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民:中国史学史的宏观框架

  在古籍中,史书称得起是汗牛充栋的,史学自然有重要的地位,随着史学的发展,史学史也成为一门不可缺少的学科。可是这一门学科起步特别晚,和汗牛充栋的史书比较起来,几乎是不成比例的。因此,关于史学史,须作一番开创性的工作,从实际出发立起一个宏观的框架,再图完成各个细节部分。

  一、早期的史学

  在史学史上首先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是史学开始于何时?过去一个比较有力的说法是从史官设置时开始(见金毓黻先生《中国史学史》第一章)。其实这只能是正式史书记载的开始,在史官未设置时,实际上已有关于历史知识传播的事实,所以这个说法不能成立。于是有人提出应以人类发明了历法和文字时开始(见仓修良同志《中国古代史学史简编》等一编第一章)。可是发明历法和文字是人类文化发展到一定高度时才能出现的,而现在有许多关于未有文字的历史知识,保存在神话传说中,可见保存远古的历史知识是在文字记载之外的,那时人们只有记忆和口传之法,所以历法和文字的发明也不足以说明史学的起源。最早的史学应出于人类结为群体后,既要加强内部的组织,更要抵御天灾和防御别部群体的侵害,其中一些重大的胜负兴亡事迹,成为人们提高警惕最现实的教材,这些使人们长久不能忘怀的事迹,设法记下来就成为最早的史学了。当时还没有文字,所以有结绳记事的办法,但结绳记事并不能保存具体的事迹,而记忆和口传正是最有效的办法。在一个部落群体之内,须有专人来记忆这些事迹,这项工作以盲人最为适宜。盲人的记忆力和听力都比较强,而又不适宜作一般的工作,在国家组织正式形成时,便有了“瞽史”一职。《国语》中多次记载瞽史的职事,但后世人硬把瞽史分为乐师和太史二种职务,因为古代的乐师也是由盲者充任,而文字发达以后,记诵古代事迹的任务已为史官所代替,于是瞽史的来历逐渐不为世人所知了。我写过一篇短文,题为《瞽史》,发表在《文史》第二十一辑,可以参看。

  掌握历史知识,可有察往以知来的本领,所以瞽史曾被称为“知天道”者,他们传述的事迹经笔录下来便称为“瞽史之纪”(见《国语·周语》下与《晋语》四)。较早的史官,不仅要记载当时的语言事迹,更兼有推知未来即巫卜的任务。甲骨文所占卜的人,同时也就是史官,《易·巽卦》爻词“用史巫纷若”,都说明当时是史巫不分的。后来史官的任务繁重了,方与巫卜之官分开,成为古代史学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其后史官本身也有了分工,主要的有内史和太史,也称为左史和右史,分别记载重大的言论和事迹。《汉书·艺文志》说:“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春秋》和《尚书》,现在我们还能看到。所记者都是关于统治者的活动。其记载是单独的,孤立的,好像流水帐目和发言稿一样,看不到各事之间的关连之外。这种形式虽然很不完备,在当时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了。

  现在我们看到的记言的《尚书》,以商代的《盘庚》三篇为最早。能够了解到的《春秋》,是西周初年鲁公伯禽之子考公时开始的。后人追写的,不能作为当时的记录看待。大约在商代后期,史官的分工还不够明确,西周时候才逐渐明确了。正式的记言和记事的史书,缺乏各条之间的必要联系,日后查阅起来很不方便,大约自西周末年到春秋时期,另外兴起了两种辅助性的史书,可以同时记言并记事,其侧重记言者称为《语》,侧重记事者称为《志》。这两种史书出现后,使古代史学又得到一次重要的发展。各国的《语》,后来有人编成《国语》一书,得以流传于后世。《志》惟见于古书中多处称引,原书则无法见到了。我写过一篇《国语的作者和编者》,又一篇《释志》,分别发表在《文史》第二十五与三十二辑,此处只论其在古代史学发展中的作用和地位,详情请参阅那两篇小文,不必重述了。在记言和记事的史书之外,还有一种专记贵族统治者世系的书,称为《世》,从始祖以下,按照左昭右穆的顺序,记载各代的名字,自国王到诸侯列国都是这样作的,后人合编为《世本》一书,所以后世也还能够看到。《史记·夏本纪》的后半部和《殷本纪》,所记夏、商各君之名号次序,历历分明,显然是以当时所见到的《世》为依据而写成的。

