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茅庐”说风雨

陈出新:“风雨茅庐”说风雨

“风雨茅庐”说风雨

人生之复杂,有所谓“世事难料”,也有“一语成谶”。但是,往往表现为“世事难料”者居多,“一语成谶”者极少。而郁达夫就是这“极少”中的“典型”。1935年,“心灰意冷”的郁达夫,迎来自己一生的“多事之秋”。五月二十日,三子耀春殇,年龄仅为2周岁。达夫为之两度撰文以悼,并赋诗六首:

赢博之间土已陈,千秋亭畔草如茵。

虚堂月落星繁夜,泚笔为文记耀春。

命似潘儿过七旬,佯啼假笑也天真。

两年掌上晨昏舞,慰我黔娄一段贫。

跬步还须阿母扶,褰裳言语尚模糊。

免教物在人亡后,烧出红绫半幅襦。

明眸细齿耳垂长,玉色双拳带乳香。

收取生前儿戏具,筠笼从此不开箱。

魂魄何由入梦来?东西岐路费疑猜。

九泉怕有人欺侮,埋近先茔为树槐。

生小排行列第三,阿戎原是出青蓝。

怜他阮籍猖狂甚,来对荒坟作醉谈。

极尽中年丧子之哀容与悲戚。

6月近,“住所的话”发表。文章虽然倾诉“求田问舍”之事由,但是,“闲适”中表露的是一种“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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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与“穷愁”的幻灭,近似于心同“槁灰”。明眼人都知道,28年之后的郁达夫,由于形势的紧迫,和家庭的变故,“遇人不淑”,基本上脱离了创作的轨道,旧有作品的那种“锐利、雄健”的直抒胸意的表达,和纤如游丝的细腻,直刺神经的贴近,以及难以驱散、紧追不舍的灰冷之风格,再也没有了印迹。反倒是,即景式的应景之作多了起来。真的是“著书都为稻粱谋”的“戏作”。

关键是“心迹的枯寂”,时刻为“尘事俗人”的“督促”,应付尚嫌脚迟,更惶论屡受“莫明其妙”的粗俗“猜忌”?内外挤压下的心身“颓败”,已致作文、判事都失去了“耐心”,终于招致了古人颇为“忌讳”的“口污必报”之应兆。如“自搬到杭州来住后,于不意之中,承友人之情,居然弄到了一块地,从此葬的问题总算解决了”之句(郁达夫“记风雨茅庐”)。再如11月28日“和赵龙文诗”:

赵龙文录于右任并已作诗题扇贻余,姑就原诗和之,亦可作余之四十言志诗两首

卜筑东门事偶然,种瓜敢咏应龙篇?

但求饭饱牛衣暧,苟活人间再十年!

昨日东周今日秦,池鱼那复辨庚辛?

门前几点冬青树,便算桃源洞里春。

“苟活人间再十年!”,从35年至45年9月遭日本人之毒手,刚正十年!

更为大忌的是,选择建宅在“庵基”之上,用“记风雨茅庐”的话,是先为“葬”地,又起基地。当然,达夫先生的文章,从未提及“庙产”。只是起房盖舍时,雇请了杭州最为名气的郭某,经心策划,极尽规避,虽然没设道场,却也遍布妖气:是他们所说的这一位具有通天入地眼的奇迹创造者,并且还在劝我说:“东南角的龙手太空,要好,还得造一间南向的门楼,楼上面再做上一层水泥的平台才行”。他的这一句话,又恰巧打中了我的下意识里的一个痛处(引自“记风雨茅庐”)。可见,深谙中国文化的达夫,此举就是“底气”不足的“心虚”。

从“问舍”到“起居”,一切都是王映霞拿着郁达夫的“银子”和“面子”在操作。所以,王映霞提到“庵基”时,毫无“禁忌”地讲,每天梳洗,看着下边破败的“庵基”,我想:有朝一日我能把这块地皮买进,造一排小巧玲珑的五开间平房,前后左右空地上种些花草树木;在花园一角,再替达夫造两间书房。动工时,我自己设计,自己监工,这该多么快乐啊!因此,我各处探听这庵基的产主,大家都说是省立救济院的产业(孙百刚《郁达夫外传》56页)。为此,作为“拿地”的知请人孙百刚先生,还提醒王映霞:“庵基上造住宅,按迷信说,是不吉利的’。映霞说,“这哪里管得许多,无论如何请你去托沈先生帮忙”(孙百刚《郁达夫外传》55页)。原以为,中国“天不怕,地不怕”,敢于拆庙焚寺的,只有信邪教的洪秀全。没想到,养在名门,生在杭州的初中女生,也是这么勇敢地对待“迷信”。郁达夫尽管“心惕”,也只能“附意”,包括请相师摆阵作法。但是,终究是新时代下的“旧式”,文中不经意间透露着“不祥”:从此葬的问题总算解决了(郁达夫“记风雨茅庐”)。

公元一九三六年五月,建在庙基上的“豪宅”,经映霞努力,达官贵人襄赞,终于竣成喜迁。达夫为新居起名“风雨茅庐”,并作文“记风雨茅庐”。按作者意,是要作“久居终老”的打算,结果,仅仅安顿“二个月”不到,就应差而去。翌年七月,抗日军兴,’风雨茅庐”也随男女乱离,真正成为“名符其实”的充满“谶”邪的“风雨”之所。

37年底,日本人占领杭州,“风雨茅庐’的三万多册旧书及家什,被贼人盗卖一空,院落沧为马厩。真可谓“风停雨不歇”下的凄惨。好不容易等来“抗战”胜利,“风雨茅庐”再遭劫难。只还过,这一次是来自离异多年,已成人妻的王映霞。

45年春节,远在日人占下的马来西亚荒僻的郁达夫,预感“不测”的时袭,按惯例,每年必作“遗嘱”以备:

余年已五十四岁,即今死去,亦享中寿。天有不测风云,每年岁首,例作遗言,以防万一。

......

