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厄运 选择自己，需要付出何等代价

空气里渗透着海盐的浓郁气息。

一九五一年七月，李大安所在七十二战俘营三大队，曾发生过一起奇怪的“纵火案”：一名中队长带着十多名战俘用汽油企图烧毁大队的伙房，因被发现未能成功。李大安亲自审理这件有些莫名其妙的“纵火案”。

中队长姓刘，东北大汉，被捆在梁上绑打了三天，倔犟地沉默着。李大安疯狂地毒打，折磨他，亲自审问：

“你是个中队长，吃满碗饭的，为什么要烧伙房？”

一言不发。

“是共产分子要你烧的？”

“不是。”

“那因为什么？”

“我不想一个人吃饱，烧了伙房，我想逃出去。”

李大安暴跳着，他实在无法理解这种心理。数千年来的枷锁，数千年的忍耐，象一根牢固地连接着这一个个囚徒的链条，也连接着他李大安。

海边，又有一艘登陆艇靠岸了。几名美国人在警备队的帮助下哇哇叫着清点卸船的战俘人数。几片残云在空中飘，云下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黑色蚂蚁般的苦役队伍。

饥饿的战俘们不分年老体弱捧着他们的饭碗，纷纷涌向海边，冒着凛冽的海风，累死累活可以有一顿夜餐。胆大一些的，还可以在看不见的地方偷一盒罐头吃下。

瘦弱的张光普是小队文书，送走苦役队，他便收起小队战俘名册，今天，他得和他的好朋友，腿部负伤的四川同乡王荣生一起去美国人住的帐篷里擦地板。

帐篷里，没有人，他俩跪在地上擦着擦着，只觉一阵阵温暖，帐篷里好暖和，两个十七、八岁的小鬼好奇地寻找“暖源”，终于找到一片散发暖气的“管状物”。他俩惊奇极了，这玩意儿是什么？既不烧油又不烧煤会自己发热。他俩跪在暖气片边烘着自己冰凉的身体，就在这时，张光普发现暖气片下有一些英文旧报纸。上初中时，张光普学过英语，一直喜欢，没有忘记。他结结巴巴地读到了一则新闻，是板门店谈判有关交换战俘的提案。当时，他俩高兴地搂在一起，兴奋了一整个下午。他俩跪在地板上，商量回国，憧憬回国，“应该组织起来，至少在关键时候能保护自己。”

回到小队，张光普捧出战俘名册，开始寻找共产党员。这个组织应该由共产党员领导。他俩虔诚地寻找着，像在黑暗中寻找太阳。他们找到了第540团指导员孟晓峰，侦察排长刘树荣。王荣生又提出大队文书徐渊虽然吃的是满碗饭，人却正直、有是非感，更主要的是他人在大队，各方面消息灵通。于是，他俩商定妥，各人分头去各小队发展。

这个“回国小组”发展了十多个人，再往下发展便感到困难。一无所获的王荣生叹着气对张光普说，“没辙了，在苦役大队发展人不行，他们可以吃饱，还能偷罐头，人不饿饭就不想斗争，怕闹不好连罐头也吃不上。”张光普也傻了眼。第二天，可以不出苦工的张光普亲自随苦役队到了海边，那是一个大极了的军用仓库，别说其它物资，仅各种罐头堆得就象小山一样。美国兵人少管不了数百名战俘，而站哨的南朝鲜伪军自己也偷，对战俘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没人的时候偷几个罐头狼吞虎咽是极容易也极正常的事。连着去了三天，张光普相信了王荣生的话，罐头的诱惑力超过了祖国。他开始恨这些小山堆一样的罐头，恨这个源源不断地堆着罐头的大仓库。王荣生无可奈何地叹息刺激着张光普，突然，他恨恨地说道，“我去把仓库烧了，看他们吃啥子，看他们还怕斗争不！”

巨济岛的美军仓库设在一个狭长的海湾里。这座仓库有两排大铁皮顶房子，粗圆木为支架，四周砌着砖墙。每一排房子的长度有三百多米，宽三十来米。仓库前是公路，可以并行两辆卡车。房子四周靠公路的地方，是为防雨防潮水而搭起的木支架，木架上也堆放着成捆成捆的军用物资，高达房檐。离两长排木房稍远的海湾处，还有一排小仓库，被木板封隔成一个个小间，里边装的是电器和各类通信设备。小仓库的高度七米，估计大仓库一着火，火势随着海风必会引着小仓库。

张光普开始频繁地出苦工，细细地观察、琢磨，画好各类草图。他还注意记录各类巡逻队、车的规律与速度频率。

“荣生，你说，从一个大堆子上往下倒汽油，再扔一个烟头，能点着吗？”

“烟头不是明火，我怕点不着。”

“我不会抽烟，没法弄火柴和汽油，你能去搞吗？”

一个月后，王荣生给张光普弄到一张火药纸，纸面上涂的是银色的药面，一角嵌着十来根火柴。又过了半个月，王荣生弄来一只皮鞋油盒大小的美军热熟食用的酒精盒。拧开盒盖，扑鼻的酒精气味，还有一团引燃的棉花。

十二月十六日晚，北风呼叫，气温陡然下降。月亮几乎没有，四周黑漆漆的。临近半夜时分，海边，传来几声汽笛，张光普猛地从梦中惊醒，不一会，就听见小队长在敲帐篷门，“出二百人，出二百人，卸兵舰去！”不用再等待时机了，张光普爬起冲出帐篷，只见不远处的海湾里灯火一片，看来要卸一夜的船。他迅速回到自己铺边，把手伸到草席下，火药纸，火柴，酒精盒，都在。他将这些东西揣进怀里，手，略略有些颤抖。

走出帐篷，他下意识地朝残废小队那边看了看，帐篷门紧闭，王荣生这会儿醒着吗？他会不会想到今夜我去？他一定知道。张光普开始冒汗，他有些激动又有些紧张。他和王荣生已经告过别，当时，他拉着王荣生的手，说：“······如果你知道我去了，一定要常出来看看，要是起火，就是我成功了，要是我回不来，你一定告诉我家人和部队首长——，”张光普哽咽了，拉着王荣生的手泣不成声。王荣生也哽咽了，要不是他一条腿受伤成了跛子，他一定自己亲自去。拉着张光普的手，这两个小鬼什么话也说不出。太难了。对于张光普这么一个弱质的小鬼，一个参军不过一年的新兵，初中刚毕业的学生娃儿。

小队长正在黑夜中清点人数，出苦工的战俘被从睡梦中轰起，五人一排五人一排地蹲着，抱着碗，冻得牙直打颤。趁还乱，张光普混进了人群中，也蹲下了。在清点人数这极短的时间里，由于恐怖他浑身不停地哆嗦。他发现，自己原来如此胆小、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