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常有，而《长生殿》不常有，于是毫不犹豫入手，就图看个现场版——这周来看北昆小剧场版《长生殿》的票友，估计不少是这个念想。

先来说说戏本吧（不想看的可直接跳到小标题部分哦）。杨贵妃和唐明皇一直是历史上各种志记传奇的大IP，但不同作者对这个题材的态度和处理也不尽相同。

《长恨歌》白居易以首句“汉皇重色思倾国”奠定了基调，以终句“此恨绵绵无绝期”点题，通篇难掩既恨又怜之情，在对待这个人物上面，“矛盾”是我作为读者感受到的最强的感情。

而到《长生殿》，这些复杂的感情都不见了，洪昇把它处理成一个非常简单的爱情故事：开篇点题，本传奇乃写“古今情场”，“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可是这个爱情却偏偏发生在最难有爱情的皇帝身上，如唐明皇在《埋玉》一出的感慨：“堂堂天子贵，不及莫愁家”。或许正是这种现实生活中的不可能性才更催发作者和观众寄情于戏。发生在皇帝身上也就罢了，洪昇要表达的爱情又偏偏是“精诚不散，终成连理”，“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这简直太为难了，于是所有的天、地、人、神全都为这对CP让路，竟然连中国一贯的升仙准则“不恋尘缘”都改了，所以真真是一部脑洞大开的“传奇”了。我对于这种剧情是完全不感兴趣的，不过为了酝酿欣赏这部昆曲唱腔、身段的情绪，也就忍了。不过没想到看着看着却挖掘出另一番天地来。

前后共看了三个版本的《长生殿》：北昆魏春荣、邵峥的4出精华版，苏昆王芳、赵文林的7.5小时全本（其实不全），上昆张静娴、蔡正仁的10小时全本（基本都全）。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票友三十先生就喜欢魏春荣老师的（虽然我一直觉得北方人表现吴侬软语的细腻婉转终究差火候），可我忍不住吐血推荐上昆的版本啊！活脱脱把本子演活了，尤其是张静娴老师，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都是杨妃的高贵、慵懒、妩媚、天真、娇羞……我边看边忍不住感慨，这才是中国女人的极致性感啊~所以本来想正襟危坐聊昆曲的文章，索性歪到聊聊“调情”吧~

女生调情篇

第四回《春睡》并不是一个演出频率很高的章回，连苏昆全本都没这出，我看剧本时也并未特别在意，可看完张静娴老师的演绎就决定把这出作为女生调情的案例。

这出其实就说某个春天早晨杨玉环起床洗漱完还困就又睡去，越简单越难演，想想如果是你，如何表现丰腴慵懒睡不醒的杨妃？好像演不好就像个憨态可掬的傻笨笨熊。

杨妃斜卧在榻上悠悠张开樱桃小口“梦回初，春透了”，然后嘴角带着饱睡后满足的微笑闲散的起身“人倦懒梳理”，边吟边把双手合在颊侧妩媚勾人的活动手指，眼看着已坐起却又伸个小懒腰倒向榻的另一侧：手带着身体慢慢从中轴提腕抬起，到颊侧时翻腕，接着压腕下到香腮处，恰好形成侧卧给身体支撑的手位——一个漂亮优雅的倒重心就这样完成了。再看起身更衣时：双手搭在两侧，款款地，左挪步时身体侧向左，上右脚，上半身重心前移、腰胯腿留在右，待右腿跟上时下沉重心并转身，再重复左侧。上述分解动作连起来看的效果就是柔软无骨般摇曳生姿。娇羞窃喜道出“昨宵侍寝西宫，未免云娇雨怯”后，把“鬓轻撩，鬟细整”等等古代女子化妆攻略展示一遍后，又睡去。

此时皇上来之后看到的是“瞧科，爱他红玉一团，压着鸳衾侧卧。这温存，怎不占了风流高座”。接着是把刚才的起身、漫步倒带再播放一遍，却多了个皇上的角度唱出“怜他，侍儿扶起腰肢”，在趔趄时边伸手去扶边感慨“娇怯怯难存难坐”。且听玉环醒来后回复为何当午睡眠：“夜来承宠，鱼露恩浓，不觉花枝力弱。强起梳头，却又朦胧睡去。因此失迎圣驾”。

好了，现在请给这完整的一段“慵懒娇嗔”赋予个现代应用场景并自行尽情实践发挥吧~

当然，如果一代名妃只靠醒了又困和吃醋估计很难长久专宠吧，杨妃的才情在不少戏里的集中体现是《霓裳羽衣曲》，《长生殿》第十二回《闻乐》、第十三回《制谱》、第十四回《偷曲》和第十六回《舞盘》都是围绕这支神曲展开的，让我们看看如何从梅妃的才情里学调情。

