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祖父周福清:犯科场舞弊案被判死缓,死后被鲁迅烧掉所有日记

绍兴人,在北京生活过十多年。个性强毅好斗,擅长骂人,能骂到令人“镂心刻骨”的水平。喜欢文艺,文笔优长。数十年坚持记日记,一直记到临死前一天。读了以上这些描述,相信很多人会认为此公只能是鲁迅。其实这些文字,也可以一字不差地用来描述他的祖父周福清。遗传的强大往往超乎我们的想象,以至于隔辈人之间的相似可以达到复印式的精确。

周福清,字震生,号介孚,家人一般称为“介孚公”。幼年家贫好学,无资延师,经常趁塾师讲解经义或教授时艺,辄往旁听。一塾一塾的挨着听过去,其时各房族经济充裕者多,各延师设塾以课子弟,讲学时间特予参差先后,原意就是为使各塾就学子弟可相互听讲,以宏造就。周福清趁机进修,由于天资高,易于领会,所以收获最大。族中人誉之为“收晒晾”(即乘便得利的意思)。

功夫不负苦心人,周福清靠着勤学苦读,考中同治辛未科翰林。翰林又称庶吉士,是皇帝从新中的士子中亲自挑选出来的佼佼者。和周福清一同考中的有个扬州人,名叫殷如璋,两人是“同年”。清朝官场很看重同年关系,因此二人交游甚密。

翰林们在翰林院庶常馆学习三年之后,还有一场考试,称作“三年散馆”,成绩优异者留下,授职编修、检讨;不能留馆的,任用为各部司员、知县。殷如璋成绩优异,留馆当了编修,周福清没有留馆,外放四川荣昌知县,并不坏,但他嫌远不去,后来又选了江西金溪县。翰林改放知县,俗称“老虎班”,正式说法叫作“即选知县”,就是说只要有职位出来,得由他们优先“竞聘”。

周福清担任金溪县知县期间,“既不贪赃,尤不枉法。处理民刑案件务求真情实事,从不颟顸草率。抑且案无留牍,随到随审,随审随结,不任当事人长期拖累。对胥吏衙役,防范周密,驾驭綦严,不容有少些隙漏为其所乘。”

但他不会奉承拍马,不会趋炎附势,不会诌媚权贵,终于得罪了上司,被两江总督沈葆桢上奏朝廷,革了职。周福清力图东山再起,回乡卖掉田地,遵例捐升内阁中书,“委署侍读,截取同知,历充方略馆誊录官、校对官,会典馆校对官、协修官”等职。

1881年,鲁迅出生,得知佳讯的周福清适值有一张姓官员见访(据说就是张之洞),遂为长孙取小名阿张,又定本名樟寿,字豫山。樟树木质坚硬细致,有香气。豫山最早见于《山海经》,孤峰峭立,俗名独山。

从名字可以看出,周福清希望孙子长大以后成为一个刚直坚韧,有独立性格的人。由于豫山与“雨伞”互为谐音,小鲁迅为此经常被小伙伴取笑,遂给周福清写信,希望改名,于是周福清为其改字豫才,就是“豫章之材”。

周福清母亲姓戴,相貌很是严正,看去有点可怕,终日笔挺的坐在一把紫檀的一字椅上。周福清考中进士,京报抵绍,公差提锣狂敲,站在大厅桌上报喜,老太太却在屋里放声大哭。有人问,这是喜事啊,为什么这样哭?她大声喊道:拆家者,拆家者。拆家者是句土话,意思是说这回要拆家败业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周家果然因为周福清当官而败落了。

周福清在北京做官,每有同乡回绍兴,就托他们带些食品回去孝敬母亲,有一回是两三只火腿,外加杏脯桃脯蒲桃干之类,装在一只麻袋里。老太太见了怫然不悦道:“谁要吃他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不寄一点银子来的呢。”

老太太于光绪十八年除夕之夜去世,享年八十岁。周福清闻知噩耗,便告了假从北京回来,轻车简从,准备办完丧事就走。到家不到半个月的某一日,他早上起来,看见家里的人没有早起,忽然大发雷霆,穿着一身素服,把床咚咚敲得震天价响,又将右手大拇指的爪甲放在嘴里咬的戛戛响,并且喃喃咒骂着这帮“速死豸”。

这年慈禧太后五十九岁,转年六十整寿,例开恩科。恩科是在正科之外,临时增设的科考,逢国有大庆,万寿、凯旋等等,每开恩科。这一年浙江乡试的正考官,正是周福清的同年兼好友殷如璋。

周福清看到有机可乘,就备了一张一万两银子的银票,去给自己的儿子、也就是鲁迅的父亲周凤仪以及马、顾、陈、孙、章五家亲戚的儿子去“通关节”。殷如璋的船刚刚走到苏州,泊在阊门之外,其时副主考周锡恩,苏州知府王仁堪也在坐。

