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香结:每一枚松针体内都藏着大海

“非线性实验文学创作的先锋作家”、“一个游荡在华语文坛上空的幽灵”、“出身大南方的‘新文人’”、“从未获得过体制内的‘作家’命名”......这些标签叠加在一起,一再加深的,是作家霍香结的“小众”程度,但,这并不代表他的寂寂无名。

这个月初,对当代华语的文学创作有着深度关切的一位朋友,知道霍香结将到长沙的止间书店分享新书《日冕》,且知道我将获邀参加分享会,特意留言:“他的小说蛮好,文字一流。他的《灵的编年史》最好,虽然看完了也不知道讲的什么,但感觉蛮舒服。”末了,还补充了一句:“这鬼书法也不错,你问他要一幅字,用朱砂写,蛮有特色。”

朱砂未及准备,书法我不懂门道,2月10日晚上的分享会之前,止间书店的茶室,摊开草纸,我看到最先落笔的几个字是“我与青山有点头之交”,“交”一收笔,顿觉眼前这位体宽衫青、髭须未修的大汉不一般。

几日后,看完《日冕》,终于明白他为何提笔就写与青山有点头之交,他仍未走出写作《日冕》时给自己营造的氛围与气场。

“每一枚松针的体内都藏着大海”,《日冕》腰封上的这句宣传语所言不虚,这部热腾着亚热带气息的史诗不只是属于书中写到的家族,也不只是属于故事发生的那块地域,它的背后应该是更为宽广深远的背景。

“我写作并非直接挖掘重塑故乡,要的是建造一个文本世界”

湖南西南、广西东北,重峦叠嶂、苍山如海、雄险高俊的越城岭锁住一片靓丽风景。历史上,越城岭又叫始安岭、临源岭、全义岭,这些名字的背后,是一个又一个故事。

1978年,霍香结就诞生在越城岭的一个偏僻小山村。

“与中南半岛接壤,同时发源于此的河流往北去往洞庭湖,同时也往南奔珠江而去,最后都通往太平洋。和古老的水上丝绸之路也连通着,比如花边这个词,本义是墨西哥银元,我记得小时候老一辈将银元还叫作花边。更过去的一些事物就是与波斯和马来亚波斯的一些通商和兑通。它的人族结构有最早的南方原住民(文献中的古代特征为獠、猺、苗、侗、壮等),有迁徙过来的客家人,也有薛爱华(EdwardHetzelSchafer,1913—1991)所说的克里奥人,意为祖先是汉族而出生于南越土著之中的那些人。蛮子、南人、汉人等这些都混杂着,在语境当中可以细察。”

霍香结曾如是概括他出生地所在的越城岭西南的那片区域。2000年前后,这个本来要在江西理工大学好好学经济学,但彼时已经潜心钻研文学并决心把文学当作毕生事业的年轻人,在远离越城岭的地方用文字构建他的另一个故乡。

那个故乡和霍香结的出生地略有重叠。霍香结出生的村庄,当地人用土话叫“汤错”,意思是“藤之地”,“汤错”作为故事发生地,出现在霍香结的第一部小说《地方性知识》中;而在2022年入围宝珀文学奖决赛的小说《铜座全集》中,霍香结用了近20年的时间,以1000页的宏大篇幅书写了名字为“铜座”的地方,巧合的是,“铜座”也是霍香结出生地出现在官方文件上的名字。而同样用了近20年时间谋划、准备,最后“发起总攻”一气呵成的《日冕》,主要故事发生在岭西神垕一个叫莫家围子的地方。岭西即越城岭西,“神垕的原型是西延,苍梧之野”,霍香结坦陈——“西延”古为楚地,越城岭山脉腹地,资水右源的发源地,已改叫“资源县”多年。

大江健三郎有个公式,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森林。霍香结自陈,他的《地方性知识》大概相当于村庄,《灵的编年史》是小宇宙的森林,南方家族史诗、长篇小说《日冕》相当于国家或者家国。“它们三个基本上是独立的,但是一个递进关系。”为完成这三个有着递进关系的三部曲,霍香结做了大量的文献阅读和田野调查,所涉及的范围,包括语言、文献、习俗、族群、宗教以及草木、鸟兽、虫鱼等方方面面,最初,他的工作像是人类学或者史学的研究探索,最后再将可以用到的知识和素材文学化。

“我的写作并非直接挖掘重塑故乡,要的是建造一个文本世界,这个文本故乡放在别的地方也能成立,它具有本质意义或者方法论的意义。”这是霍香结的野心之一。他似乎不满足于类似鲁迅对“鲁镇”、沈从文对“湘西”、莫言对“高密东北乡”那般的创造和经营。

