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峰(原创首发)

——古代诗人与围棋系列之二

文章引言：

宋代是我国历史上一个经济、文化、艺术高度发达的时期。史学大家陈寅恪曾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围棋艺术在宋代也迎来了一次大的发展。宋代的诗人文学家们，在宋朝历代皇帝热爱围棋的影响下，均以下棋为乐，于是演绎了以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人为代表的许多围棋风雅往事。

笔者青峰今天就与头条的朋友们一起走近文学家、改革家、诗人王安石的围棋往事，感受不一样的王安石。

王安石，字介甫，人称王荆公，公元1021年生，他一生活了65岁，不长也不算短。他一生主要的活动都发生在宋仁宗、宋神宗两朝。

图：王安石画像

王安石作为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改革家，其给后世的印象是严肃严谨甚至有些古板的。

其实不然，当我们走近王安石的围棋爱好时，你会发现，这位文学家兼改革家的诗人其实是蛮可爱的，甚至像个淘气的孩子。

一、信手落子棋如飞，思虑未全势已微。及至猛醒无补手，只得敛棋说且休。——笔者青峰戏语王荆公下棋诗·其一

王安石的性格比较固执，外号“拗相公”，青年中年时遇事喜欢争强好胜。其到了晚年，退出大宋政坛后，性格冲淡随和了不少，但是在下棋上仍然很固执好胜，甚至孩子气般的好笑。

宋范正敏在其笔记体小说《遁斋闲览》中记载了一则王安石的糟事：

“荆公棋品殊下，每与人对局，未尝致思，随手疾应，觉其势将败，便敛之。谓人曰：本图适性忘虑，反苦思劳神，不如且已。”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说：王安石这人下棋时棋品不很么好，每次与别人对局时，没有仔细思考周全，便随手落子如飞。等到发现自己已成败局之势后，便把棋子偷偷藏起来，让对方找不到棋子可以继续进行下去。并且他还自我解嘲道：“下棋本来图一个快乐冲淡忧虑，不想反而把人搞得精神不安，身体疲惫，我看不如暂时停止这局对弈好了。”

这样看来，王安石的确是有些耍滑可爱。自己不加细考，走了随手棋，一看棋快要输了，便连政治家、改革家的风度也不要了，把棋子藏起来，搞得对方只好扫兴中断比赛对弈。

他在宋神宗时期，为了示神宗皇帝以改革之决心，对皇上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种猛话估计也只有他能想能说，还能做。

到了围棋上，他要输棋时，竟然用上了这一招不畏人言的“猛棋”——让双方棋下不成了。

王安石这种在棋盘上只能赢不能输的作风，虽不能提倡，但的确不失真趣。

二、棋局之上性情真，写诗示人道我赢。局终棋子未见少，何必对揪说亏成。——笔者青峰戏语王荆公下棋诗·其二

王安石作为唐宋八大家，他的文风在“八大家”中是很独特的，常常反其道而行之。别人说好，他却说坏，别人说对，他却说错。总之他喜欢标新立异，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喜欢“唱反调”。

比如在古人在文学诗词中对“战国四公子”齐国的孟尝君田文，一般都是持赞美欣赏的态度，但是到了王安石这儿却认为他只不过是“鸡鸣狗盗”之辈的首领罢了，有什么好值得歌颂赞美的呢？

孟尝君田文，他是战国时期有名的四公子之一。他出身齐国宗室，祖父是齐威王，父亲田婴曾贵为宰相，他的哥哥是后来的齐宣王田辟疆。不过，生来就是天皇贵胄的田文，其出名并非是因为他的出身显贵，而是他礼贤下士的风度气派。孟尝君一生特别喜欢招揽人才异士，在最鼎盛的时候，其门下食客超过三千人，堪称当时战国时期一大奇观。

在刘向写的《战国策》中，其中有一篇千古美文——《冯谖客孟尝君》。该文中刘向不惜赞美之词，把孟尝君田文礼贤下士的风度、从柬如流有错必改的气度，展现得淋漓尽致。

但是，王安石在读孟尝君的到传之后，大发感慨，以讥讽独辣的口吻给了孟尝君一段评价：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我们不能不说，作为政治家与改革家的王安石看问题是远高于文学家层面的，他洞若观火，独见烛照，一针见血地得出了与历史文学上不一样结论的孟尝君。虽然有的唱反调的意思，但是，不可否论的是王安石看问题是独辣的、眼光是深邃的。

王安石的这种独特思维、逆向思维用在下围棋上时，他就让人有些可笑、也有些可爱了。

王安石是围棋的超级棋迷不假，但他的棋力水平真不是业余一流。

他下棋只喜欢赢，输了就有点不高兴。这种心态，如果是别人，一般都会藏着掖着，不让别人知道，以免别人讥笑。但王安石就是王安石，他才不在乎别人的讥笑。他不但讲出来，还写诗后到处示人。

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

战罢两奁分白黑，一枰何处有亏成。——王安石《棋》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呢？翻译成今天的白话文后，笔者觉得王安石这位“拗相公”原来是“超级可爱”呀！

王安石说：“围棋就是一个娱乐活动，能带来快乐就行了。不要让原本追求快乐的游戏，反而把人弄得心情不爽。如果这样，下棋还有什么快乐呢？”

