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沉钩,文革故事,往事不堪回首:修江坝(三)

  工地上的人都走光了。
  马历史、刘小伙和我,拿着破筐来到鱼翻花的泡子走下水去。筐是马历史加工过的,他用铁锹砍齐上面残破的筐檐,在底上掏出个大窟窿,破筐就变成了一个“鱼插笼”。
弯弯曲曲的泡子连成一片,延伸到朝鲜族人的水稻田,密布着蒲草、水葱和蛤蟆腿草,如同一堵黄中带绿的墙。有几处岸边漂浮着浮萍、水藻,散发着雨水的潮气和嫩草的清香。时而有野鸭子、叼鱼郎从芦苇中飞起,掀起一圈圈涟漪飞向更远的地方,鸣叫着落在芦苇丛中。我们都光着屁股,拨开密不透风的芦苇,双手推着“鱼插笼”向深处走去。一股清凉舒适的感觉从脚跟一直升到喉咙,脚踩下去淤泥几乎陷到膝盖,浓重的绿波扩散开去又合拢在一起。我喜欢水的气息,喜欢水草中鱼撞动时的簌簌声,喜欢苇叶在风中的细语,吸一口蒲草的清香就感到非常幸福了。在我的前面,马历史将筐朝水里一戳,身边水花变得混浊,一些鹅黄色的水草叶子被绊断,漂浮在水面上。我照他的样子朝前扣去,身上挂着细长的菱角秧,还带着几朵拖出去很远的小黄花。马历史很快逮住一条一斤多重的老头鱼,穿在腰间的鱼穿子上,我问马历史,咱们西下洼怎么没这么大的老头鱼?他说那儿逮鱼人多,鱼长不大,这儿没人烟啊。
  “哎,侯老师,”刘小伙看到侯字典,大声比划。“你怎么还不脱,下来呀。”
  侯字典站在岸边,系着裤衩带子,还在迟疑?
  “你听不见啊?下来呀。”刘小伙又催促一遍。
  “啊,啊,裤衩湿了怎么办……”
  侯字典侧着耳朵听明白了,没等他说完,突然大张开双臂扑进水里,溅起一片水花。“死要面子活受罪!”二毛子戴一顶草帽,站在他背后拍打着两手发出一串笑声。她可来得不合时宜,我们赶紧蹲在水里,男人们都光着哪!
  刘小伙慌乱地问:
  “你怎么又回来了?”
  “是的,又回来了。”二毛子扔掉草帽,脱掉蓝斜纹布列宁服,光剩下裤衩背心,手里拿着一小块肥皂走下水。“我在这里不妨碍你们吧?”
  “这里都是男的……”侯字典连连摆手。
  又一阵毫不在意的笑声。
  “怎么,谁规定女性不许来?”二毛子伸起两臂,胸脯突出,两手在头顶上绞着拧着。“孙书记不在,没人能管我吧?”
  “妈的,你━━回去!”马历史涨红着脸,骂了一声。
  青蛙无休止地鼓噪,高一声,低一声,水面被微风吹起涟漪,在黄昏的阳光下闪出一道道亮光。我们只得蹲在水里,不敢再乱动弹。二毛子好不容易才停止长时间的笑声,纵身向上一跳,做出一个奇妙的舞姿落下来。她的头埋在水里转动着脸颊,一只手臂扬在空中,另一只手臂划破水面,拖着一溜儿白浪爬泳。我趁机捂着屁股跑上岸,把男人们的裤衩扔下水去,陈斯基穿着大裤衩下来了,眼光尽往二毛子胸脯上瞄。二毛子把胸脯挺得更高了,一边笑,一边甩掉脑袋上的水藻,身子随着波涛起伏,那一溜儿白浪拖得很长很长,从岸边一直绵延到泡子中心。她总是来去自如,从没离开过鬼队似的。我从老师的目光里明显感觉到她回来最好,所有的人都希望她留下来不走,想必二毛子也能感觉到这一点。
  “马老师净折腾我们玩,”陈斯基抬起空空的破筐感叹,大腿上沾满淤泥,手指都泡白了。      

  “哪来的鱼!”

  “废话,我逮的是什么?”马历史说。

  “就一条鱼,瞎猫碰上死耗子了,我怎么没逮着?”

  “看你那慢悠悠劲,没等筐檐杀到水底,有多少鱼都跑了。”
  这几天马历史情绪不错,没跟别人抬杠。他平时不苟言笑,连笑也是严肃的,这会儿撇起厚厚的嘴唇算是微笑。
  “明明是逮鱼的家伙不好用,还说我不行。”陈斯基不服气地扔掉筐,“看我摸一个试试。”
  他当真弯下身子,高高撅起屁股,下巴触到水面,扬着脑袋在水里摸起来。
  “算了,是不是因为我来,你们才逮不到鱼的!”
  二毛子的声音圆润甜美,听起来像在唱歌,脸上的水滴一闪一闪的,一绺绺的湿头发垂在额角和脖子上。她把亚麻色的短发甩在嘴角旁,抹掉头上的水藻,坐在浅水里洗起头。那“鬼头”分明是后长起来的,经过一次次精心修剪依然很稀疏,参差不齐。
  “好意思,小张老师。”陈斯基停住脚,搔着头皮搭讪道。“人家辛辛苦苦逮鱼,你作壁上观,为什么不去澡堂洗?”
  “本来就受歧视,叫人指手划脚,正好有天然的澡堂,不可以吗?”
  二毛子盘起头发,不再理睬男人们,眺望着远方,思想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并不因自己露出白皙的大腿而难为情,一直在那待了好长时间,她的身材真美,整个人充满魅力,婀娜多姿,尽管有一点儿卖弄风骚,却不自然地使你喜欢!天色已近黄昏。男人们都老实了,闷头扣鱼。我们泼起水浪把鱼群撵到一个死角里,鱼纷纷蹿出水面,浑身犹如粘满乌黑的花瓣,拍打着波浪。筐里有东西撞来撞去,我摸到一条大老头鱼,把嘴里的水吐出来,还没等来得及欢呼,那鱼就挣脱手指跳回水里,又蹿出水面尾巴掀起白浪,顷刻之间逃得无影无踪。我懊恼地抬起脑袋,用手背擦了一把脸上的水花,眼睛一亮,不远处的枯草丛中一只大鸟飞起来,那儿有一个干草絮的鸟窝,里面有两个硕大的鸟蛋!