发人深省,视父亲为最后对手的主人公继承了其父所有缺点与恶习

霍香结坦陈,《日冕》的雏形是他20年前完成的中篇《夜幕降临》。那部5万余字的中篇,最初的写作动机源于1949年其家族中一位爷爷的牺牲。这位爷爷是地下党员。他的牺牲有两个版本,一是被日军反剪双手活埋,一是被国民党军杀害。后来查阅相关史志,知道其是在去迎接解放军的路上被伪装成解放军的敌地炮师抓获。《日冕》中,霍香结再现了这位爷爷的一些事迹——三千界战役十五年后的那年冬天,主人公莫元良带着游击队前往崀山迎接解放军进入岭西,结果被伪装成解放军的敌军所骗,不仅放了敌军过境,还摸黑和稍后赶到的解放军大战了一场。

《日冕》中的莫元良,是莫家围最后一代嗣子。小说中的嗣子,相当于族长。莫元良最初无意继承嗣子位,而且,其所从事的事业一度终结了嗣子制。

小说中,莫元良的父亲莫大恒以莫家围的全部家产作为保障请来了来自荷兰、西班牙、德意志、大不列颠的老师,请他们教授格物之学,如何使用尺规和图纸制造蒸汽机,如何将石头变成铁再变成战船,等等,而且,他还创立了对抗公羊学说的莫家学派。他简直就是一个执迷于科学实验的怪物,直到他妻子王氏去世前说的那句“你就是个废物”,80岁的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疏远了亲人、荒废了家族事务。此前没有子嗣的他新娶了18岁的继室逄白。逄白给他生了七个儿子、两个女儿,莫元良即莫大恒的长子。

“你的祖父,莫家围的最后一代嗣子师祐公莫元良弥留之际,在他母亲的记忆体中又看到小时候他的父亲在神垕世居的牛圈和马厩旁的科学实验室里跟他们讲解水漂石原理时岣嵝山渐底下的河洞静如一枚银器。”小说开头即致敬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随后,小说看似魔幻但又有着相关史实作背景的情节在莫大恒和他的子女的故事中交织推进。

莫大恒的九个子女,他们或为国家上下求索,或纵情声色,或遁入空门,或为绝世情种,等等,在要走自己的路这件事上,无一不决绝,哪怕被革谱出族,哪怕依家规被处以极刑。在七弟莫幼良依家法被刺身亡后,革命者莫元良跪向他父亲的坟墓告祷说:“世界变了,莫家围也要变了。爸,这世界变到自家身己上不晓儿你有没有料想到,从根子上要变咧。”

从第一篇现代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起,审视传统文化、深挖国民劣根便是不少中国现代作家的自觉担当。霍香结在《日冕》的写作中延续了这一担当,尤其让人深思的是,他对莫元良的塑造——这是个喊出“我晓儿自己终究要面临那个最后的对手,自己的父亲和莫家围这个巨大的堡垒。现在,父亲过世了,这个最后的对手不存在了,但莫家围始终还在,这里埋葬的一千多年以来的祖先还在”的人物,最终也成为了继承了其父亲所有缺点与恶习的嗣子。

小说的最后,霍香结给莫家围子安排了数次爆炸,让莫家围子成为了废墟。“太阳,船一样从山峦那边犁波而来。”废墟上,新一天曙光的降临给这部披上魔幻外衣的悲壮史诗画上了句号。

对话丨“这部作品寄寓了我对祖辈、父辈生活过的时代的触摸与想象”

潇湘晨报:你又写小说,又搞篆刻、画画、书法,而且产量都挺高,你的时间是怎么安排的?

霍香结:写作是我的职业,我主攻的是长篇,三到五年谋划一个文本,作为一个工程来做。完了之后,我就处于一种生病或者说产后的状态,然后就通过艺术来养。写作其实也可以是养人的,只是我采取的方式,是自残式的。我的责编跟我说赶紧搞下一部,我说搞不动,要休息一两年。这个时候用艺术恢复精气神挺好的。《日冕》写了28卷,相当于一口气写了28篇短篇小说,写下来需要很大的体能。特别是在写了三五卷之后,进入轨道,节奏和人物就拖着作者往前跑了。28卷,是我的终止线,再写下去,我就写不了了,人都废了。

潇湘晨报:对大多数普通读者来说,你的作品是设置了较高的门槛的。是什么样的坚持让你觉得哪怕丢掉更多读者也是值得的?

