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汉超‖疼痛的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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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的三月

子女岁数再大,可在父母眼中,永远都是孩子。

今年三月,所有的悲伤逆流成河,阻塞在皖江之滨。一向身体很好又能抗痛的父亲,在和病魔抗争两个月后撒手人寰。

父亲下葬那天,前雨后晴,也预示着他的人生轨迹如此。是巧合,还是天意,尚不得知。从凌晨五点灵车来接他,天空就下起瓢泼大雨,似乎天公也禁不住为他落泪。

父亲三岁失恃,几年后继母进门。家中陆续添了一妹两弟,爷爷后来身体不好,父亲过早的成为家长顶梁柱。犁田,搭坝,挑堤,驮树,一年到头没得闲。春种,夏耘,秋收,冬藏,总有忙不完的事。

他忙得连上学时间都没有,何况家里也没他的学费钱。他年幼时就给生产队看牛,成为准劳力时就开始学会用牛。秋天忙完农活,不是和泥刷土砖准备修葺土砖屋,就是扭草绳去捆禾秆运回堆成柴垛。冬天不是去沙洲上砍芦苇换点零花钱,就是披星戴月肩挑背扛硬生生地挑起一道跨越三县的同马大堤,或是舟车劳顿翻山越岭躲避木材检查站用板车轱辘绑几棵深山杉木回家置办家具或农具。

爷爷去世时,父亲二十刚出头。凭着过硬的家庭出身和身体素质,他通过了征兵的政审和体检关。那时农村兵退伍后至少也能到大队当个治保主任或民兵营长的。但继母终日哭哭啼啼,深知家中少了顶梁柱,她是很难养育三个未成年子女的。

父亲心软,跑到大队部,不顾劝说,放弃这难得应征入伍的机会。就这样,他和触手可及的光明前景擦肩了。

父亲对自己很抠。听队长说过,一次在莲洲乡洲尾村挑江堤,队里上堤劳力打平伙(AA制),每人出五角钱,凑着让伙夫晚上做顿红烧肉,好补充能量。毕竟挑江堤是个重体力活。当时就只有父亲和陈伯没凑钱。父亲花了两角八分钱,买了两个煤油灯罩连夜送回家,免得在同伴吃肉时又遭奚落。第二天他又早起,步行三十里还没误工。陈伯用四角二分钱买了顶带捂耳的厚帽子,早晚出工耳朵就免受冻疮之苦了。

告别大呼隆,进入联产承包时期。父亲就像一座上紧发条的机械钟,起早贪黑,开荒租地,远超手工劳作极限,来扩大再生产。只为了将三个儿女送出农门,过上“夏天能穿上尼龙袜子”的生活。

一到暑假,就是全家“集体出征”之时,也是我家棉株告别“低人一等”之时。萝卜快了不洗泥。我们不用问人,就知道杂草长得最深的地,一准是我家的。我们兄妹仨参与锄草、浇肥、整枝、摸杈、喷药、捉虫,所有环节要经历三轮以上,才能将棉株拾掇得焕然一新。但喷药、捉虫还要加密频次,得打持久战,坚持不懈地从棉铃虫嘴里抢出即将被它们嚼掉的钞票。

那时青黄不接,农作物还未收获,没有收入,还得一个劲地投入化肥和农药成本。治棉铃虫的进口药很贵,常去经销点或小卖部赊账,老板的脸拉得比棉铃虫长多了。有时候父亲心疼农药钱,总想拖延两天喷药。侦查虫情的母亲回家后,不用她说话,单看脸色,我们便知虫情紧急了。如果墙角的农药所剩无几,我和弟弟有时轮着去小卖部,嬉皮笑脸地求老板再记上账。

十几亩稻田喷施农药的活儿基本归父亲。田里灌有水,背着几十斤药水,在泥壤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是很费体力的。在已分蘖的齐胸稻禾间穿行,滴漏的药水裹着汗水,稻叶边齿时不时在皮肤裸露部分留下道道红色割痕。药水不时湮没创口,又痒又痛,那滋味真的不好受。到了正午时分,父亲有时硬扛着要将一块田或一桶药水喷完,弄不好就农药中毒了。得请村医来打吊针。

