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公主-道观里的文学沙龙

人们戏称唐高宗李治为“六位帝黄丸”，因为他的父亲、妻子和三个儿子（唐义宗李弘、 唐中宗李显、唐睿宗李旦）都是皇帝，再加上自己，就是“六位帝黄丸”。玉真公主也是一位不平凡的人，他的祖父、祖母、父亲、哥哥也都是皇帝。她是武则天的孙女，唐睿宗李旦的女儿，唐玄宗李隆基的妹妹。她初封崇昌县主，景云元年（710年），父亲睿宗复位，获封昌隆公主。景云二年五月辛丑，由昌隆公主改封玉真公主，入道后改号上清玄都大洞三景师。天宝年间又赐号“持盈”。

生与长

身上有这么多的足以荣耀的成分，按说是可以幸福快乐地成长的，但她的童年，却是不幸的。她出生不久，就没了母亲，因为武则天的婢女团儿被人收买，诬陷太子的刘皇后和德妃（公主和玄宗母），说她们经常半夜三更在屋子里做咒蛊，诅咒武则天，武则天就派人将太子的后妃杀死在后宫，然后抛尸。这年玉真公主只有二三岁左右。到玄宗做了皇帝后，将宫中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有找到他们母亲的尸骨。

没了母亲的庇护，玉真和她的姐姐金仙公主的童年，是在战战兢兢中度过的。两姐妹成长的时候，恰好是宫廷斗争最错综最血腥的时候，最积极参政最飞扬跋扈的公主，下场也最惨。姐妹俩又在宫里更是处处留心，尽量远离这些复杂的人事。她们姐妹俩，在年幼时——可能十一二岁，就开始慕仙学道，向往静修的生活。玉真公主，很像《红楼梦》里的惜春，“堪破三春景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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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与嫁

根据郁贤皓教授的考证，玉真公主原来是结过婚的，这位驸马姓张，他们有过至少两个儿子。因为从小看多了血腥的争斗，所以，玉真跟她的姐姐金仙公主希望过另外一种生活，远离纷争，安静修养。当她们的父亲李旦做皇帝后，实现这种愿望的机会来到了，姐妹俩便一起向父亲提出提出要出宫做女道士。其时金仙公主二十三岁左右，玉真公主二十岁左右。皇帝父亲起先并不同意，怕委屈了两位公主。但公主很坚决，她们提出为“母亲祈福”的理由。这大概使皇帝想起了她们横遭不测的可怜的母亲，的确是孤魂野鬼，需要超度。另外，他想到两个女儿从小学道的习性，便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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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皇帝哥哥李隆基当政，碰到张果，就是八仙中的张果老。但是他不老，很年轻。玄宗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他说：“张果啊，我们家公主，从小就特别仰慕你。你终于显形了，我们真是有眼福啊。现在我郑重宣布：把公主嫁给你！”

张果说：“我考虑一下。”然后他就消失了——不是神话中的隐身，是逃得不见影了。

这是《太平广记》上的记载，这事如果是真的。恐怕只有一个可能：这个张果，是个年轻方士。说得难听一点，很可能是个骗子。他经常在皇帝和公主身边出入，搞怪做法：比如自己打落牙齿，敷上自带的粉红色药膏，过一会儿牙又长出来了，很像卖假药者的魔术。他和公主的关系非常亲密，不然做为女方家长的唐玄宗，也不会那么积极地去提亲。这个蹊跷的年轻张果逃掉之后，也没有人追究，对于跟“仙人”做亲家，皇家这边本来就信心不足。

道观里的客人

公主的道观建造得异常华丽，“璇台玉榭，宝象珍龛”，堪比皇宫，而且不止一处，原来太平公主的府邸，也归她使用，在长安洛阳等大城市，还有别馆、山庄、旧居等等。公主的服侍用度，依然按照皇家待遇——甚至更高，唐诗上有“知有持盈玉叶冠，剪云裁月照人寒”的句子，持盈就是玉真公主。李群玉《玉真观》诗云：“高情玉女慕乘驾，绀发初簪玉叶冠。”《全唐诗》附小注一条：“公主玉叶冠，时人莫计其价。”玉真公主的物质生活之丰富可想而知。《开元新制》云：“长公主封户二千……主不下嫁，亦封千户，有司给奴婢如令。”也就是说，玉真公主虽然入道，但朝廷同样有封赏，她照常有千户人的赋税收入做开支。每到清风朗月之夜，道观里都传出笙磬的清音，歌舞女郎在人工山水里，上演着仙游的人间戏剧。公主的生活，自在逍遥，俨然单身女公爵。

由于受过良好的教育，所以公主具有一定的文学才情，而且书法也不错，姐姐金仙公主的《大唐故金仙长公主志石铭》就是她书写的。她广泛结交朝廷上下, 在她的周围俨然形成一个“文化沙龙”。

首先来的人是张说，张说不但是中宗、睿宗和玄宗的三朝重臣，而且文笔极好，他在玄宗时封燕国公，与苏颋（封许国公）齐名,掌朝廷制诰著作，人称“燕许大手笔”。他陪同唐玄宗和玉真公主临幸李宪（玄宗长兄）山庄，有诗为证。

