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如何对待曾国藩

1872年二月初四午饭后，曾纪泽陪着父亲曾国藩在花园散步，忽然曾国藩说脚麻，曾纪泽赶紧扶他在椅子上坐着，静悄悄地，曾国藩就这样去世了，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曾府治丧，极尽哀荣。

一百余幅挽联中，一幅挽联格外醒目：

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

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

落款：晚生左宗棠。

此时距离曾左断交已经十年。当时许多人纷纷议论左宗棠一定不会对曾国藩之死有所表示，毕竟此前十年，左宗棠几乎逢人便骂曾国藩。

但此时，左宗棠不仅致送挽联，送四百金的丧礼，还特意委托儿子参加祭奠，并且明确细致地嘱咐应当以怎样的礼节祭奠曾国藩，最好能再做祭文以表达自己还未能表达的深情。信中特意解释自己与曾国藩失和纯粹是因为国事兵略，绝不是为了争权夺位比谁势力大，虽然那些气量小的人妄自猜度我与曾国藩的关系，但其实这些谣言不值一提（吾与侯所争者国事兵略，非争权竞势比。同时纤儒妄生揣拟之词，何值一哂耶）。

那怎么解释自己此前十年骂曾国藩而此时又自叹不如了呢？左宗棠解释说，我说曾国藩“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这是真心话。君臣朋友之间，坦坦荡荡，我们只是没有私人交往信件，但是公文往来一直还是有的。现在这个时候我悲伤都来不及，我怎么还会说那么负气的话呢。这两句话即使在我们失和之后，我在给皇帝的奏章中都仍然这样写的。所以并不是我以前诋毁他现在才赞扬他。儿子你一定要领会我的心意。（“盖亦道实语。君臣朋友之间,居心宜直,用情宜厚。从前彼此争论,每拜疏后即录稿咨送,可谓锄去陵谷,绝无城府。致兹感伤不暇之时,乃复负气耶?`知人之明,谋国之忠'两语,亦久见章奏,非始毁今誉,儿当知我心也。”）

《论语》中子贡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曾国藩与左宗棠的交往波折，也可以比作日食，太阳明亮时，大家都看到了，阴影时，大家也都看到了，再明亮时，正是曾国藩去世后，才愈见其光明。

曾国藩去世十年后，1882年，左宗棠在给上海机器制造局总办李兴锐的回信中写到我与曾国藩论交情是最早的，我们倾情相待，天下人是都知道的。到了晚年，我们俩不和，也是天下都知道的。但是，曾国藩去世后，我对待他的儿子、弟弟以及家人，与曾国藩活着时没有两样。（“弟与文正论交最早，彼此推诚许与，天下所共知，晚岁凶终隙末，亦天下所共见。然文正逝后，待文正之子若弟及亲友，无异文正之生存也。”）

俗话说，人走茶凉，何况是家里倒了顶梁柱。逝世十年之后，左宗棠还照顾曾家和曾国藩活着的时候没有两样。真可以说是可以托孤的好朋友了。

事实是否如此呢？恐怕左宗棠在曾国藩死后照顾曾家比曾国藩活着的时候更细致周到。

曾国藩死后第四年，左宗棠在西征时听说曾国荃以河道总督调任山西巡抚，他便立即上奏：“曾国荃与臣素相契洽，勇于任事，本所深知，合应仰恳天恩，饬速赴晋抚新任，冀于时务有裨。”提携之情，可见一斑。

须知，曾左交恶其实正是因为曾国荃攻克南京时谎报小天王洪天贵已经死于乱军之中。

曾国藩死后第五年，曾国藩次子曾纪鸿因家人病重无钱治病向人借贷，左宗棠得知后大为感慨曾纪鸿竟然不向他开口，马上送去三百两银子。

曾国藩死后第九年，曾纪鸿因病去世，临终前医药费都是左宗棠出的，甚至于曾纪鸿死后，都是左宗棠安排殡葬丧礼以及还乡安葬的费用。当时曾纪鸿的哥哥曾纪泽还远在伦敦，只好致信给左宗棠以示感谢。左宗棠却只表示做了应该做的。

至于曾纪泽（曾国藩长子），左宗棠是在政治上一力提携。左宗棠力荐他出使俄国担任大使，全权负责与俄国的外交事宜。1881年2月24日，曾纪泽与俄签订《伊犁条约》，并改订《陆路通商章程》，根据这两个条约，中国收回伊犁和帖克斯河流域。就在左宗棠逝世之前一天，左宗棠还上奏老佛爷请设海防大臣，并且保荐曾纪泽能当海防重任。如此，可算“春蚕到死丝方尽”了。

