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宿债(散文)阿丙

早春二月,春风如剪。我站在龙门石窟的山门前。拱阙上方匾额上的“龙门”两个大字,是不多见的陈毅元帅的手迹,温婉中带遒劲,萧散处透功力,尤显儒将风骨。进了山门,便是一条年代久远的青石路,略带岁月的坑洼,路面外侧,依稀可见曾经拓宽的痕迹。

已经记不清多少次造访龙门石窟了。从最初那一次开始,我就暗自许诺要为它写一篇文章,但始终未能落笔。不是因为忙,更不是因为懒,而是因为恐惧,因为自卑。我怕自己笨拙的笔力写不出龙门石窟的气魄和品位,对这举世闻名的艺术瑰宝,我不敢有任何的轻率和造次。

正是带着这种巨大的心理压力,我一次次造访,又一次次失信。每次都以“再认真考察一遍”为借口,每次都以更惶恐的心情而罢手。既无法抗拒它的诱惑,又无法解脱自许的责任,龙门石窟成了压在我心头的一笔宿债。虽然我也曾用零零碎碎的语录体,抒写过自己灵感的残片,但如同分期偿付的利息,聊以借此维系着自己起码的信用,免得这座艺术的宝库对我闭门不纳。

我倚着石栏,凭河临风,把自己的心绪梳理平复,为即将展开的造访做好情绪上的准备。

河畔新柳,长条纷坠,随风把涟漪层层荡开,似乎在盈盈碧波中濯洗春天的秀发。东西两山,隔河对峙,状如门户,龙门也便有了“伊阙”的名称。

龙门宿债(散文)阿丙

最早知道这个名字,是读了曹植的那篇《洛神赋》。这个半生窝囊的旷世文才,因情感事,借物思人,把自己敢怒而不敢言的一腔幽怨,借助塑造的洛水神女来曲折表达,其中就有“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的句子,描述了他从京城归东藩的大致路线和心情。情场失意,仕途失路,哀怨交互,使这部作品成为建安文赋的巅峰之作,保持着永久的艺术魅力。

曹植,实在是当之无愧的文人偶像。他在《洛神赋》中对女神的柔美形象一吟三叹,反复铺陈,堪称绝唱,让后世多少自负的才子有美可赏,无话可说。只能亦步亦趋,鹦鹉学舌一般“炒剩饭”。赞美女人的杨柳腰肢,必定是“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夸奖女人唇红齿白,免不了“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描写女人体态轻盈,最顺手的就是“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任你搜索枯肠,改来删去,总也比不过曹植对洛神形貌的优美刻画。在曹植的阴影笼罩下学舌,也是一种体面的无奈:对同一事物的完美描述只能有一种,1800年前被曹植着了先鞭,后人就只能拾他的牙慧了。谢灵运说,天下之才共有一石,曹植独得八斗,自己占了一斗,天下人共分一斗。他对自己的分配并不算低调,但对曹植的慷慨划拨显然是发自内心,众望所归的。

出于对曹植文才的倾心仰慕,后世文人多么希望他能登上王位、承继大宝啊!魏武帝曹操在安排接班人的问题上,也对这个儿子属意良久。建安十七年,铜雀台落成,这是一个国家级的重点文化项目。曹操率诸子登台,并让他们各赋一篇,尽展怀抱。结果曹植一挥而就,又快又好,曹操龙心大悦,几番欲立为太子。但曹植太令父王失望了。他本身带有率性文人的致命伤,恣肆任性,饮酒无节,放荡不羁,多次犯忌,缺乏政治家应有的理智、干练和沉稳,对不少事情的处理让曹操大皱眉头。建安二十四年,曹仁被关羽围困,朝不保夕。曹操让曹植担任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带兵解救曹仁,这何尝不是让他去建功立业,积攒继位的资本啊!但命令发布之后,曹植却喝得酩酊大醉,不能前来受命……

