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丨昼夜有时

(图文无关)站在紫禁城的神武门前,背后是写着“故宫博物院”的石匾和熙攘的人群。 (人民视觉/图)

妈妈来过中国。不是为了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她是和大姐来旅游的。或许其实她也想来看看我。总之对我来说那不是一次愉快的旅行。一张照片使关于那场旅行的回忆和我当时的感觉缓缓流淌过来。那张照片此刻悬挂在裁缝铺的墙上,呆板的褐色相框,渐渐淡去的色彩。照片的左下角有一行数字——2010 10 19。那是照片上还会印着日期的年月。三个女人(尽管其中一个尚未步入婚姻)站在紫禁城的神武门前,背后是写着“故宫博物院”的石匾和熙攘的人群。最年长的那个女人站在中间,她的长女在她的左侧,双手挽着她的胳膊,只有左边的嘴角微微上扬着。矜持、内敛,试图展露温顺的一面的笑容。右侧的那个女儿没有挽着她,而是将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她的笑容更加淡漠。她和她们之间似乎有些许疏离,也许她在渴望自己看起来有点与众不同,最好是能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嘴脸。

“别唉声叹气的!”第一天大姐就这样训斥我了。当时我正带她们参观我的住处——惠惠的家。其实她们也只不过是把装满了食物和沐浴用品的行李箱带到我的房间,并在那里停留一小会儿。那个行李箱里的东西全是送给我的礼物。

当时的我正在为自己的前途感到心烦意乱。我毕业了,但还没找到工作。打从夏天起我就寄居在惠惠的房子里,一边在咖啡馆当侍应生,一边寻找更好的工作机会。我不想在这样的时刻见任何人。她们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来呢?

我还得替她们找住处。很快我就找到了。我把她们安置在埃丝特的家里。埃丝特是我在教会认识的朋友,那几天她的公婆和儿子恰巧出远门,所以能把房间借给我们。

没过两天我们又闹别扭了。妈妈爱慕虚荣的毛病又犯了,在出租车里,她说个不停,什么大房子呀,埃丝特夫妇多能干呀之类的。我望着前方,大姐别过头望着窗外。

“也不想想他们的父母帮了他们多少忙!”大姐突然开口说话。

只要说这样一句话就足以使妈妈抿紧嘴唇,不再言语。

一年半后,当妈妈再次来北京时,我已经是个新婚的妻子了。我离开了惠惠的公寓,和丈夫在金台西路的一座老房子里安顿下来。那是一座阴郁、潮湿,常常有大蟑螂光顾的老旧公寓,许多个午后,我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发愣、流泪,绝望又无所适从。

等妈妈到来时,我的婚后抑郁莫名地消失了。我打开门,让她闯入我的生活。她欢快地和我打招呼,径直走向客厅。即便她并没有像丈夫的母亲那样从头到尾将我们的家看了个遍,我知道她当下就清楚我们的光景,我们的处境。

我给她沏美禄。我叮嘱她吃东西时别随意碰东西。“你比爸爸还爱干净哟。”她说。她说得没错,我变了,变得拘谨、刻薄、挑剔,越来越像父亲。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那些日子我给几个外国家庭的孩子当中文家教。当我备课时,母亲坐在沙发上帮我剪生词卡。我不小心多印了两张,她把它们折起来,放到手提袋里。“我拿回去给人看,让他们知道这是你做的。”她说。

然后她提到了未来。她嘴里的未来总是乐观、明朗,又饱含苦尽甘来的意味。我想起那些下南洋,吃苦耐劳、坚韧的先人。我对他们充满了敬畏,却又在想到他们时感到害怕、力不从心。

“可以在这里摆张桌子,再摆几张椅子。”她环顾狭窄的客厅,迅速而果断地给出了她的“战略方针”。

“一定可以的。慢慢做,越做越大,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她紧接着说。

当她说“所有人”时,我知道她说的是大姐和她自己。两个白手起家的女人,和祖辈一样坚强、目光坚定,堪称完美的典范。人人都对这样的故事着迷不已。

我什么都没有做。她知道什么?这里不是乌拉港。这么逼仄而又一尘不染的房子是永远不会欢迎访客的。我是不会让那些中产阶级看见我的窘迫和挣扎的。他们也不会对这些感兴趣。

这不是我要的生活。那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想成为一个作家。只是不知为何我没有付诸行动,也不知道应该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我还要考虑吃饭和未来的问题。我知道自己教书教得不错,受到学生和家长的欢迎,这是一条最好走(可一点都不轻松)的路了。

但是,此时此刻,当我回望过去,我惊讶地发现那竟是一段多么混乱、愚蠢、模糊的悠长时光。我不知道是谁把我带到那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选择这个,拒绝那个。当我为了在次日或第三日能从容、魅力四射地站在讲台上而独自一人留在空荡荡的教室或死寂的教师办公室里备课时,我是在填补我那空洞的虚荣心吗?

“女孩嘛,当个老师就挺不错的。”“你真有爱心。”“当老师可好了,有那么多的假期。”是谁对我们说这样的话?他们认识我们,知道我们是谁吗?

我们后来离开了金台西路,搬到广顺南大街的一座两居室公寓。我在一所国际学校谋到了教职,聘用合约上还有这样一项激动人心的条款:

每月七千元的房租补贴。

于是我们搬进去了。那房子比金台西路的宽敞许多,也更新,更漂亮。一夜之间我们摇身一变,成为向往已久的中产阶级,所有的烦恼仿佛也都随之消失殆尽。这一次我没有去想这究竟是不是我要的生活了。我看见的只是机会和无忧无虑的未来。

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家人。我在视频通话里向母亲和姐姐展示我们的新家。带浴缸的浴室。和墙壁连成一体的大衣橱。L型卡其色布沙发。

“好会享受哟。”母亲说。

我们在广顺南大街住了整整七年。母亲没有去过那间房子。她也没再来北京。后来我真的在家里“摆张桌子,再摆几张椅子”,办起绘本课来。不过那也只是短暂的几个月而已。我最终还是摆脱了那种生活。

林雪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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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8

标签:紫禁城   神武   中产阶级   不速之客   行李箱   昼夜   大姐   公寓   母亲   房子   妈妈   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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