国内财产,有杭州官场弄住宅一所,藏书五百万卷,经此大乱,殊不知其存否。国内尚有子三:飞,云,均,虽无遗产,料已长大成人。地隔数千里,欲问讯亦未由及也。余以笔名录之著作,凡十余种,迄今十余年来,版税一文未取,若有人代为向出版该书之上海北新书局交涉,则三子之在国内者,犹可得数万元。然此乃未知之数,非确定财产,故不必书。

乙酉年元旦

原载1947年8月1日《文潮月刊》第三卷第四期

“抗战”结束,好友中突然发现化名“赵廉”的郁达夫“失跡”,一时,海内外掀起“寻找’的热潮。同处敌境的胡愈之、王任叔;国内如郭沫若、郑伯奇等生前好友纷纷撰文以怀念,呼吁,为寻达夫尽绵薄之力。儿子郁飞更是嘶声裂肺,切盼爸爸的回归。不管怎样,1947年随着这份“遗嘱”的公布,郁达夫“失踪”或“遇害”,已是确定天疑的事实,处在“舆情中心”的王映霞也应该清楚无误。

让人大吃一惊的是,也就是在这种“人悲天愤”的情况下,已为人妻别母的王映霞,委托其弟宝桐,将“风雨茅庐”整院卖与一退役军官。由于“产权”不明,难以成交,王映霞亲自赴杭,找官复原职的杭州市长周象贤,给与通关方便,重新复办一套“产权”手续,房主自然为王映霞一人独有。(原来,“风雨茅庐”起基之时,王映霞就将刻有“王旭界”的界石树立于界线,只是字迹用灰石污抹。只有到这时才派上了用场。离异之心早已安种,还口舌不停地标榜,“郁达夫始终是爱我的”。达夫有幸,没睹这丑恶之表演。——作者注)。

原先以为“凡提国民党,必用反动派连之”,有点不实,最起码在“抗战”问题上,你不能也冠之“反动派”吧。但是,作为国民政府的杭州市长,熟知达夫的周象贤,为离异之妇的王映霞提供全权独产证件,的这件事,不仅是“反动”,还是“荒唐透顶”。郁达夫虽已“失踪”,但是,郁之三个“遗孤”还在,待哺。作为生母的王映霞和“孤苦待哺”之子抢食,“虎毒还不食子”,已是人伦尽失。作为政府官员,扶弱抑强才是,怎能利用“公权”,也加入到“打家劫舍”的行列,干出这种背友济私欺怜的龌龊!世上“祸种”以害众居多,像王映霞专对一家老少的“嫉恨”,到斩草除根地步,还闻之未闻!

“风雨茅庐”说风雨

“杭大”一年,偶而会到场官弄转一圈。不过,那高大黑漆的铁门老是不开,旁边小门进不去,是某个单位的办公地。

1985年秋,“郁达夫烈士遇害40周年暨国际学术讨论会”在杭州召开。轮到诗人汪静之,这个当年达夫器重的“小跟班”发言。开篇是一首诗朗诵,口音清亮,接着便讲,神情很悲愤:马克思说过,资本主义制度很反动,但是,有一项法律,我很赞成,就是警察不得乱闯民宅。我们呢,郁达夫在场官弄的“风雨茅庐”,长期被政府霸占,现在还作为“派出所”在用,这是多么大的讽刺!

汪老的发言,顿时让会场的气氛活跃起来。马上,一位主管宣传的官员作了说明,49年,王映霞将产权卖于一位国民党军官。解放后,政府作为“敌产”没收,一直到现在。

那次会上,我随会议安排,正式进到“风雨茅庐”院里参观。房子的布局构造气派,高阔,看上去还带点奢华,绝非一般中产民居可比。至于月门后的书院,还是没能进去。

96年12月,“郁达夫诞辰一百周年暨国际学术讨论会”在富阳召开。会议规模大,人数多,几乎囊括了郁达夫所有健在的好友,和国内外达夫研究者,全部到场,称一时之盛事。汪老静之先生发言,还是敦促政府尽快落实“风雨茅庐”,作为“郁达夫纪念馆”的实现。尸骨难寻,先让家魂有个安顿之处。呼吁阵营中,又加入黄源,唐弢,郁风及老公黄苗子诸多老前辈。

2016年,我从网上得知,杭州市政府将“风雨茅庐”,列入“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名为“郁达夫故居”对外开放。

至此,充满风雨的郁达夫住宅,暂时能“风停雨住”一会吧。“风雨茅庐”,从建基之前,到建成,在它身上发生的故事,既够悲艳,充满风雨。也够绝响,鸣警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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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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