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五舅是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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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来家时，五舅正准备出门。

　　坝上屋接屋，路连路。左转是王家，右转是王家。转来转去，上坝每家都姓唐，下坝每家都姓王，小河边每家都姓邱。每家的房子都长得差不离。不是本坝人，来一个，迷路一个。来一群，迷路一群。

　　只有五舅家不一样，张灯结彩，双喜贴门，热热闹闹。五舅披红挂彩，要出门去接新娘。

　　解放军要五舅带路去找人。五舅稍微犹豫了一下就答应带着解放军走了。家家（外婆）追出来喊：五呢，你不去接小英了呀？

　　小英是我还没过门的五舅娘。五舅头也不回，只隔空扔了一句：让妹儿去接。

　　五舅领着解放军在坝上转悠了一天，抓了十多个人。天黑净，五舅才回家。五舅娘已进家，只等五舅入洞房。

　　长得伸伸展展的五舅，早先看不上五舅娘。奈何，家家说，早就订了亲的，不要耽误人家姑娘。

　　五舅顺从家家的安排，婚礼如期举行。但到底，还是彼此给耽误了。

　　婚后，五舅尝试过与五舅娘过日子，可富家出身的五舅娘，懒散惯了。

　　家家说，小英，没水喝了。五舅娘说，喝干的。家家说，小英，没柴烧了。五舅娘说，烧脚杆。

　　五舅做工回家，看到自己娘在灶上做饭，自己妹在挑水，自己老婆却挑着脚在地坝边晒太阳，闷气了半晌才说：“娘，你有儿媳，妹儿，你有嫂嫂，还啥子都做。你们做嘛，我不管你们了。”

　　五舅说到做到，一个月后，便参军去了朝鲜战场。离家那天，正是新历年1月1日。家里杀了猪，邻居和亲戚都来了，为五舅庆贺送行。

　　越热闹，家家越伤心。别人越劝，家家的眼泪流得更快更多。“五呢，我不同意你去参军，你上无兄长，下无弟，只有一个妹儿，你要考虑好哟。”

　　家家生养了三男两女，两男早死，一女远嫁，眼前，只剩一男一女俩孩子。

　　五舅跪下，澎、澎、澎，三个响头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像结亲那天一样，只隔空扔了一句：“娘，我走了！”

　　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家家嘴上不说，心里明了，她帮五舅抱养了一个女孩，取名会军，入了族谱。家家想，孩子一定会见到志愿军父亲的。

　　有天，家家突然看到穿着军装的五舅回家来了。她惊喜地拉着五舅的手，上下打量不停，欢天喜地：五呢，五呢，会军都喊得来爹了。会军，快来，你爹回来了。

　　家家回头找会军，只听见五舅说：“娘，我走了！”

　　五呢，五呢……家家急得一阵乱喊。

　　醒来，原是梦一场。屋外，乌鸦啼叫。枕角，泪水涟涟。天明，公社派人送来一封信，信中写道：王忠义在战斗中已经牺牲了，寄来30元钱，安排好生产……

　　后来，五舅战友说，五舅是在守护防空洞，被炮弹炸死的，一根骨头一片皮片片都没留下。

　　后来，五舅娘改嫁，离开了坝上。

　　后来，去县民政局领烈属补助时，对当时在柏溪一个厂里上班的五舅的妹儿说：你不要走了，就在家照顾你妈。于是，五舅的妹儿从柏溪回到火掌坝，结婚，生子，给家家养老送终，给会军出嫁置办嫁妆。于是，我们几兄妹便在家家怀里和姐姐（会军）背上长大。

　　后来，家家再没看过电影。五舅牺牲后，有次家家看到电影里打战，就哭，说电影里被打死的就是她的五呢。

　　这就是，我五舅的故事。

　　小时候，对于烈士的概念，是家家每个月有4元的补助，是房子失火重建时村里的学校组织学生来帮烈属踩地基，以及，家家不看打战的电影，再就是，1980年家家去世时，大队和公社都送了花圈。

　　关于我五舅，就这么多。小时候，没从家家那儿听到过半句五舅的事，没从我妈那儿听全乎过五舅的事。

　　1985年有次去宜宾县烈士陵园扫墓，一时兴起，以“王忠*”的模糊名字，一个墓碑一个墓碑地看，找遍，没有叫“王忠*”的烈士。

　　家家或许是不愿提起五舅，母亲或许是事多没时间讲，我们年岁小，没人问。在我想了解五舅的故事时，家家已去世，母亲年事已高。

　　前几年，看到烈士证，才知道五舅的大名叫王忠义；去年6月，母亲来家小住，才听她详细地讲了五舅的婚姻以及他牺牲后的一些情况。

　　关于五舅王忠义烈士，仅知以上。他的相貌，他的生辰与忌日，他的生平事迹，他在哪场战斗中牺牲，作为他亲外甥女的我，都一概不知，更况论他人。

　　可以告慰五舅的是，从小到大，一听见“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便会想起五舅，虽然只是个模糊的影子；近年来，一看见“烈士”二字，就会凝神想想五舅肯定也跟电影中那些牺牲的人一样，壮烈、英勇！

　　我想，下次回家，定要去找找王家的族谱，查查五舅的生辰。

　　在中国抗美援朝70周年之际，仅以此文，纪念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牺牲的五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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