  二、成熟期的史学

  在春秋末年和战国中前期,古代史学有一个飞跃发展的时期,关键性的人物则为孔子,孔子是著名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其实也是重要的史学家,不过他在思想和教育方面的影响更大,在史学方面的贡献和影响就不受重视了。孔子对于古代史学的贡献,其一是传授六经。六经在政治和礼教方面都有很大的作用,同时也是记载古代历史的资料,这些资料能够流传于后世,孔子的作用自然不容忽视,而孔子对于史事的重视,则是更为重要的贡献,这可以从几个方面来说。首先他非常重视近现代史,传世的《春秋经》,就是他教生徒所用的近现代史教材。在孔子的时期,鲁君已是架空的傀儡,实权操在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三家手中,三家都是鲁桓公的子孙,所以称为三桓。桓公是与其史隐公争位得为国君的,所以《春秋经》以鲁隐公元年为始,保存了三桓产生以来的完整系统。孔子删定《春秋经》,从来没有异词,其意义却很少有人指出。因为后世把《春秋经》说得太神秘了,甚至如《公羊传》说,孔子修《春秋》是为汉代立法,牵强附会,迷雾掩盖了真实的本义,这是须要辨明的。其次对于重要史事,孔子作了有系统的评论,在《左传》、《论语》和《史记·孔子世家》等书中有详细的记载。同时孔子更对于史学方面的某些不正之风,提出了严肃的批评。如说:“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可见当时的史家有“文胜”的缺点,也就是言过其实,花架子摆的太多,冲淡甚至淹没了史实的记载。当时的史家还有一个缺点,在史书有缺文时,常常凭主观任意填补文字,孔子有些慨叹:“吾犹及史之阙文也,今无矣夫!”(《论语·卫灵公》)《公羊传》记载了一个故事,反映了孔子对于史书缺文的慎重。昭公十二年书:“‘伯于阳’者何?公子阳生也。子曰:‘我乃知之矣’。在侧者曰:‘子苟知之,何以不革?’曰:‘如尔所不知何?《春秋》之信史也,其序则齐桓、晋文,其会则主会者为之也,其辞则丘有罪焉尔。’”《春秋经》中有很明显的缺文,如桓公十四年:“夏五,郑伯使其弟语来盟”。“五”字下明脱一“月”字,而《公羊传》曰:“‘夏五’者何?无闻焉尔。”可见孔子对史书缺文的慎重,可谓一丝不苟了。

  孔子除自己讲史评史之外,更启发了世人对史学的重视,最重要者为配合《春秋经》而写成《左氏春秋》一书,约成书于战国中上期,作者虽未能确切指明,而为深受孔子的影响者,则可以断言。其书起讫时间与《春秋经》约略相当,内容则远较《春秋经》为丰富详尽。《春秋经》虽依年月次序记事,而皆为孤立事件,《左氏春秋》则以时间为中心,详叙事件之原委,有言有行,既可追述往事,也可以附叙来事,而且有分析,有评议,有细致的描写,又有概括的综述,是以时间为纲以记录史事,而不是简单的排年逐月记事者。可以说正式的编年体史书体裁从此创立了。在古代史学史上是一项极重要的成就。不仅如此,旧的记言记事之书,都是专记贵族统治者之事,在《左氏春秋》中,才正式见到人民的言行活动。如宋国筑城时,大夫华元去巡察,受到了筑城工人的嘲笑(宣公二年)。又如晋国梁山崩,时伯宗在外地,景公召他回来,商议如何对待这件异事。路上遇见一个重载车夫是绛人,车夫不知所遇者为伯宗,告诉他国君正召伯宗来商议这件异事,伯宗忙问要怎样办,回答说:“山有朽壤而崩,可若何?”下面说了一套应行的礼法,“其如此而已,虽伯宗若之何?”伯宗很想引他去见景公,却被谢绝了(成公五年)。

  《左氏春秋》既为配合《春秋经》而作,二书的关系自然很密切。汉代经学盛行后,经学家改称为《春秋左氏传》,到晋代,更分解原书,逐年附于《春秋经》文之后,内容受到某些错乱。从史学史上说,应恢复其本来面目,方可作出正确的评价。

