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抗美援朝-旧木匣里,有十多封寄自世界各地的台湾来信下


微笑中含着深深的夫妻情分和眼泪。周玉珍一动不动地坐着,默默地按照她早已熟悉的顺序将信一页一页地递给我,又将信一页一页珍惜地折好,那般轻柔,深情,那只如枯树根雕一般蜷缩、又如百合花瓣一般展开的手指轻轻地拂着这一张张薄薄的纸页,那窣窣的声响,尤如随指间划过而流逝的春青岁月。她将一封封信重新装进木匣,就像在安置她流逝了三十七年的生命。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三十七年是极美丽、极珍贵的。她在瞅那丛绿得发乌的大蓬竹——

玉珍:

这些年你上侍三爷,(三爷爷,下文中还有,是当地对于父亲的称呼,由于黄炳荣老先生在族里排行老三,所以称“三爷爷”)下拉代炎,还得为生活披星戴月,其辛苦不言而知。尤其你守了这几十年的活寡,丧失了整个青春,就我内心来讲,实在是痛苦万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代炎尚未出世时,你说,“如娃生下来一定很大的”,想不到孩子已经结婚成人······

所有属于丈夫的言谈及情话,她每天静静地瞅着大蓬竹时都听到了,听清楚了。可是她那个又令人恼又令人爱的小丈夫呢?那个与她同裘共眠、有着温暖血肉之躯的男人呢?她那双默默凝视着的眼睛目光空荡荡的······,究竟是什么时候,她发现儿子长大了?媳妇进门了?孙儿们会齐声叫奶奶了!

一个梦。她怎么总觉得是五O年旧历十月十三日那个日子,怀着代炎送丈夫去参战,一转眼,她竟然独自老了,她尽了丈夫所未能尽的孝道,独自送走了彼此双亲,她是那样尽心地侍奉丈夫的“三爷爷”。那一年,“三爷爷”正是八十岁高龄,临终前,一周未合眼,定定地瞅着屋梁就是不死,这位双目早已失明的老人是在等待他的独生子来为他抱盆送终,等呵等呵,失明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到了第七天,儿子的信到了,里面有一张相片,那天夜里,“三爷爷”亲着照片合眼了。这一年是一九五八年,然而,被瞒着的黄柏泉一直到一九六六年,还在痛痛地呼唤着他的父亲,“三爷爷”。

三爷爷:

这样久没能向您老人家问安使孩儿始终感觉到不孝已极。您这样大的年纪,孩儿应该经常侍奉在您身边,再加上您老人家的双眼又看不见,膝下又无多的儿男,想到此不由儿泪流满面,含悲忍痛儿继续向您老人家谈,自别后到今天,屈指计算,整整已有十七年,不知您的寒和暖,一日三餐谁照管,儿朝思暮想无答案,每日只想回到您老人家身边,但身在异国实在难,儿尽力设法,总有一天定要回到您老人家身边······

三爷爷,目前儿在外面生活虽然普通,但身体倒很强健,主要是没有生过病,比在家里还要胖得多,很能吃得,人家都叫我“胖哥”,要是您老人家看到孩儿我,也会叫我大“胖娃儿”。三爷爷,这许多年来您不孝的儿子远在异乡,不能尽人事之道,生不能养,其罪过实在不可饶姑恕。儿子在外并非贪名忘亲,更没有做过不仁道之事。

这许多年来,孩儿无一时刻忘记过您老人家的临别训示,我还记得我们的家谱,“子能思 现天,志庭 学仕荣,世代宜真张,文孽福寿康,”我还记得三爷爷时常讲的两句话:“茅屋是吾居,休想孽美的,求其不漏足之够矣。”这些我都牢记在心中,永志不忘。三爷爷,您老人家过去对我讲的故事,到现在我还一一记得,二十四孝的“郭巨埋儿”“黄香扇枕”“王祥卧冰求鲤”“孟宗哭竹”“杨番打虎”“丁兰刻木”这些故事,每当儿于沉思苦念中,这些就一幕幕地在我脑海中浮现。

逢热天,在玉麦蓬子上给我讲的古书,“十二寡妇征西”“五台会见”“访白胞”“碧由宫”“三国志”“战国策”,还有“伍子胥鞭坠楚王”;您老人家最喜欢唱的戏是“菠萝花”,我还记得几句:“上西山拳打猛虎,下东海又斩蛟龙,恨天无把,恨地无环。”在家里逢年过节时打牌,我和三姐都要偷看您眼镜片里的反光,知道您老人家拿几个“天九”、“地八”,每次都很巧的打牌,我和三姐就喜欢了;

还有您老人家喜欢玩的地方,河边上的幺店子,街上的茶馆,晚间在巷口乘凉摆龙门阵,最喜欢摆苏小妹的绝对子。我还记得有两联:主家一群鹅,命奴邀下河,白毛浮绿水,红掌踏青波,下联我忘了,什么一树梨,几股大丫杈,还望您老人家告诉我,还有:双手推开窗前月,下联也忘了,祈望告儿。(这两个被“遗忘”了的下联,据黄代炎对我讲,均为在海外的父亲故意遗忘以试探三爷爷是否故世,果然,为了这两个下联,黄代炎到处找人问,也仅问到了一个,就此开始,黄柏泉感觉到父亲已不在世了。)

