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钧（右一）和家人

一

1908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三日，光绪、慈禧先后驾崩两个多月后，北京又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御史谢远涵弹劾邮传部尚书陈璧，说他用国家的钱给员工发高薪、安排关系户吃空饷，此外还有各种贪污受贿徇私枉法，桩桩件件说得有鼻子有眼，仅点名道姓的邮传部司员就有三十多人。

要知道，邮传部可是大清当时最有油水的部门了，而且尚书陈璧还是刚刚被扳倒的袁世凯的人。所以，这件案子，摄政王载沣极度重视，交给大学士那桐、孙家鼐查办。两人也是极度认真，“按名列表，逐条调查”。而那桐那时候风头很盛，有“包龙图”之誉，所以在他的名单上的人难免瑟瑟发抖。

别人尚且不说，只说名单上有一个并非邮传部的官员，此人就是农工商部员外郎力钧，他被牵涉的原因是：

“惟查该尚书起家进士，来自田间，至今拥资百万，均托农工商部力钧一人经理，福建同乡无不知之。德宗景皇帝在时，误服力钧之药，其后力钧畏罪托病，经年屡传不到。迨德宗景皇帝龙驭上宾、骨肉未寒，力钧即到署销假。揆之臣子之义，实属全无心肝。该尚书此次奉命派往东西陵勘地，乃调力钧为随员，以为异日开保地步。夫当时医生陈秉钧等均得处分，力钧独逍遥事外，已属漏网，该尚书但徇私谊，罔恤人言，推厥由来，实因该尚书所入赃私悉交力钧之手，为力钧者有所挟制，得肆其要求。”

照御史谢远涵所奏，这力钧不光是陈璧的赃款经理人，而且还曾给光绪误诊开错了药，结果畏罪托病一年，直到光绪驾崩才回来销假上班。那些曾给光绪看病的医生都受了处分，只有力钧逍遥事外，但陈璧却不怕外人说三道四，调派力钧做勘察东西陵的随员，原因就是自己有把柄捏在力钧手里。

这事如果查实了，那力钧就不仅仅是包庇销赃，更是欺君罔上的不臣之罪了啊！可惜的是，晚清官场腐败极为普遍，这桩反贪案也注定是雷声大雨点小。

力钧（中）

二

当时，全国舆论都很关注此案，外界有很多传言：有人说，御史的弹劾奏折里有“所参不实，则惟臣是问，所查不实，则惟查办大臣是问”等话，也有人说，在办案过程中那桐说过“此案无甚重要，应得处分不过开缺”等话。事实证明，前者是谣言，后者是一锤定音。

1909年正月十六日，那桐、孙家鼐查案结束，覆奏摄政王，结果就是尚书陈璧革职，邮传部的高工资一律削平，几个品行恶劣的关系户开除，所有人员通过考核决定去留。其中，对于力钧的调查结果如下：

“臣等咨查农工商部，该员力钧系于光绪三十四年正月二十六日因病呈请开缺，经该部批准，给假两月，是年四月初八日呈请续假一月，五月初八日到署休销假。九月二十二日呈请给感冒假半月，十月初九日销假回署。十一月初一日经查勘陵寝地势大臣咨调，派充随员。是月十五日随同查勘陵寝地势大臣浦伦，前往东西陵差遣，十二月初十日差竣回署。传到该员取具亲供，称与该尚书系属同乡，虽有往来，并未代该尚书经手银钱，该尚书有无资财不得而知，亦无经营商业等语。原参所谓所入赃私交力钧之手，事属暗昧，难以确查。”

也就是说，力钧近一年请病假两次，第一次三个多月，第二次半个月，但都正常履行了请假销假手续，而且调他去东西陵勘察工程的，也不是陈璧，而是溥伦。力钧自己也坚称与陈璧只是同乡，并没有金钱往来。所以御史奏折里说的“畏罪托病，经年屡传不到”也就不属实，而是否暗中给陈璧打理赃款，这事也查不出实据。

对于这桩反贪案的最后结果，不仅当时舆论不满意，还有十几名御史准备联名再参陈璧一本，不过遭到其他御史反对作罢。只有号称“铁面御史”的赵炳麟又独自上奏：“邮传部尚书陈璧被劾各款均已查实，其贪赃枉法自有应得之咎，乃仅得革职处分，未免法轻情重，应请重予惩处，以肃官方。”只是这个奏折，被摄政王压下了。

于是陈璧案就这么结束，对于力钧来说，也是逃过一次大劫。

力钧给慈禧写的医案

三

1908年是光绪三十四年，1909年是宣统元年，陈璧案在光绪年开始，在宣统年结束，随着历史翻篇了，不过，力钧的危机还有新的一篇。

1910年宣统二年，“铁面御史”赵炳麟又出手了，弹劾庆亲王奕劻十二大罪，其中第二罪完完全全写的就是力钧：

“福建奸人力钧者，本无赖子，以治奕劻病，日往来于奕劻之门。载振为农商部尚书时，补力钧郎员。德宗有疾，奕劻荐力钧治之。德宗圣躬本弱，不宜苦寒之剂，天下臣民虽不知医，皆共知此理。而力钧乃用大黄、芒硝，以取大泻，久病柔弱之脏腑，焉能胜此汤涤？御史谢远涵劾陈璧折内曾劾及此，查办大臣以力钧请假去德宗宾天为日颇久，不知德宗之久疾，因大泻而日深，力钧之请假，思脱身以避罪。力钧何心？！荐力钧者又何心耶？！”