龙门宿债(散文)阿丙

曹操没有再给他保留机会,至此李代桃僵,接班人问题发生乾坤大挪移。阿兄曹丕名正言顺继承王位,既符合嫡长的顺序,更符合朝臣的心意。从此曹植寄人篱下,郁郁不得志。后来他郑重其事写了一封《求自试表》呈上,毫不掩饰自己想担当大任、建功立业的壮志豪情,诚恳请求王兄给自己压压担子。但毕竟事过境迁,风头不再,只落得废纸一张,无人理睬了。

中国传统的文人,长期受儒家正统思想影响,大都有着积极的用世之志。不甘寂寞,不图安逸,只想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毫无疑问,这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一种高尚的家国情怀。确有大批儒家知识分子,报效国家,不辱使命,成就了君王大业,自己也留下了完名美节。但也有不少人,或志大才疏,眼高手低;或行事偏执,德不配位。即以曹植而论,天纵之才,世不二出。锺嵘《诗品》称赞他“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他的《洛神赋》代表了建安辞赋的最高成就,一千多年间无人超越。但却因自己的任性、散漫和疏狂,与历史的重大托付失之交臂,不能不令人唏嘘。

初升的太阳照在伊洛河上,新建的橡胶大坝抬高了水位,使得河面境界开阔,在春风中荡起一层层细浪,波光潋滟,盈盈似语,犹如神女顾盼的眸子。1800多年过去了,星移斗转,朝代更迭,多少沧海变成了桑田,多少风流化作了云烟。曹植的跌宕人生对后世的警策意义不言而喻,但却免不了仍有后来者重蹈覆辙。我忽然想起了古人的一句话,“飘风不可以调宫商,巧妇不可以主中馈,文章之士不可以治国家”。这话说得有点绝对,但文章之士倘能收心摄性,扬长补短,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有多少人生悲剧不是都可以避免吗?

龙门宿债(散文)阿丙

景区的游人渐渐多了起来。仲春阳光普照,目力所及的西山断面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佛龛。成千上万的石刻造像分层排列,呈现出明暗不同的色调,不卑不亢,似在那里已静候万年。我曾经多次扪心自问:为什么如此喜欢游龙门石窟?原因自己很难解释清楚。但今天,我忽然若有所悟:龙门石窟虽然是佛教题材,但它已经超脱了宗教,远离了香火,升华为一种唯美的艺术。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络绎不绝,怀着对艺术的倾慕,不附带世俗的求告。大大小小的洞窟前,看不到烟火缭绕,看不到三跪九叩。艺术让龙门石窟摆脱了俗世的扰攘,把升官发财的祈祷,成龙成凤的欲念,通通隔绝在山门之外。龙门石窟还原成一方真正的净土,让人腾空心思,在静静伫立和深情凝望中,去体会超凡脱俗的艺术魅力。

说到龙门石窟的造像艺术,自然离不开奉先寺——这里有龙门石窟的镇山之宝。最著名的卢舍那大佛,造像高达17.4米,微垂星眸,神态安详,线条圆润,衣饰纹络如韵律一般自然流泻。特别是那圣洁的微笑,让你剔除杂念,洗尽凡心,忘怀过往,出离情绪,在一片澄明中万虑皆消。

微笑,是一种最有魅力的面部表情。她能够化解戾气,传递友善,稀释误解,让防范的心灵彼此敞开,让猜疑的瘴气烟消云散。有多少中外艺术家倾情讴歌和竭力刻画这种表情;有多少企业用醒目文字提示员工:“今天你微笑了吗?”有多少僵硬的人脸,每天对着菱花镜训练面部肌肉,力图使自己的嘴角得体地上扬。

我曾有幸在20世纪末期,参观过法国巴黎的卢浮宫,在人头攒动中挤到了那幅世界著名的肖像前。原作的尺寸并不很大,画布上的蒙娜丽莎雅静恬淡,目光和善,用一种从容得体的面部表情,透露出从中世纪噩梦中醒来的惬意和满足。谁也不能否认,作为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画家,达•芬奇这一杰作在世界美术史上产生了巨大影响。