就这样,父亲在大漳湖的稻田和棉地里奋战十余年。他终于如愿,我们仨相继在城里安了家。

待长孙来到中山读幼儿园后,我和妻子终于说服他卖掉那几头水牛,来南方做起“接送族”。

接送只是早晚的事。他还像之前在老家那样闲不住,大年初一就拿出提前放在地沟里的铁锹,疏沟垒坝,干起他认为拖延不得的农活来。他的自来熟性格,很快就找到小区绿化工作。做到白天上班,早晚接送孙子两不误。

再往后,他又陆续在小区、街道、温泉、商场干过清洁工。前三四年,本已回乡的他嫌在家打理他和母亲的两人田地,刨去成本,所剩低至不到千元。还让我在中山帮他找个活干。尽管我说每月会将养老金打到他的卡上,但他仍坚持说,只要自己还能动,决不要子女养老。

去年年初爆发的新冠疫情,让已到中山准备去上班的他焦躁不安。说晚去扫一天走廊,就损失七八十元收入。我劝他,安全第一,挣钱第二,你都七十六岁,早该儿女们给你养老了。

干了三个多月,善良的父亲实在捱不过那位女主管的多次刁难,便辞工了。他还劝我们别去找她理论。他不愿在我这里吃闲饭,过了几天又回安庆老家了。

回乡不到两个月,一向身体硬朗、声若洪钟的他在栽油菜苗时,突然喉咙嘶哑。远在云南昭通扶贫的我,在电话里劝父亲去市立医院就医,说已帮他找好医生。他硬说自己身体没事。第二次终于劝动他,但要等到次日核酸检测结果出来方可住院详加检查,他又不愿在宾馆住一晚等待,当天又返回家中。

父亲回乡后还到处砍柴,到坝埂树林里劈些枝丫,待晾晒后,便打捆运回家码放。那时他胸部便有些疼痛,但依然咬牙用小板车来运送柴火。从邻家门前经过时,为掩盖疼痛发出的呻吟声,他有意将口袋里的小收音机音量调到最大。就这样,他忍着痛来来回回搬运了好几天。

元月三十日,父亲独自去到镇卫生院拍片。医生让他尽快到大医院就医。

腊月二十四,我和妻子从广州飞往安庆。出了机场,便打车赶往市立医院。已陪护几天的弟弟远远的迎上来,说父亲被诊断为肺癌晚期。我如遭当头一棒,调整情绪后,还得强颜欢笑,给他鼓励。

父亲尽管有些消瘦,但精气神还好。邻床那位邻县大叔没有子女,侄儿们帮他请了个护工。到了晚上,大叔让护工扶他靠起来,护工在租来的折叠床上继续睡觉,说自己不是他儿子。父亲有些愤愤然,第二天对护工说,那位大叔很可怜,你既然收了人家的护工费,就该听从人家的召唤。

腊月二十四是我们老家的小年。我们一家人说服父亲,带他到地下商城小餐馆吃小年夜饭。父亲还不知道自己病情,理顺收集肺部积液的引流袋带子,塞进口袋,便跟我们出了门。

我点了几个菜,叫了一瓶椰汁。大家强颜欢笑,纷纷以汁代酒,向父亲敬酒。我起身拍些图片和小视频,留作他日念想。

此时我心如刀割。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或许是我们陪父亲过的最后一个小年。

看到父亲的衣服和裤带有些陈旧,我利用换班之际,陆续到地下商城和百货大楼,帮他买了礼帽、裤子、薄羽绒服、皮暖鞋、棉毛衫裤、裤带、袜子。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新的。每件都很中他的意。望着他脸上的笑容,我连连自责,为何没在他捡来人家丢弃几成新的衣物,责怪主人太轻狂前,给他添些衣物。但所有的悔恨现已无济于事。