奉和圣制同玉真公主过

大哥山池题石壁应制

张说

绿竹初成苑，丹砂欲化金。

乘龙与骖凤，歌吹满山林。

爽气凝情迥，寒光映浦深。

忘忧题此观，为乐赏同心。

奉和圣制同玉真公主

游大哥山池题石壁

张说

池如明镜月华开，山学香炉云气来。

神藻飞为鶺鴒赋，仙声飏出凤凰台。

王维来了，多才多艺的“诗佛”，一出手就显不凡。

奉和圣制幸玉真公主山庄

因题石壁十韵之作应制

王维

碧落风烟外，瑶台道路赊。

如何连帝苑，别自有仙家。

此地回鸾驾，缘谿转翠华。

洞中开日月，窗里发云霞。

庭养冲天鹤，溪流上汉槎。

种田生白玉，泥灶化丹砂。

谷静泉逾响，山深日易斜。

御羹和石髓，香饭进胡麻。

大道今无外，长生讵有涯。

还瞻九霄上，来往五云车。

这首诗是王维随皇帝一起到玉真公主的山庄去时写的，诗中称颂公主的山庄是人间仙境，公主超凡脱俗，浑似仙人天女。看来王维和玉真公主的关系，并不一般。

《唐才子传》上有这样一段文字：维，字摩诘，太原人。九岁知属辞，工草隶，闲音律。岐王重之。维将应举，岐王谓曰：“子诗清越者，可录数篇，琵琶新声，能度一曲，同诣九公主第。”维如其言。是日，诸伶拥维独奏，主问何名，曰：“《郁轮袍》。”因出诗卷。主曰：“皆我习讽，谓是古作，乃子之佳制乎？”延于上座曰：“京兆得此生为解头，荣哉！”力荐之。

这就是元杂剧《郁轮袍》的故事出处。王维首次应试是在开元八年（720年），结果落第。这并不奇怪，因为唐朝的科举考试的录取率是很低的。而且当时科举中还有潜规则，不拜谒一些名人权贵，也很难高中。于是王维就在宁王、岐王（都是玄宗的兄弟）府中出入，第二年将应举时，岐王就劝他到“九公主”的府上走走关节。九公主即玉真公主，于是出现了这样一幕：“妙年洁白，风姿郁美”的王维怀抱琵琶，像个歌伎一样在酒宴间为玉真公主献艺。玉真公主听了王维演奏的《郁轮袍》后，才又看王维的诗文，并对王维的才气大大地夸奖了一番。

关于此事，我们仔细推想一下，就会发觉这似乎是个“粉红陷阱”。岐王和王维关系既然也相当好，直接和考官说句话推荐一下，不就得了，何必非要找玉真公主？而且大家看岐王安排王维出场的情景，根本不像介绍一个文人学子，倒像是招呼自己的家伎出来待客一样。十有八九，天真幼稚、有才有貌的王维实际上成了岐王给自己的小妹妹玉真公主物色好的情人。

于是在玉真公主的举荐下，王维如愿以偿地高中了。此后两人还有过什么故事没有呢？史书中却难以寻觅了。细心考证一番，不难发现，王维和玉真公主还是藕断丝连，彼此难忘的。

我们细看王维的年谱，会发现这样一个事情。王维因事被贬为济州参军，这是一个九品小官。但是四年后，王维弃官悄悄地回到了长安，他在长安闲居了七八年，这期间没有任何官职。然而，就在这段时间里又发生过大家熟知的另一个故事，那就是孟浩然钻床底的那件事：开元十七年，孟浩然到长安来求官，这天在王维府上聊天，唐玄宗突然驾到，吓得老孟钻到床底下去了。王维见玄宗情绪不错，便说出了孟浩然在此的事情，玄宗也没有见怪，还让孟浩然吟首诗听听。结果老孟癞狗扶不上墙头去，哪首不好念，念了首什么“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诗，惹得唐玄宗大为不悦，老孟的官运也就此被封杀。

这故事想必大家都听过，但其中却有很多疑点。孟浩然和王维是朋友，又是两个大男人，在一起谈谈诗文有什么不可以的，又不是奸夫淫妇，往床底下钻个什么劲儿？再者，玄宗为什么到王维家去串门？还来得这样突然。就算皇帝到大臣府上去，一般也是前呼后拥，早有太监之类的前去通知准备，大臣早就恭迎在大门外了，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皇帝倒像是学生公寓里查宿舍卫生的，说来就来。所以我们可以推测，王维此段时间定是常住在玉真公主居处。所以皇帝一来，孟浩然才吓得朝床底下钻。而且正因为是在玉真公主的住处，以玄宗的兄妹情深，肯定不时来看看，一切礼仪从简，也并不会事先传报什么的，故而才有这档子事。

“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禁宫玉观里帷幕重重的背后，隐藏着温文尔雅的大唐才子和公主的情缘，只是随着时光的远走，这背后的故事已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道观里的另外一位客人，会是谁呢？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