但我固执地认为,和龙门石窟的卢舍那造像相比,她仍然稍逊一筹。蒙娜丽莎的肖像,在时间上比卢舍那造像晚了将近1000年。如此巨大的时间落差,并没能让后来者有所超越。蒙娜丽莎的微笑,具有性别特征、年龄特点和时代痕迹,犹如一位优雅的邻居大嫂,体现了人性的和善和安逸。但卢舍那大佛的微笑,却能让人淡化性别,忽略年代,忘记年龄,具有普照万物的神性光辉,突破了时空,久远到永恒。这样的微笑,不怒自威,具有降妖除魔的法力。在这样的表情面前,邪恶无所遁形,歹毒会被缴械,再凶残的恶徒都会收敛邪气,放下屠刀。

龙门宿债(散文)阿丙

奉先寺处在一个居高临下的制高点,洞窟前层台高耸,场面开阔。要把整个洞窟的完整造像摄入镜头,则必须登临平台高处,这对我髌骨软化的双腿是个不小的挑战。我在平台的边缘前走后退,调整镜头,选取最佳的角度和距离。卢舍那两侧的菩萨和护法经过风剥雨蚀,已经面容含糊。尤其是护法力士在浩劫中伤胸断臂,面目全非。唯有卢舍那本尊妙相清晰,端坐莲花台上,发髻高挽,衣饰低垂,完整无损。和神神道道的各种传说相比,我更愿意相信那是造像本身的艺术魅力,是卢舍那洞穿尘世的慧眼和无所不知的微笑,让造孽者落荒而逃,罪恶的铁锤始终未敢举起。

石窟开凿于北魏孝文帝时期,现存洞窟中大量的是唐代造像。在中国所有的艺术造像中,唐代的作品一望而知,很容易辨识。体态丰满,线条圆润,举止安详,传达着盛世的笃定和自信。唐代是让所有中国人津津乐道、扬眉吐气的朝代,国强民富,八方归心。京城长安到处是碧眼胡儿,世界各地的遣唐使和商人来往不绝,中国成了名副其实的世界经济文化中心。洛阳作为丝绸之路的东方起点,在中西方文化的联接上具有标志性意义。这里是佛教祖庭,中国第一座皇家寺院白马寺在此落成。但任何外来文化都必须经过中国化的改造,才能在中国土地上留存。佛教传入中国时间不长,便演变成“禅宗”横空出世,完成了对印度佛教原旨的根本性改造。从修行理念,到参禅方式,包括诸佛妙相、神态、坐姿和体型,已经和原汁原味的印度佛教几无干系。

这样的文化改造和同化,在中国历史上实在太多了!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浩如烟海,具有强大的吞吐功能。它以博大的胸怀接纳外来文化的输入,又以巨大的魅力,让外来文化不可避免地接受改造。北魏孝文帝主政以后,迁都洛阳,革除鲜卑旧习,推行说汉话、通汉婚、改汉姓,仿汉制,促进了北方民族大融合。蒙古入主中原,建立元帝国。不足百年的执政期间,不仅顺应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脉络,而且积极地发扬光大。封孔子为“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封关羽为“显灵义勇武安英济王”,一文一武两个圣人,都是在元朝宫廷中完成册封的;“仁义忠勇”的儒家抽象观念,从此具有了人格化的象征;满清入关,明朝覆灭,但中国的文化根基不可撼动。乾隆皇帝动用了4000多名专家学者,历时15年,完成了中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图书集成《四库全书》的编纂。这个风流皇帝满文的水平如何不得而知,但他一生却写下了43000多首旧体诗。质量姑且不论,如此巨大的产出,倘若不是对汉族文化五体投地,哪来这样的原动力?