  从春秋末年到战国时期,是古代社会大变动的时期,也是古代思想解放百家争鸣的时期,从孔子以后,逐渐形成了优良的史学传统。《左氏春秋》的成书,首先完成了编年体史书,至西汉前期,司马迁写成了《史记》一书,更创立了纪传体的史书体裁。其后,纪传和编年二种体裁支配史学著作达二千余年,始终为编撰史书的主要体裁,其中纪传体的影响尤为巨大。《史记》包括本纪、年表、书、世家和列传五个组成部分,是一种综合性的体裁,《汉书》改定为本纪、表、志、列传四个组成部分。后世所修的史书,常常只有本纪和列传,故称为纪传体。

  《史记》的成就,除创立了新的史书体裁外,其书有明显的唯物主义思想色彩。如所载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其结论云:“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又如在《货殖列传》中说:“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这些见解都是很深刻的,而人民本位的觉悟,较《左氏春秋》之仅偶尔涉及人民活动者,更为提高一级。原来西汉初年的帝王将相,本多为平民出身,到汉武帝时,虽多数已成为新贵族,而人民地位应受重视,在史家的思想中则已确立不拔。收于《史记》书中者的标准是“俶傥非常之人”,有政治地位者,也要视其实际功业影响而定。如汉惠帝,只附在《吕后本纪》中,不为他立本纪,而孔子、陈涉列于世家,孟子、荀卿、老子、庄子以及游侠、货殖等,皆入于列传。这都是司马迁的见解过人之处。

  三、从属于经学的史学

  自西汉中期以后,统治者提倡经学,用为控制学术思想的手段,史学便成为经学支配下的附属品。南朝梁的刘勰说:“经也者,恒久之治道,不刊之鸿教也。”又说:“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其后,实圣文之羽翮,记载之冠冕也。”又说:“立意造言,宜依经以树则,劝戒与夺,必附经以居宗。”(见《文心雕龙》《宗经》与《史传》等篇),将史学完全降为经学的从属地位。《汉书》正是这样的典型著作,而后世修撰的各史书,几乎都以《汉书》为标准,陈陈相因,惟有量的积累,未见有质的突破,甚至有人以《史记》为“谤本”。(《后汉书·蔡邕传》载王允说)从孔子到司马迁所形成的优良的史学传统为之打乱,而演化成专为统治者服务的史学。宋代的曾巩为这种御用史学总结成四句话,道足以济天下之用,明足以周万事之理,智足以通难知之意,文足以发难显之情(见《校定南齐书进书表》)。所谓“道”,即符合经学的理论,成为史家必须具有的条件。

  为统治者控制和经学支配下的史学,在编写方面出现了官修和私撰的争夺,最初则为史官本身起了变化。司马迁曾说:“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报任安书》)“文史星历”,都是汉代太史令的本职任务,从东汉以后,太史令只管星历,文史工作由朝廷指定文人来作,多为兼任,称为著作,统治者实现了直接控制修史大权的企图。可是他们修的史只是积累史料,正式的史书要在改朝换代之后才能修成,所以史料虽为官方所积,史书仍为修成于私人之手,南北朝以前各史书,多半是这样修成的。到唐代设立史馆,指定史官编写南朝梁、陈,北朝齐、周和隋朝的史书,从此史书由史馆官修,成为定局。所修史书都用纪传体,称为“正史”,到清代编成《明史》,共有二十四部,相对的说,编年体便落后了。私人修史者则从史书体裁方面别开蹊径,首先有唐代杜佑编成《通典》二百卷,可称为典志体;苏冕编成《唐会要》四十卷,可称为会要体;北宋司马光编成《资治通鉴》二九四卷,重行振兴了编年体;南宋初年,袁枢将司马光的《通鉴》一字不易的改编成《通鉴纪事本末》四十二卷,朱熹也根据《通鉴》编成《通鉴纲目》五十九卷,因此,有了纪事本末体和纲目体二种史书体裁。各种体裁的史书,后来都有人续作,其中以郑樵的《通志》和马端临的《文献通考》最重要,与杜佑之书合称三通,与廿四史齐名。其实这些史书只是编排形式不同,内容基本一致,甚至许多段落文字都是相同的。