老人家您喜欢吃几样菜,蒸嫩蛋,蒸鲫鱼,炖猪肉。每年过年吃腊肉时,膀皮和蹄筋都是我吃,因为您老人家牙齿很不大好,所以至今我每次吃这几样菜时就想起您老人家了。每年冬月廿那天,是您老人家的寿诞,都有很多客人来。每年正月初九那天您老人家就会说我是朝磨颐观捡回来的,为了这事,儿曾好几次问妈,结果我是那天生的。还有人家问您干什么的,您说“我是一个捡狗屎的”,我不服,说:“下次人家问您,您就说是个耍人。”

还有我求知欲最强的时候,我说“芽人、(芽人,即“公人”)母人”,结果有人就叫我“芽人。”记得我那一天出麻疹,正逢新年,是您老人家把我背出去玩。有时,在您面前撒娇,您就讲我“瓜儿子”,我便说,“瓜儿皮戴起来。”还记得我读“增广”时有两句很使您回味的话,“有儿穷不久,无儿富不长”。三爷爷,您该还记得这些吧?

谁知道,离开您老人家就是这样多年。曾经您老人家讲过这么一句话:“人在是越望越近的”,我想,孩儿与您的盼望是慢慢会缩短的。目前,儿唯一的愿望是要您老人家保重玉体等儿回家团聚,好好侍奉您的晚年。三爷爷,昨天我穿着随身衣服去照了一张相片寄回,(均为试探父亲是否健在)但不知您老人家的眼睛是否还能看见。将来回家时,儿设法把您老人家的眼睛医好,看看您久别的儿子。请三爷爷照张相片(均为试探父亲是否健在)给儿寄来以作儿每日盼念之需并告我族簿上的诗(均为试探父亲是否健在):“骏马堂上出翼邦,任从谁处定纲常,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皆故乡,晨昏晚定由吾敬,三七男儿总是昌。”不知对否?唉,情长纸短,罄竹难书。

祈祷三爷爷

不孝儿、小娃 涌泉叩禀

一九六六·八·二十一

黄炳荣老先生已入土八年了。而黄柏泉一声声杜鹃泣血般的呼唤却断断续续、紧紧松松,持续不断。起初,为了不使这根飘悠在海外对于周玉珍母子如此珍贵的线扯断,她们瞒着他,以“三爷未死”这根行孝的线紧紧地牵住他。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一日的来信中,在给儿子代炎的信页里,黄柏泉写道:“······你的来信中并未提到祖父情形是何原因?小孩子讲话要老实,不然就是“欺父”。还有我要的老人家的照片为什么一直没有见到?”

在儿子的回信中,这对善良而无力的母子继续“骗”道:“祖父之所以没有照片,是因为迷信,认为双目失明拍照片不吉利,”至于那两副对联,代炎设法找到当年教过黄柏泉私塾的老先生,将苏小妹的那副下联对上了,可是第二首,却找不到出处。那是“三爷爷”和他独生子之间的秘密。就在这封信中,儿子继续学着祖父的口吻“教训”远在海外的父亲:“孟子云,三十三章,贪多忘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罪当大焉!”

这以后,“大陆”文化大革命爆发,通信中断约有十余年。也就在这十余年间,或许因为归期被“大陆”燃起的烈焰所焚,他感到绝望,苦苦等待了十多年的黄柏泉终于结婚了。绝望,同样为周玉珍母子蒙上了阴影。

周玉珍安静地坐在那张绿色竹椅上,安详地看着我。我再一次凝视她那双年轻时一定十分美丽的坚定的眼睛,热情、幻想、怨恨、悲伤、憧憬、等待,一年又一年,乌黑的眼眸枯黄了。她不是一个听天由命的女人,我可以感觉到她那颗经过三十七年磨难已经结满厚茧、却依然结实饱满的心脏,还在如初恋一般地跳动。因此,在她那双常常给人以淡泊、冷漠的瞳仁处会闪烁起真正有力量的幻景。

三十七年中,这个朴素而坚强的女人以她丈夫当年所熟悉的个性生活着,并教导她的独生子。母子俩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向远在海外的黄柏泉说过一句“难”。这三间早已衰旧的草屋是她的骄傲,她相信,她和她的一代代儿孙还可以在这里获得欢乐的余生。她的嘴角时隐时现的有一丝轻柔的微笑,那么泰然自若又富有魅力,她平静地说,“我为他想好了,他现在成了家,上下都撇得下,就撇不下她那顶小的女娃娃,我去信对他说了,只要他回来,我什么也不在意,他可以另盖房,他们一家可以生活在一起。这里离县城不算远,我天天上街给他们买肉吃,不会过不惯的。”她那么自信。在她诚实而坦荡的胸怀中,还丝毫没有察觉到离别已三十七年的丈夫将要从另一个地方、一个她所不熟悉的陌生世界归来。她想,天天有肉吃就是过年了。天天过年的日子还过不惯吗?

我告别了她,告别了那蓬翠得发乌的绿竹,那幢虽然破旧却依然挺拔的三间草屋,同行人说,这地方真美。美!对,是美。我由衷地说,美极了。

摘自《厄运》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5-15

标签:世界各地   独生子   下联   台湾   不孝   孩儿   老人家   来信   爷爷   丈夫   儿子   父亲   眼睛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