霍香结:个人的写作出于他对文学史的认知,以及从阅读史所获得的经验积累,从而培植了他的写作志向。我所认知的写作不是丢掉读者,而是作品选择读者,读者也选择作品,这是一种共谋。当然,抛弃作品的读者本来就不是作者所需要的读者,作者需要的读者也不是他一开始就定义的,是一个双向遴选。文本的存在是长时段的,作者能做的是深耕和完成。

潇湘晨报:你怎样看待汉语和汉语写作?从你对方言、对古字的应用尽用来看,你对汉语是有着很深的热爱的,但从你行文中到处都是的翻译体来看,似乎你对汉语又有着相当的不满?

霍香结:我所“不满”的不是汉语,而是南方作家的委屈,不能发挥出汉语的全部精义,这就是不“满”的真正含义。运用部分方言——所谓的方言,实际上是一种南迁的中古汉语(包涵新的变体、熔铸),在现代文本中缺失的存在,它们是语言的活化石,在现实语境中比比皆是,这些词或者词汇在北方主导的话语体系中是不在场的,但南方保存着。作为一个南方作家,很自然地会调用这些难能可贵的语料,这是难点也是优势。

难点是,它不是通用语,但一旦转化出来就变成优势,它是汉语的一部分,且每一个字都是辞典所载。我热爱我们的语言,《日冕》的语言只能采用“翻译体”,因为方言需要转化,我们所描述的事物也需要转化,因此选择一种恰当的翻译体姿态是必然的选择。

要晓得,南方作家用通用语写作本身就经过了好几次的转化,即翻译。这种翻译自古存在,我们是自己在翻译自己祖国的语言。然而,所谓的翻译体也不是规训的,或者某一部翻译作品已有的语言,这样的作品是不存在的,因此,所谓的翻译体只是自白话文以来,我们使用的语言是释放古典汉语和翻译语言杂交的结果,犹如杂交水稻。我用汉语在写作,且深爱汉语,汉语是我唯一的语言家园。

潇湘晨报:日冕是一种天象,但书中所写却是日光底下的事。是怎样的灵感,让你觉得这部作品应该以“日冕”这个名字和读者见面?

霍香结:日冕,自有其深意。所以,我们在传递它的意思的时候,在封面和扉页上也用了“CONONA”这个拉丁语词汇,拼音文字当中有很多语种都采用了这个词汇的本意。它就是皇冠或冠状物相关事物的意思。如果直译,它也有自己的意思。这就是隐喻和象征。在本书中只有在阅读完之后,才能获得一种关于“日冕”的认知。作者从不诠释其具体的意义,因此,它的含义是多重的,日冕只是一个象征之弧。

潇湘晨报:《日冕》的封套上介绍说这是“一部根植于亚热带气息的南方家族史诗”。读者该怎样理解这句话?我觉得书中内容,远超出了“家族”的范围,这部史诗不只是属于某家、某族,甚至不只是属于某国。

霍香结:在《十月》发表的时候,我们形容这部作品的话更长,还包括巴洛克风格这样一个定语。亚热带气息,是这部作品的一个地域性气息,史诗是它的旨归;南方家族仍然是限定词,冀盼读者能够把握文本风格。它就是一部史诗,家面国底,家国一体,三纲八目,这就是我们的哲学内涵。从作者的意愿而言,它希望作品能够独立存在,而不是时代的局限性。因此,莫家围,仍然是一种隐喻——莫,太阳在草中,可以理解为夕阳落下,也可以理解为朝阳升起。

潇湘晨报:在止间书店的时候,你有聊到梅山文化对你的一些影响。这是客气还是真的?你是怎样接触到梅山文化的?

霍香结:并非客气,更不是虚掩。《日冕》中写到的河流就是资水,它是梅山文化主要浸润的地方。我打小从血缘、语言、行为等都受到过梅山文化的影响,当然不仅仅是梅山文化——这是驳杂的,小说中的一些人物比如逄母的魔幻之处,都是从这梅山文化中提炼出来的。换而言之,我从小是从梅山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在长沙,我讲这个当然更多人能听懂。在别的地方,不一定能够晓得梅山二字为何意。

潇湘晨报:在《日冕》中,我看到了你在世界语境下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审视、思考,我可以这样说吗?

霍香结:可以。这部作品寄寓了我对祖辈、父辈以及他们生活过的时代经验的触摸与想象,之所以是这样的长期追问和追认过程,作者自认为在文本完成了对近现代的感受史。小说是后置视角,看起来是一种世界语境,而事实上,近一二百年来,真实的处于这样一种实际碰撞之下。《日冕》只不过是按照小说的规律来达成作者对这片大陆的(地域性)人们走过的道路的一种新认知。这种认知专属于小说。

潇湘晨报记者刘建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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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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