嫦娥口中“知音好乐的今下界唐天子”得闻杨妃在荷亭勤奋谱了一上午曲子后感慨“妃子，妃子！美人韵事，被你都占尽也”。待看完后更是发自心底的夸赞“妃子，不要说你娉婷绝世，只这一点灵心，有谁及得你来？恁聪明，也堪压上阳花（后宫女子）”。而待杨妃于翠盘上起舞，“罗绮合花光，一朵红云自空漾。看霓旌四绕，乱落天香。安详，徐开扇影露明妆。浑一似天仙，月中飞降。轻飏，彩袖张，向翡翠盘中显伎长。飘然来又往，宛迎风菡萏，翩翻叶上。举袂向空如欲去，乍回身侧度无方”——对于懂音律的唐天子，这种“曲高和寡”的知音，必是一种更为长久的吸引，这应该算是调情中比较高境界的体现了，所以椒房专宠数年，也不是一点没有道理的。

男生调情篇

对于大多数女人而言，情深应该是最让人感动的调情。杨妃过世后的戏份占全本的一半，这里面有好多章回都是唐明皇“一往而深”的抒情：《闻铃》、《哭像》、《见月》、《改葬》、《雨梦》等，其中蔡正仁老师演绎的《哭像》是我觉得尤其精彩的一出！

这出是唐明皇念杨妃是“为国捐躯”，于是命成都府建庙一座并雕生像一尊供养，对像诉说衷肠的故事。你看第一句唱词：“是寡人昧了他誓盟深，负了他恩情广”——真诚且深刻的主动反思承认错误不一定保证得到原谅，但基本可以让对方驻足继续听下去。接着我们来看这段形象精彩、抑扬顿挫的分离场景还原：“不催他车儿马儿一迷家延延挨挨的望，硬执着言儿语儿一会里喧喧腾腾的谤，更排些戈儿戟儿一哄中重重叠叠的上，生逼个身儿命儿一霎时惊惊惶惶的丧。兀不痛杀人也么哥！闪的我形儿影儿这一个孤孤凄凄的样。寡人如今好不悔恨也！”接下来假想的情景也是另一种方式的自责：“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搪，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而当生像升座时，唐明皇看到陪伴多年的老伴，竟然还会有定情初夜的错觉：“俺只见宫娥每簇拥将，把团扇护新妆。犹错认定情初夜入兰房”——这真的很难说不是“一往而深”了。

调情绝对不只是情深义重，更多时候是打情骂俏。唐明皇有时候是个痴情的男子，有时候又是个调皮的大男孩——在劝杨妃喝酒这件事上体现的尤为可爱。

一次是在《舞盘》章玉环跳完霓裳羽衣舞，皇帝非常高兴，边呼“妙哉，舞也！”边命“宫娥每，看酒来，待朕与妃子把杯”。唐明皇的敬酒充满温柔体谅“把金觞，含笑微微向，请一点点檀口轻尝”。可待杨妃放杯时又马上“休得留残，休得留残，酬谢你舞怯腰肢劳攘”。这个理由怎么让人拒绝嘛，待杨妃再次举杯，皇上乐呵呵“俺仔细看他模样，只这持杯处，有万种风流殢人肠”。如果有这个男人边举杯边关切的让你不急不急，樱桃小口一点点尝；在你欲止时又说亲爱的你工作辛苦了晚上这点小酒放松放松，然后含情脉脉心满意足的看着你夸你拿着酒杯都这么美的别有一番风韵——你说这酒是不是喝的欢心舒畅？

还有一次是《惊变》章二人中秋赏月御花园歌《清平调》后，唐明皇又是欣喜过后的夸耀开始“妙哉，李白锦心，妃子绣口，真双绝矣。宫娥，取巨觞来，朕与妃子对饮”。看来不能总用才情逗皇帝开心，这熊孩子一开心就要让你喝高他自己偷着乐才罢休。你看他“喜孜孜驻拍停歌，笑吟吟传杯送盏”，不停道“妃子干一杯”、“妃子再干一杯”。待杨妃说“妾不能饮了”时，竟然生出“宫娥每，规劝”的馊主意。只见宫女太监齐刷刷跪倒一片“娘娘，请上这一杯”，又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吧~于是他再次美滋滋的看着你“我这里无语持觞仔细看，早子见花一朵上腮间”。见杨妃醉倒，更是干脆乐呵的凑上去左察右看，边看边偷笑，“一会价软咍咍柳亸花欹，困腾腾莺娇燕懒”——这么一个调皮捣蛋的老公，是不是真让人哭笑不得又甘愿消受呢？