  唐代以后,在史学理论方面有特殊建树者,应推唐代的刘知几,宋代的郑樵和清代的章学诚三人为代表。刘知几著《史通》,其中《史官建置》与《古今正史》二篇是论述古代史学史的;《惑经》、《疑古》等篇,向有绝对权威的经学作了冲击,不过他只提出了某些可疑之点,而非全面否定经学。郑樵著《通志》,其《总序》是一篇绝好的史学论文,对于汉代以来各家的经说,都持否定态度,但他深信经学所宣扬的圣道,因而他的史学思想也脱不出旧的圈子,虽力主博通,而不免偏重于形式。《通志》就是博通思想的实践,而难免粗疏之处,以此多遭讥斥,到清代的章学诚,写了《申郑》和《答客问》等篇,方为郑樵恢复了应有的学术地位。章学诚著《文史通义》和《校雠通义》二书,提出了不少重要的史学见解和对当时学风深切的批评。原来章氏生当乾嘉时期,当时盛行考证之学,也称为汉学,又承宋明以来空论性理的宋学,都是脱离现实生活的。章学诚说:“史学所以经世,固非空言著述也。”又说:“后之言著述者,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则吾不得而知之矣,学者不得斯义,不足言史学也。”其下自注云:“整齐排比,谓之史纂;参互搜讨,谓之史考,皆非史学。”(《浙东学术》篇)所谓“舍今而求古”即指汉学家,“舍人事而言性天”则指宋学家,批评之言都是切中要害的。

  四、转化中的史学

  官修史书内容枯涩,私修史书虽在体裁方面有所创新,其资料仍以官修史书为主,故同样为官样文章。其能反映下层社会人民之实际情况者,为民间传述的人物和史实,即明清时期盛行的小说。其性质本为通俗文学,不同于一般的史书,而所反映者非正式史书所能及,在史学史上不能置而不论。就明代而言,三言、二拍、一型(《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初刻、二刻《拍案惊奇》,《型世言》)以及《石点头》、《醉醒石》等,都是晚明时期的著作,反映明代的社会政治问题最为真切。如明初所定的里甲之制,在保持地方治安,促进社会生产,曾起过一定的作用,后来逐渐变质成为害民之具。《石点头》中有一篇《王本立天涯寻父》,指出民间称之为“累穷病”,作了很细致的分析说明。又《醉醒石》第二回,记明初江西地方的刘巡检剿匪,为地方官所误丧身,其子刘琏,结合义士,设谋攻入匪窟,擒贼报仇。其下写道:“众人将他前日父亲死节,与近日刘琏设谋擒贼,写了呈子,申呈本府。本府前日不敢挑衅,到此敢于居功。就出文书转申,带一句‘又得本府夙练乡勇协力’,扯在自己身上。行省具题,也带句道:‘本省严饬守御,贼已潜处山林,不敢猖獗。’后边道:‘此皆圣上天威,诸臣发纵,而该府县训练之功亦不可没也。’这也是积套。”好一个“积套”,这一类的官样文章,在史书中数见不鲜,而多少真实的事实,则被湮没无闻了。

  古代史学到清代时已入绝境,又因内政腐败,对外军事外交多次失利,政治上的变法要求日盛。于是学术上有经今文学派应时兴起,在政治上有助于变法,在史学上又受西方学术思想传入的影响,也开创了一个新的局面。他们提出孔子托古改制说,无形中把孔子降低到与诸子相等的地位,戳破了圣人的外衣,为科学地研究史学扫除了障碍。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人们对于历史有了更明确的认识。如李大钊在他写的《史观》中说:“吾兹之所谓历史,非指过去的陈编而言。过去的陈编,汗牛充栋,于治史学者诚亦不失为丰富参考的资料,然绝非吾兹之所谓活泼泼的有生命的历史,吾兹所云,乃与‘社会’同质而异观的历史。同一吾人所托以生存的社会,纵以观之,则为历史,横以观之,则为社会。横观则收之于现在,纵观则放之于往古。此之历史,即是社会的时间的性象。一切史的知识,都依他为事实,一切史的研究,都以他为对象,一切史的记录,都为他所占领。他不是僵石,不是朽骨,不是故纸,不是陈编,乃是亘过去、现在、未来,永世生存的人类全生命。”从理论上说,史学的新途径已经明确的展现在人们的面前,可是实际的发展并非十分顺利。我们既然有丰富的陈编记载,正需要从基本功夫上作起,不能作一步登天的妄想,这是明如观火的,详论之便不属于史学史的范畴了。

  这就是我所理解的中国史学史的框架。

来源:《河北师院学报:社科版》199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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