这么讲的确有道理，不偏不倚，兼顾了行棋的双方。可是王安石笔峰一转，接着说：“不如你们就随缘让我赢好了，反正对局下来，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不都没少一颗子么，一局下来，你我也没什么损失亏欠，你们说对吧？”

这么“清奇可爱”的逻辑，估计就只有王安石才有了。

下棋肯定就有胜负输赢，怎么能要求别人不在乎输赢，就让你一人总是赢呢？赢棋与否，那要看棋力高下。王安石不愧为“奇人”呀！岂只一个“可爱”可以道尽！

当然了，王安石的这种“歪理逻辑”，很多人是不买帐的，叶直远就是其中一位。

劝君莫计输与赢，棋罢子在何亏成？可笑一遇叶致远，荆公棋语总成空。——笔者青峰戏语王荆公下棋诗·其三

叶致远，是王安石弟弟王安国的女婿，也是位围棋爱好者，棋艺颇为高。叶致远平日经常应邀与王安石下棋，王安石由于行棋时落子如飞，思虑不周，所以输多赢少，闹得王安石心中很不愉快。王安石因此也偶尔逮住机会就为难一下叶致远。

但是，等叶致远出远门任事要离开了，王安石又有些失落，依依不舍，以诗相赠。临行前，王安石专门写了一首长诗《用前韵戏赠叶致远直讲》。其诗曰：

棋经看在手，棋诀传满箧。坐寻棋势打，侧写棋图贴。携持山林屐，刺擿沟港艓。一枰尝自副，当热宁忘箑。反嗤褦襶子，但守一经笈。亡羊等残生，朽筴何足摺。欢然值手敌，便与对匕筴。纵横子堕局，腷膊声出堞。

熟视笼两手，徐思捻长鬣。微吟静愔愔，坚坐高帖帖。未快岩谷叟，斧柯尝烂浥。趋边耻局缩，穿腹愁危嶪。

或撞关以攻，或觑眼而厌。或羸行伺击，或猛出追蹑。垂成忽破坏，中断俄连接。或外示闲暇，伐事先和燮。或冒突超越，鼓行令震叠。或粗见形势，驱除令远蹀。或开拓疆境，欲并包总摄。或仅残尺寸，如黑子著靥。或横溃解散，如尸僵血喋。或惭如告亡，或喜如献捷。

该诗是史籍中所见关于围棋最长的诗之一。该诗共计520字(以上只引用了一部分)，几乎比古代散文游记还长，真乃奇诗一首。

该诗中，王安石除了赞誉叶致远的棋艺高超外，更多的是写临棋对弈时的神态、心情与感悟，非通晓围棋者是不可写之，非身临其境者亦不可有此感悟。

叶致远一去几年，王安石很是想念王致远，希望他早日归来，好重开对弈之乐。王安石又写诗一首《招叶致远》：

山桃野杏两三栽，嫩叶商量细细开。最是一年春好处，明朝有意抱琴来。

诗写得比较含蓄。王安石隔空对叶致这说：“致远啊，早点回来吧！我所住的半山坡上桃树、杏树三三两两都次第开放了，树上的嫩叶都在商量着什么时候散开。这春天是一年最好的时节呀，什么时候你来了，听我弹弹古琴呢？”

王安石不好意思说下棋，而是委婉地说你来了，听我在这桃红杏黄的春色之下抚琴，这多好啊！

王安石真是超级可爱啊！棋风虽然不好，但这性情跃然纸上，在诗人中除了苏东坡外，还有谁这么真情直率呢？

手谈本是寻常事，诗人欲罢劳神伤。弈棋赌诗写梅花，留与后人忆半山。——笔者青峰戏语王荆公下棋诗·其四

变法失败后，时年56岁的王安石隐退金陵半山，悠游林下，日常生活中以棋会友。

据吴曾《能改斋漫录》记载：一次王安石与薛昂下棋二局，预先言明输棋者，要以梅花作诗一首。第一局王安石输，他便以《与薛肇明弈棋赌梅花诗输一首》为题，随口即兴赋诗一首：

华发寻春喜见梅，一株临路雪倍堆。凤城南陌他年忆，香杳难随驿使来。

到第二局，王安石获胜后，要薛昂马上跟上，以梅为题赋诗一首。薛昂是宋神宗元丰八年进士，但不知为何，迟迟未能赋诗。王安石只好说，我代你赋诗一首：

野水荒山寂寞滨，芳条弄色最关春。欲将明艳凌霜雪，未怕青腰玉女嗔。

一次平常的对弈，王安石随口为围棋文学史留下两首优美的诗歌，不失为文学与围棋联姻的一段佳话。

如果不是因为围棋，我们看到的王安石可能有三个：一个是不苟言笑的政治家王安石；另一个是雷厉风行的改革家王安石；还有一个则是才气纵横的文学家诗人王安石。但是，通过围棋我们看到的则是一个有情趣、有点耍滑、甚至有些孩童气的超级可爱的王安石。

历史人物的真实，往往并不在滚滚的壮阔画面之中，只有透过他们的嗜好与人间烟火，才能寻找到真实的他们。

我想：围棋画面中的王安石永远比改革家、文学家的王安石真实有趣，也可爱些。(文终)

——作者青峰，2023年7月9日随手写于手机屏

写作参阅书目：

《中国围棋史话》、《围棋文化诗词选》、《王安石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