但左宗棠照顾最深的，一定是曾国藩最小的女儿曾纪芬。

曾国藩号称知人之明，唯独看女婿看不明白。五个女儿，唯有小女儿曾纪芬算得福寿双全，其余四个女儿都可称辛酸。

左宗棠由此说曾国藩“坦运”不佳——女婿命不好。

不过曾国藩五个女儿中四个女儿日子不好过，恐怕与曾国藩自己大有干系。至少一个问题是女儿嫁妆都少得可怜。——曾国藩家规如此，并且都严格执行。

婚姻这事，不要以为只有女人嫌男人没钱，男人一样嫌女人没钱。而且女人嫌男人没钱是明晃晃的，男人嫌女人没钱都是暗戳戳的。正是因为有嫁妆，王熙凤才能翻身就骂贾琏：“把我们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还够你们过一辈子呢”，“把我和太太的嫁妆拿出来，比一比你们的，哪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贾琏也只得赔笑。

曾纪芬最终幸福美满，真少不得左宗棠对丈夫聂仲芳的提携，甚于自己娘家对聂仲芳的提携。

曾纪芬嫁给聂仲芳时，曾国藩已经去世三年。婚后第二年，哥哥曾纪泽被任命为驻英法公使，聂仲芳请求跟随大舅子一起出洋，结果反倒被大舅子训了一顿。这还不算，大舅子在日记中还写：“仲芳年轻，而纨绔习气太重，除应酬外，乃无一长，又性根无定，喜怒无常，何可

携以自累？是以毅然辞之”。

这是岳丈已死，大舅哥并不提携。

话说岳丈就算活着，其实调调和大舅哥也差不太多的。否则曾家女婿怎么在曾家父子日记中均不太成器。

但左宗棠对曾纪芬可不一样。

我们文章开头提到的左宗棠这封信，就是为了要李兴锐安排聂仲芳工作而写的。

须知，左宗棠一生从不因裙带关系而为人谋职位，也从来不给别人写推荐信。当年他在西北，那是何等地位，多少亲友从湖南千里迢迢投奔他，都被他拒绝了。

而写这封信时，曾国藩已经去世十年了。

本来李兴锐因为曾纪泽说妹婿是个纨绔子弟，所以对左宗棠说，是否可以我就白送点钱给他过过日子，不要安排实职了吧。但是左宗棠不肯。继续写信给李兴锐要求给聂仲芳实职。并说你一定要好好栽培他，不要让他废了，你怎么对待聂仲芳，就是你怎么对待曾国藩了。（庶仲芳有所成就，不至于弃为废材，而阁下有以处仲芳，亦有以对曾文正矣。）

左宗棠这样提携聂仲芳，要旨还是在于这是曾国藩小女儿的丈夫。所以对待曾纪芬更是用心。

一般来说，总督府正门是不开的。除非迎接圣驾以及特别尊贵的客人，或者婚礼亲迎之类，对一般客人，正门都不开。——黛玉当年进贾府都是从角门进去的呢，第一面还只是见了舅母，舅舅都没见呢。

但是对待曾纪芬，左宗棠特意打开总督府大门，请曾纪芬来府里。曾纪芬在自己的年谱里记载，抬她的轿子一直到三进堂上，才算放下。左宗棠也亲自相见，叙说闲话，这段闲话特别温情：

左宗棠：你父亲是壬申年出生的吧？

曾纪芬：是辛未年。

左宗棠：哦，那么是大我一岁的，你应该把我当叔叔看待啊。

左宗棠与曾纪芬这段对话，特别感人，以左宗棠这样暴烈性格，对一个晚辈姑娘款款絮语，也算难为他。曾国藩长棠一岁，左宗棠当然是知道的，他们相交四十年，年龄怎会不知，而且挽联上也写得明白：晚生左宗棠；此时左宗棠显然是故意说错曾国藩的生年，然后才好借机搭话，向曾纪芬表达关照的意愿，做得自然而然、不露痕迹。

从此以后，曾纪芬把左宗棠家当作自己娘家。左宗棠也很得意这件事，常对别人说“满小姐已认吾家为其外家矣”。湖南话把最小的姑娘叫做满妹，这里的满小姐就是指曾纪芬。

聂仲芳这个连举人功名都没有的、在大舅哥口里还是纨绔习气很重的年轻人，也终于在左宗棠的提携下，一步步成长起来，成为新贵。后来左宗棠的长孙女还嫁给了聂仲芳与曾纪芬的儿子。

当年曾左交恶，曾左两人共同的好友胡林翼曾致力于调停。胡林翼写信给曾国藩说：“季高谋人忠，用情挚而专一，其性情偏激处，如朝有诤臣，室有烈妇，平时当小拂意，临危难乃知可靠。”

此话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