着马车给她送来圣诞礼物,甜美!而我攥着手中一角钱的财富,梦到空中下馒头,白花花的大馒头,一点麸皮和米糠都没掺!甜美……
俺镇上当年饥饿的情形,就是全中国的一个缩影。许多年过去了,那段历史已成为尘封的往事,很少有人提及。
到了文革时期,有一阵子吃忆苦思甜饭很风行。有街道组织的,也有单位组织的。
吃忆苦思甜饭的流程大概是这样,先行通知时间和地点,时间到了,空场地里就摆满一个大方桌四个条凳的场面,人到的差不多了,就开始开会。
首先是找一个在旧社会苦大仇深且还有点表演才情的人忆苦,讲旧社会如何受剥削受压迫,声情并茂,泪水连连。
曾经有个老爷子,在忆苦时脑袋不知是短路还是搭错了筋,他说,要提起旧社会的那个苦哇,真比黄莲还苦!远的不说,就从1961年说起……
主事人发现情况不对,马上让人把他架了下去。为这事,老爷子后来没少遭罪。
忆罢苦,有人领着喊几句“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打倒万恶的旧社会”之类的口号,就进入吃忆苦饭的程序。
忆苦饭装在一个大锅里,是小米掺白菜熬的粥,各人自己去盛。有经验的人把勺子从锅里拿出来在碗沿上晃晃,就算是盛了。俺初次吃没经验,一下添了大半碗,吃着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好。
那阵子,人们也没心思去挖野菜,剥树皮。
接下来吃思甜饭,八大碗蒸菜,八盘炒菜加凉菜,大伙那个吃啊,争先恐后,龙腾虎跃,油光满面,笑逐颜开。
吃过后,彼此又互相打听,下一次忆苦思甜会在哪开。
孟夫子说"天将将大任于斯人也,必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他说的这一切俺都经历了,也不见天降什么大任,一生都在为稻粱谋。
关于那场饥饿,若要说下去,恐怕还要说很长一阵子。俺之所以用有点调侃的语言写这篇文字,也有点长歌当哭的意思,点到即止。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全篇完
页面更新:2024-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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