  一堆篝火生起来,熊熊燃烧,工棚里弥漫着酒味和烤鱼的煳味。

  陈斯基刮掉鱼鳞,收拾净内脏,用一根柳条穿进鱼肚子。刘小伙跪在篝火旁把鸟蛋埋在灰烬里,火焰忽而落下去,经人鼓起腮帮一吹,忽而又升起来。二毛子抱着腿坐在一边,下巴颏搁在膝盖上望着嫩江出神。黄昏已尽,夜色来临。雨又开始下个不停,一切都被淹没在斜斜的雨中,江水黑蒙蒙的,已经看不清天空的倒影,就像我们沉闷的节日。
  “侯老师,你总看词典,能查着吗?”刘小伙观察着鸟蛋说,“这到底是个什么蛋?”
  侯字典眼睛向下看着火,烘烤着湿衣裳,没什么反应。他觉得自己耳朵聋,平常很少跟别人说话,也轻易不插话。
  “大概是个野鸭蛋?”陈斯基把手举到帽子边说。
  “你家的鸭蛋这么大,”马历史坐在一旁吸烟,犹豫着说。“鹅蛋都没有它大。”
  “照你这么说,天鹅蛋也没这么大,那就是个鹤蛋。”
  “什么?我耳朵轰轰响,啥也听不见了。”侯字典摸摸自己的左耳朵,终于弄明白大家讨论的是什么。“于艾平捡的是个大雁蛋,可能还是双黄的。”他披上烘干的衣裳,说话时声音很慢,把每个字都讲得清清楚楚,生怕人家听不见。
  我沾沾自喜,仿佛干一件了不起的事。
  “不管它什么蛋,俗话说,宁吃飞禽一两,不吃走兽一斤,大家都尝尝。”陈斯基用一根小棍儿扒拉出鸟蛋,话音未落,鸟蛋砰的一声爆炸开来,崩了人一鼻子一脸草灰。“原来是个臭蛋,就算咱都没有口福!”他抹了把脸,自我解嘲道。
  江风从背后吹得脊背凉嗖嗖的,火光照得人脸忽明忽暗,当年抗联的一首歌词,跟眼前的情景何等相似:“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火焰不徐不疾,均匀而习惯性地窜动着,空气中弥漫着细碎雨丝的潮气。马历史把白酒喷在鱼身上,又洒上一层盐放在火上烘烤,按照他的说法这叫“酒泼鱼”,会烤鱼的人可以不烧焦鱼肚,而鱼背又不至于不熟。火焰被压了下去,接着升起来。我怀疑他烤的鱼有土腥气,有的地方烤焦了,有的地方还是生的,可吃上一口肉质十分鲜美,别有风味,根本没土腥气。侯字典吃得很文雅,他先掰掉烤焦的鱼尾,然后拽去鱼鳍,再放在眼前仔细品味。
  “有你那么吃鱼的吗,”马历史顿了一顿道,“看读书人的斯文劲,不得饿死!”
  “那怎么吃?”我问。
  “打鱼人都这么吃,再容易不过了。”
  说着,以他那固有的急促动作站起来,把一条鱼从这边嘴角送进去,又从那边嘴角吐出来,颧骨上隆起的肌肉也跟着在滚动。转眼之间,只剩下一根光溜溜的鱼刺和头骨,我们谁都学不来他吃鱼的能耐。
  “四门贴告示,也有不认字的。哎,鱼还有这种吃法啊。”陈斯基举起茶缸说,“大家别闷着,来,我祝诸位团圆节团圆。”
  “哼,团圆。人家都有家,我们却连个对象都找不着。”刘小伙眯缝着被烟熏疼的眼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于艾平,喝一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陈斯基问。
  “没意思,喝酒。”
  我喝了一口酒,从舌尖直到最底下的肠子都在冒火,而且这团火不断蔓延,扩散到全身,人有些头重脚轻了。
  “谁让我们是鬼,鬼就该没有家!”侯字典说着,也拿起大茶缸喝下一口酒。
  他过去从不喝酒,今天却开戒了。
  每个人的隐痛和创伤,永远属于他自己。母亲多次念叨过侯字典和刘小伙怪可怜的,挺大个小伙子就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连对象都找不到,常年住单身宿舍吃食堂。实在不行就到农村帮他们找个姑娘……二毛子一直躲在一边,离我很近。她盯着篝火,抱着膝盖的胳膊裸露到肘腕,一言不发。
  “真奇怪,马老师,”赵关键有意岔开话题,脸避开热浪,翻动着一条烤鱼问。“你从哪学来的?哪个民族这么吃?”
  “过去猎人就这么吃,省事。”马历史卷起纸烟,拧断纸捻儿,对着篝火点着吸了一口。“好像是鄂伦春族。”

《原谅,但不能忘记》卷二《车前草》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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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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