本来一切顺利,不料周家的听差“二爷”徐福有些“二五眼”,递上银票之后,见久久没有动静,就在船下高喊:“收了银子,怎么也不给回条?让我回去怎么和主人交代!”就这一嗓子,西洋镜戳穿。殷如璋知道瞒不过去,干脆连人带信交于苏州府,周福清就此被捕入狱。

本来苏州知府王仁堪想要含胡了事,说犯人素患怔忡,便是有神经病,照例可以免罪。可是周福清本人却不答应,在公堂上振振有词,说他并不是神经病,并且历陈某科某科的某某人,都通关节中了举人,这并不算什么事,他不过是照样来一下罢了。

此时周福清曾经得罪过的一个名叫陈秋舫的人起了关键作用。陈秋舫是周家的一个女婿,曾来岳家久住,本来跟周福清毫不相干,但是周福清看不惯人家,挖苦道:“跼在布裙底下的是没出息的东西,哪里会得出山?”陈秋舫知道了,立即辞去,并扬言不出山不上周家门,后来中了进士,果然如愿以偿,改作幕友,正在王仁堪那里,便力主将周福清法办。

此案由浙江省主办,呈报刑部,请旨处分。光绪皇帝一反惯例,将刑部拟呈的“杖一百,流三千里”,改为“斩监候”。所谓“斩监候”,就是把被判死刑的犯人押在狱中,到秋决时,由皇帝用朱笔在名字上画圈,圈上谁,谁就被处决。侥幸没被圈上的,可以多活一年。若三年不被圈,则改为无期徒刑。

周福清虽然被判了死刑,但是运气却不错,本该在次年被斩决的他因为慈禧太后的万寿庆典而被再次缓刑,之后历次秋审,在周家多方打点的情况下被一缓再缓,最终成了长期关押。周福清因此系狱长达七年之久,每年“秋决”,都在生死之间挣扎,给亲人带来极度的煎熬和创痛。

事后,有人集句“殷鉴不远,周德既衰”,作为对主考官殷如璋、副主考周锡恩的嘲讽,堪称“绝对”。又有人拿正副主考的姓名,作了一副拆字联:“殷礼不足征,业已如聩如聋,哪有文章操玉尺;周人有言曰,难得恩科恩榜,好凭交易赚金钱”。浙人更有“年谊藉黄缘,稳计万金通手脚;皇仁空茂育,伤心一信送头颅”加以嘲讽。

周福清被囚禁在杭州府的司狱司,每天上午默念《金刚经》若干遍,随后写日记,吃过午饭,便到各处去串门,在狱神祠和禁卒聊天。他平常苛于论人,自从呆皇帝昏太后(指光绪和西太后)起,下至本家子弟,几乎没有一个好人,“明示暗喻,备极刻薄,说到愤极处,咬嚼指甲嘎嘎作响”。但是他对那些禁子犯人,却绝少听见贬词。

有一次臬司到狱中点名,犯人按例都应答“有”。臬司因为周福清以前也做过官,算是官场前辈,点到他的名字时特意站了起来,以示尊敬。没想到他却恨恨地回了声“王八蛋”。

鲁迅的父亲周伯宜病逝,周福清还在牢中服刑,闻知噩耗,手书一联:世间最苦孤儿,谁料你遽抛妻孥,顿成大觉;地下若逢尔母,为道我不能教养,深负遗言。“为道我不能教养,深负遗言”,这分明是指责这个死去的儿子不听父母的话,辜负父母之恩。鲁迅对这挽联深致不满,说道:“人已死了,还不饶恕吗!”

父亲死后,周作人前往杭州服侍周福清,一日,周福清谈及一个负恩的朋友,说他死后忽然梦中来见,身穿大毛的皮外套,对他说,“今生不能报答你了,只好来生再图报答”。又说:“我自从那回梦中见他以后,每回吃肉,总有点疑心。”言外之意,便是这位朋友没有转世为人,而是投了畜生道。

1901年正月,周福清被获准释放。犯人出狱时,狱卒照例会来敲诈上一笔钱。周福清被释放时,狱卒也前来伸手。他明白这一套,拿起门闩就打,打得狱卒抱头而逃,他还在后面追了一段,才恨恨地停下脚步。

周福清回家以后,照例每天骂人,闹得家中无一宁日。他每天让周作人上街买菜,周作人每天早起,换取了九十几文大小不一的铜钱,须得掺杂使用,讨价还价的买东西,什么四两虾,一块胖头鱼,一把茭白,两方豆腐,但是买了回来周福清看了,总还说是要比用人买的更是便易。最为难的是,上街去时一定要周作人穿长衫。时值夏天,上市的都是短衣,只有周作人穿着白色夏布长衫,带着几个装菜的“苗篮”,挤在鱼摊菜担中间。他想脱去长衫,只穿短衣也觉得凉快点,可是祖父坚决不许,这种无形的虐待,搞得周作人难以忍受,只好逃离。