龙门宿债(散文)阿丙

唐代,当然是唐代!卢舍那造像正是唐代雕刻艺术的杰作。有人说,这堪称完美的面部表情,是仿照武则天本人的形容而雕刻的,对此我极不认可。任何专制的帝王都不可能有如此优雅的情态、得体的坐姿、和善的微笑。这样圣洁的表情,与长相的五官搭配无关,与强装的慈祥和蔼无关。它不属于任何单一个体,却与每个人的心灵期待相关。她是美好向往的聚合体,汇聚了人性深处真善美的清泉。

我向导游请教卢舍那造像雕塑者的名字,但询问的结果令人失望,精美绝伦的艺术造像原来是无名氏作品。从时间上来说,造像要比佛罗伦萨的大卫雕像早920年。但米开朗基罗早已凭借自己的雕像作品,誉满全球,驰名世界,而龙门石窟这位杰出艺术家,却籍籍无名,唯余自己的作品,在21世纪的春风中领受后人的膜拜和赞叹。

在我的印象中,中国的雕塑艺术远远没有诗词歌赋、书法绘画名头响亮。即便是现在,当我试图从记忆中搜寻几个中国著名雕塑家的名字和作品时,不仅毫无所得,而且总会被一批又一批的诗人墨客的名字强行挤入,层层包围。中国的方块汉字本身就是图形文字,具有巨大的美学冲击力。尤其到了唐代,方块汉字的魅力借助韵律愈加放大,让一大批吟诵风雅的文人墨客声名大噪。

他们用韵文和散体提出自己修齐治平的雄才大略,抒发自己报效君国的耿耿忠心。而君王也乐于用这种方式和这些文人学士谈古论今,纵横天下大事。尤其幸运的是他们遇到了贞观之治,唐太宗开科取士,看到一批批文人金榜高中,一代英主情不自禁地额手称庆,“天下英雄尽入我毂中矣”。从此以后,朝廷金銮殿上,一代一代龙蟠凤逸之士,登堂入室,出将入相。尽管也有一些出类拔萃的文人命运多舛,但中国科举的考场上,仍然为文人学士敞开了1300多年的晋身大门。

龙门宿债(散文)阿丙

然而同时代的雕塑艺术家却不曾有这样的幸运和荣耀。当贺知章、李白、杜甫、白居易、刘禹锡等一大批诗人骚客,在朝廷和大大小小的衙门中进进出出的时候,雕塑艺术家却在荒山秃岭中开山凿洞,雕佛造像。而且往往经年累月,子孙接力。在锤凿叮当的电光石火中,一间间洞窟朝着初升的朝阳洞开,一尊尊形体精美的造像被满天云霞镀上金光,形象生动,眉目传神。即便历经千年风雨,仍然有着震慑人心的神采和风仪。这些大国工匠应是中国最早的雕塑艺术家,他们用自己的铁笔钢凿,镌刻山河,雕镂人心,留下深刻生动的历史记忆,但雕塑家自己却历历如荒草,再也没有人记起。

不被看重的造像艺术冷落了,山崖间渐渐消隐了锤凿之声。我感到中国雕塑的黄金时代就这样不经意地湮灭了。而它本该比欧洲文艺复兴的艺术巨匠们更超前、更高妙,更具有世界意义。

伊洛汤汤,虹桥飞架。龙门石窟对岸的东山上,琵琶峰下香山寺旁边,就是有名的白园。顾名思义,谁都知道那里长眠着一位杰出的诗人。在唐代著名诗人的群体中,白居易的运气不算很差。他是科班出身,进士及第,金榜高中后封官放任。官做得有头有脸,诗写得妇孺皆知。既在诗坛开创了“元白诗风”,又在西湖留下了白堤遗迹。虽然也有过挫折不如意,但毕竟不像李白、杜甫那样未能善终,也不像柳宗元、刘禹锡那样受到残酷打击。然而晚年的白居易却醉心佛老,炼丹修仙,沉醉于“樊素口、小蛮腰”,写咏妓诗乐此不疲。他本是体制中人,却忘怀初心,如此潦倒,相比于那个泪湿青衫的江州司马,哪个才是真实的白乐天?

我不能回答。也许,要偿还我对龙门石窟的文债,就应该从澄清这一个问题入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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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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