听医生说,父亲唯一的希望是经过基因检测,看能不能进行靶向治疗。我说尽快安排,尽管基因检测费八千多元得全自费,我也愿意替劳碌一辈子的父亲付的。

最后的希望肥皂泡还是破灭了。

腊月二十八上午,我去隔壁药房买了蜂王浆和导流袋。听说有癌症患者喝蜂王浆出现了奇迹。

中午,我们在安庆吃完午饭,然后回家。途经巨网中学,遇到个理发店。父亲说要理下头发。我说也好,过年显得精神些。他问师傅可以修面不。师傅说,修面得另付五元。父亲自言自语地说,还是回家自己刮吧。我对师傅说,你尽管给他修吧。父亲没再推辞,望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连夸师傅手艺好。

正月初一上午,一转眼功夫,父亲就不见了。吓得我和弟弟分头去找,路上还分别给附近亲戚打电话,问他有没有过去。

过了好一会,他骑着电动车回家了。我问他去哪儿了,他说好久没下地,他到湖地里看看庄稼。我说,大过年的,路上车多,你要出去,我可以载你去。别一个人出门。他说,他现在还骑得了电动车。

第二天,他就说心里发慌,得去医院,至少可以吊盐水。

初三那天,我们父子三人蹭着堂弟的顺风车,重新回到老病区。我和妻子改签初九返回广州的日子到了。我俩到病房跟他告别。

父亲还一再嘱咐我们要安心工作。

父亲接着住了几天院后,做过乡村医生的三姨在电话里告诉他的真实病情。他先是一怔,后来对陪护的弟弟说,不治了,出院吧。得了这病,再多的钱也治不好。

我在昭通听着弟弟的复述,心里有些凄然。连忙在京东上给父亲买个呼吸机,方便他出院途中及回家后使用。

我连忙请假,从昭通经广州飞安庆。同时在拼多多上买了烤箱和法式羊排。从安庆机场打的途中,捎上双河的姑,父亲唯一的妹妹。她坐车就晕,听说长兄病情加重,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再来探望。

一路上,春雨凄凄。在料峭的寒风中,蜡黄的油菜花开了,颜色像父亲的脸。

回家第三天,烤箱和羊排都到了。我用从昭通带回的黑椒汁腌制半小时后,烤了两根给父亲吃。他之前一直怕吃羊肉,老是说很膻。这次居然说味道不错,可能是烤箱散出的香气已改变了他的成见。

过了两天,他开始坐卧不安,浑身不舒服。晚上睡不安生,整夜在房间和堂屋间来回走动。

接着喉咙里时常被痰堵住,以前声若洪钟的他,竟然连吐痰的力气都没了。我看着十分心疼,恨不得凑上去帮他吸出。猛然间,我拿出手机,在京东上下单,买台吸痰机,好让他免受痰堵胸闷之苦。

乡村邮路漫长。就在吸痰机运至县城未转镇村的那个周日晚上,父亲走了。

在老家上班的妹妹说,父亲心疼女儿女婿,在周日离开。以后逢七回来烧香,不用为请假犯难。

从望江县殡仪馆到东至县胜利镇的祖茔,我将父亲的骨灰盒捧在怀里。每次转弯和刹车,我都小心翼翼地将他托起,不忍再让他受痛了。

停车时,下了五个小时的雨居然停了。想必上苍捱不住父亲一路苦求,因为到墓地还要经过一个山坳,再翻越一大片枝丫四伏的坡上竹林。我独自在雨中穿行,且保持骨灰盒不落地,想想都很难。

离开墓地时,我回望墓碑,心里默念道,伯伯(安庆乡村对父亲的称呼),来世我们还做父子。今世我们没做够啊。

五个多月后,暑假即将结束前,我与因回国航班被熔断留在法国过暑假的儿子通话时,才告诉他,爷爷在今年三月就没了,住院时已是肺癌晚期。

如果再隐瞒到明年暑假,直到准备带儿子去他爷爷坟前祭拜,才告诉他。我想这是件很残忍的事情。毕竟儿子即将读研了,正常的心理调适能力还是有的吧,即便他远在亚欧大陆的另一端。我思虑再三,这次终于捅破这层窗户纸,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曾经接送他读完幼儿园、小学的爷爷,他今后只能从记忆里慢慢还原了。

经过十几秒的沉默,想不到憨憨的儿子问,爷爷走的时候,你们都在他旁边吗?

瞬间,我的泪又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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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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