1903年,正在日本留学的鲁迅回家探亲。三兄弟从楼上说到楼下,从楼下说到廊夏,从廊夏说到明堂。有一天黄昏,三人站在桂花明堂里,又在谈论些什么。周福清从房里出来,站在阶沿上,笑嘻嘻地对我们说:“乌大菱壳汆到一起来了!”“乌大菱壳”是绍兴方言,意思是没用的垃圾或废物。鲁迅和周作人恨恨地看他一眼,但周福清浑然不觉,又转身回房里去了。三兄弟给他一骂,兴趣索然,分头走散。

还有一次,鲁迅陪兄弟们很欢乐的谈话,还拿出一瓶“味の素”(即味精)倒一点冲开水叫大家尝尝,又拿香烟和麦尔登糖出来,分给大家吃。这时周福清唤他:“阿樟”,他赶紧出去,祖父问:“阿樟,日本人的社会情况怎么样?和中国比较怎样?”鲁迅回答四个字:“没有什么!”马上转头就走了。

这是鲁迅跟周福清的最后一次见面,第二年,周福清就去世了。

周福清生前留下一副自挽联:死若有知,地下相逢多骨肉;生原无补,世间何时立纲常。鲁迅看了以后跟弟弟说:“这是在骂人”。“死若有知,地下相逢多骨肉。”只有地下才能找到骨肉,言外之意便是,活着的这些亲人,和他并不亲热,对他不够孝顺。

周福清死时六十八岁,他本来个子魁梧,身体向来似乎颇好的,却不知道生的是什么病,总之是发高烧,没有几天便不行了。他辈分高,年纪老,但是因为脾气乖张,所以死得相当寂寞。他的长子早死了,照例要长孙“承重”,但是鲁迅人在日本,没有回国奔丧,于是叫周作人顶替,周作人迫于大义,不得不勉为其难。

鲁迅和周作人的文学天赋,都与这位祖父的遗传及培养有关。周福清著有一本诗集《桐华阁诗钞》,还有一本名为《恒训》的家训。这本家训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有一些阐明大道理的小故事,写得如同《聊斋志异》一样精彩可读。

周福清不喜读高头讲章,而喜读小品文,指导鲁迅兄弟读书时,主张可以让孩子们多读小说,如《西游记》等。他高兴的时候,还会带孩子们看戏,或者给他们讲故事。他教子弟做诗文,第一步的方法是教人自由读书。

周福清记了一辈子日记,“日记本是用红条十行纸写的,线装得很好,放在地上,有桌子般高的两大叠,字迹娟秀”。无独有偶,鲁迅一生也是不间断地记了数十年日记,方式也与祖父一模一样。“(鲁迅)日记以毛笔竖写在印有丝栏的毛边纸稿纸上,一九二一年以前用的是每张十八行的‘乌丝栏’稿纸,一九二二年以后用的是每张二十行的‘朱丝栏’稿纸。……共计二十五本。”

周福清的日记一直记到临终前一天。“祖父临终前发高烧的时候,还在记日记”,而鲁迅的日记也是临终前一天才停止。

1919年,鲁迅返回绍兴迎接家人移居北京。三兄弟卖掉了祖宅,并处理了很多无法携带的生活杂物。关于如何处理祖父的日记,兄弟们产生了分歧。周建人说,有些东西,比如账目、课本和一些不重要的书籍,一股脑儿放在火中烧了。但是,“烧到我祖父的日记时,我有点犹豫了”。

周建人在鲁迅面前一再表示他对于祖父遗物的珍惜,建议鲁迅把它们带到北京,作为传家之宝。可是鲁迅却说,里面记的无非是娶小老婆等无聊的事,没有任何价值。在鲁迅的坚持下,祖父那些文笔娟秀的厚厚的日记都被烧成了灰烬。周建人遗憾地回忆道:“这两大叠日记本,就足足烧了两天。”

许多人都说,鲁迅烧掉祖父记了一生的日记,纯属报复行为。因为要不是周福清犯了事,鲁迅的一生就不会过得这么苦,父亲不会英年早逝,他不会从小受尽欺凌侮辱,过早感受世态炎凉,从而对人世间产生如此深刻的思考和彻悟。一切痛苦的根源,都来自周福清。

对于这种说法,笔者不敢苟同。因为鲁迅当时已经38岁了,发表了《狂人日记》,当上了教育部的处长,买下了八道湾大院,在多所大学兼课,全家人如愿以偿聚在一起开启了幸福的生活,他的人生,正式展开了新的一页。此时的鲁迅,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即使怨恨周福清,也不会在此时。一个人在顺遂的时候,心胸往往是宽广的。

那么鲁迅为啥要烧掉周福清的日记?原因很简单,便是要跟过去诀别。诚如他在《故乡》中所言:我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又不愿意他们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但是不可否认,正是周福清的犯事,才造就了一代文豪鲁迅。正如曹雪芹祖父犯事,才造就曹雪芹写出《红楼梦》一样。虽然这种生活,并不是他们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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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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