男女互调篇

最有趣最变幻无穷的调情，当然是当事人的互动了。第八回《献发》+第九回《复召》可谓是男女互动调情的经典版了：

杨玉环为其姐虢国夫人在曲江侍宴唐明皇吃醋，唐明皇一气之下和虢国夫人夜不归宿，第二天早晨回家就把杨玉环贬谪出宫送到杨国忠家里了。杨玉环开篇一句“无定君心”，动情处吐露真心“天乎太忍，未白头先使君恩尽”。这里“恩”一字不经意间就道出男人的高高在上，被抛弃连私下都不敢骂老公只能骂苍天。被撵出宫可是天大的事情，更何况涉及一个家族的命运，可知当时寄居哥哥家的杨妃有多么压力山大，在房间里边哭边问丫鬟这家里哪里能远远看到宫中啊？登楼远远望到一个公公骑马而来，就“料非他丹凤衔书，多又恐乌鸦传信”，把那份期待又害怕的感情通过丹凤和乌鸦的不同寓意道出来。

高公公不愧是皇帝身边人，看皇帝独坐宫中长吁短叹，就悄悄来杨国忠家里通报杨玉环，还提示她是否有什么东西让奴婢带到宫里去感动圣心。让我们看看经济不独立的女性如何回答：“我想一身之外，皆君所赐，算只有愁泪千行，作珍珠乱滚，又难穿成金缕，把雕盘进”。最后灵机一动想到剪一缕青丝“曾共君枕上并头相偎衬，曾对君镜里撩云”。那杨妃该如何剪去这段头发呢？流量小生估计会用洒着眼药水的大眼睛对着镜头，表情因用力过度而扭曲，拿着大剪刀吭哧吭哧使出全身力气剪吧？只见张静娴老师分出一缕长发，通过镜中边抚摸边唱“可惜你伴我芳年，剪去心儿未忍”，然后接过丫鬟递来的剪刀，抬起手臂含蓄的用水袖慢慢遮住，接下来一个干净的点地转，“留头”技术使用恰当，让观众还没反应过来，再亮相时这缕青丝就到手上来了，气息未断的接着悠悠唱“只为欲表我衷肠，剪去心儿自悯”——这段让我倒回去反复看了好几遍，真是经典。

再来看唐明皇，“无端惹起闲烦恼，有话将谁告？”一大早自己坐在宫里生闷气。小太监请万岁爷用膳被骂，连忙解释说后宫传催，没想到正解释到皇帝的痛处“什么后宫！揣这厮去，打一百！”——原来不让提“后宫”二字……撵走小太监之后，看看人家唐明皇是如何说想你想的吃不下饭的：“思伊，总有天上琼浆，海外珍馐知他甚般滋味！除非可意，立向跟前，方慰调饥”（除非朕的心上人杨妃你站在我面前陪着我，方才能抚慰我从早晨饿到现在的痛苦啊）。又一波小太监上来说万岁爷您去沉香亭上饮宴吧，听听梨园新曲。“说什么沉香亭，好打！”——原来和杨妃约会的“沉香亭”也不能提……小太监吓的马上解释“是太子诸王，说万岁爷心绪不快，特请消遣”“我心绪有何不快！揣这厮去，打一百！”——原来“心绪不快”也不能提……骂完一圈人，唐明皇自己估计也不好意思了，就把其他人都赶走继续自己生闷气——原来皇上吵架生闷气都气的这么傲娇~吓的高力士都只敢在殿外候着，结果皇帝又自己出去骂“高力士这厮，也竟不到朕跟前，好生可恶！”看到高力士带回的秀发，满鼓鼓的气瞬间就没了“记前宵枕边闻香气，到今朝剪却和愁寄。觑青丝肠断魂迷”。高力士一看这表情，马上吹风“万岁爷何惜宫中片席之地，乃是沦落外边”，皇上说我都已经把人赶出去了，怎么还好召回嘛~再看人高力士怎么回的，堪称经典教程：前半句“有罪放出，悔过召还，正是圣主如天之度”为皇上个人的难为情解围；后半句“况今早单车送出，才是黎明，此时天色已暮，开了安庆坊，从太华宅而入，外人谁得知之”为皇上在外的面子解围。一句话让皇帝的顾虑烟消云散一哥劲儿催促高力士快去接杨妃。

看相见之后，皇帝都按捺的不行了要抱抱（虽然才多半日未见），杨妃偏躲开做“跪泣”状（注意，可不是趴地上嚎啕大哭哦，是娇娇怯怯的拿袖子掩面委屈抽泣）说自己“臣妾无状，上干天谴”，“念臣妾如山罪累，荷皇恩如天容庇，今自艾，愿承鱼贯敢妒蛾眉”——一句话，臣妾错了，今后都改（事实上非但没改，后面《絮阁》更变本加厉吃醋，改的是皇上，再不为杨妃吃醋而生气）。“寡人一时错见，从前的话，不必再提了”。

于是乎，画外音给本回总结到：“从今识破愁滋味，这恩情更添十倍”。

好了，今天的调情交流到此结束，如想了解更多技艺，请自行观赏上昆张静娴、蔡正仁老师版的《长生殿全本》。ps如果想在这个直接的世界里找回一点委婉的视角带来的妙趣无穷，不妨试试昆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