在这封奏折里，力钧的罪名被说得更清楚了。赵炳麟说，上次御史谢远涵弹劾陈璧牵涉到力钧，查办大臣以力钧请假跟光绪驾崩隔的时间比较长为理由，放过了力钧，但他们不知道，正是力钧开的苦寒大泻之药，掏空了光绪久病羸弱的身体，最终导致光绪驾崩。所以，力钧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开出这么凶猛的药方，真不知道他是何居心，推荐他给光绪看病的庆亲王又是什么居心？！

可以看出，赵炳麟如此痛心疾呼，是想用力钧这块石头，扳倒庆亲王。当年光绪和慈禧的驾崩时间相隔不到一天，所以很多人都觉得天下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一定是有人搞鬼。而当时最想光绪先死的，无疑是慈禧、庆亲王、袁世凯等人，而力钧曾被庆亲王派去给光绪看病，嫌疑当然很大了。

那时候，晚清正在政治革新，提倡广开言路，所以袁世凯、陈璧这些风云人物都先后被弹劾革职。但是，表面上看袁世凯、陈璧是被御史们扳倒，而实际上不过是摄政王有心要扳倒他们而已。这一次，御史赵炳麟想扳倒庆亲王的奏折，却被摄政王压下了。毕竟，庆亲王虽然是跟袁世凯一势的，但他终究是皇族啊。

奏折被压下了，力钧也就再次逃过一劫。

力钧给光绪写的病案

四

弹劾的奏折可以被压下，但历史的疑问不能不解答。力钧到底对光绪之死有没有责任？他是怎么给光绪看病的，又是什么原因托病请假的呢？

首先我们必须明确，力钧并不是赵炳麟奏折里所说的“福建奸人”、“无赖子”。他在1899年中举，中间两次进京应礼部试都不中，但他从小学医，在当时已成为一个名医，在京期间给很多达官贵人看好了病，尤其受到庆亲王赏识，所以后来1903年当上商部主事，或许是走了庆亲王的门路，但至少他是有正经功名在身的。

其次，庆亲王推荐力钧进宫看病是在1906年，而且最初是给慈禧看病，后来给光绪看病只是偶然的，而且是光绪主动要求的。

力钧入宫看病的这段故事，被他的好友林纾称为“涵元旧事”，涵元就是光绪被幽禁的涵元殿。

根据林纾的记述，当年力钧奉旨去乐寿堂给慈禧看病，看了两三个月，很有效果，备受赏赐。有一次光绪驾到，力钧躲避不及跪在路旁，光绪说：“力钧，若供奉禁中，朕知若之深于医也。”力钧磕头道谢。过了一个月，应该是当年七月，力钧接到光绪手诏，去涵元殿给他看病。给光绪把脉后，他力请“屏药勿御，调卫得宜，自然日健”。他认为光绪没有病，让他不要吃药，只要调理好身体就好了，开了些鱼肝油、葡萄酒、牛肉汁之类的食疗方子。

后来，力钧又给光绪看了一个多月的病，这在清宫档案中是有记载的。

最后一个问题，力钧为什么托病请假？其实，力钧进宫看病之后，应该有过两次托病。

第一次托病，就是在1906年给光绪看了一个多月病后。本来力钧很受慈禧赏识，但自从给光绪看病后，慈禧那边所有的赏赐都没了，而且还有人告诉力钧，慈禧看见他给光绪写的病历后很生气，骂了句：“力能回天，尚能不死？”力钧知道慈禧并不想自己治好光绪，所以听了好友陈衍的夫人计议，在宫里派太监来请他的时候，假装往痰盂里咳血，果然宫里以为他得了肺痨，就不再找他去看病了。

第二次托病，就是1908年的正月了，也就是陈璧案里说他“畏罪托病”的这一次。那些年力钧大概虽然不再进宫看病，但还在内廷供奉的名单上，所以那年元旦，内廷朝贺，力钧因为曾被慈禧赏过四品官衔，官在太医院之上，所以也站在太医院之前，结果慈禧看见了，打趣说：“力钧今日长太医院矣。”当时李莲英让力钧谢恩，力钧没拜，因此慈禧对他更有意见了。力钧觉得自己夹在慈禧、光绪这对母子冤家之间，没有好日子过，也没有好果子吃，所以才托病请假。他这次请假实际也就请了三个多月，慈禧、光绪当年十月驾崩的时候，他早就已经回署办公了。

当然，力钧之所以被当年一些御史视为谋害光绪的元凶，不仅因为他是庆亲王推荐的，或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1908年七月光绪在征召最后一批御医的时候，曾在自己的病历中写过这样一句话：“其间所服之药，以大黄为最不对症。力钧请吃葡萄酒、牛肉汁、鸡汁，尤为不对。”或许正是光绪的这一句责怪，让力钧成了他驾崩之后的众矢之的。

不过，力钧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这只是自己与其他太医们的意见相左而已，而且他还觉得如果能够依照自己的主张，或许光绪真的能恢复健康，而大清也因此能真的能走向富强。当然，这只是如果。

1909年，也就是遭遇第二次御史弹劾危机的那年，力钧在南苑置办了一处田产，当时起名叫鹅房田庄。大清灭亡之后，力钧把自己给光绪写的病历编成了一本《皇上病案》，同时把住房改名医隐庐，题诗一首以明心迹：“内廷供奉历三年，退值焚香默祷天。尚有崇陵医案在，一回展读一凄然。”

在他的心目中，光绪是明主，而他是名医，却不能各尽其长，背后的原因他不愿言明，只留下一本病案和几首诗，相信历史和后人自能评判，自有公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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