清晨鸣天鼓，飙歘[xū]腾双龙。

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

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这首《玉真仙人词》，就是唐朝第一大诗人李白写的。你看，“鸣天鼓”、“腾双龙”、又“弄电”又“行云”，把玉真公主写得像九天玄女一般的浪漫，有人据此推测，李白是公主的铁杆情人，这种说法并不靠谱，因为据学者丁放和袁行霈的考证，玉真公主生于周武则天如意元年(692)，卒于代宗宝应元年(762)，享年71岁。而据李白研究专家，诸如安旗、郁贤皓等人的考证，李白的生卒年月，分别是701年和762年。这也就是说，公主比李白大9岁，而且，根据他们各自的经历，两人产生恋情的可能性不大。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李白不止一次到过公主的道观，是道观的重要客人之一。请看这两首诗。

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

李白

秋坐金张馆，繁阴昼不开。

空烟迷雨色，萧飒望中来。

翳翳昏垫苦，沉沉忧恨催。

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

吟咏思管乐，此人已成灰。

独酌聊自勉，谁贵经纶才。

弹剑谢公子，无鱼良可哀。

开元19年前后，李白31岁左右，玉真公主40岁的样子。李白在安陆得罪当地官员，写信请求理解，并要求裴某人推荐。但是人家没有理他。当时关于李白的谣言四起，是什么不知道，反正让他很尴尬。于是他告别了太太，跑到长安寻找前途。住在玉真公主的别馆，当时大雨滂沱，连日不开。李白住得很无聊，对前途也有点悲观，写了诗给“卫尉张卿”。从诗本身来看，这个张先生应该是男主人。以前大家一直以为卫尉张卿是唐玄宗的女婿张洎，也就是玉真公主的外甥女婿张洎。张洎呆在妻子姑姑的别墅里接待李白，好像不太合情理。根据考古发现，玉真公主至少有过两个儿子。郁贤皓教授考证：玉真公主结过婚的，而且丈夫就姓张。所以我们可以大胆推测，这个“卫尉张卿”就是玉真公主的前夫。这一次，李白是否见到了玉真公主，不得而知，可两个人毕竟是有点缘分的。十年之后，李白和玉真公主铁定是见面了，那是天宝元年，他们一个42岁，一个51岁。当时李白最好的朋友元丹丘，在道教圈子里名声日大，被玉真请去长安。李白听说后，立马从东鲁赶到河南，见了他的哥们老元。老元到了长安，和公主一合计，就把事情办了。玄宗的诏书从长安发到暇丘城，刚刚从泰山上下来的大诗人仰天大笑，然后就出门了。没错，他的时间到了。

话说着，公主的又一位重要客人到了，他就是边塞派的重镇高适。

玉真公主歌

高适

常言龙德本天仙，谁谓仙人每学仙。

更道玄元指李白，多于王母种桃年。

仙宫仙府有真仙，天宝天仙秘莫传。

为问轩皇三百岁，何如大道一千年。

著 紧紧接着，田园山水诗派代表诗人之一的储光羲来了，他大大地称赞了一下公主的住地。

玉真公主山居

储光羲

山北天泉苑，山西凤女家。

不言沁园好，独隐武陵花。

其实，来得最广的还是皇帝哥哥，因为共同遭受丧母之痛，两兄妹在互相安慰中度过了那段阴霾的日子，因此兄妹间的感情，自然要比一般的皇家兄妹浓得多。

同玉真公主过大哥山池

李隆基

地有招贤处，人传乐善名。

鹜池临九达，龙岫对层城。

桂月先秋冷，苹风向晚清。

凤楼遥可见，仿佛玉箫声。

王屋仙升

玉真晚年是在王屋山度过的。

天宝初年，玉真公主年过五十，开始计划自己的晚年生活，她看中了王屋山。王屋山是道教名山，唐朝的很多大道士，比如玉真公主的师父司马承桢等都跟这座山有密切的关系（司马承桢曾经说，王屋山是天下第一洞天）。王屋山位置也很好，它位于河南济源，南面隔着黄河的是大唐的第二大都洛阳，西面隔着黄河的是大唐的首都长安，北面不太远就是大唐的第三大都太原（李家的龙兴之地）。

于是，皇帝哥哥玄宗又出钱给她在王屋山大兴土木，这次的核心建筑叫灵都宫（观）。

这再次大规模为玉真公主营造宫观，肯定又引起了朝野的议论。所以，为了平息当时的舆论，玉真公主提出放弃公主称号，捐赠自己的世俗财产给国家，以平息议论，为自己安度晚年营造良好舆论氛围。《新唐书·诸帝公主》这样记载这段历史：“玉真公主天宝三载上言曰：‘先帝许妾舍家，今仍叨主第，食租赋，诚愿去公主号，罢邑司，归之王府。’玄宗不许。又言：‘妾，高宗之孙，睿宗之女，陛下之女弟，于天下不为贱，何必名系主号、资汤沐，然后为贵？请入数百家之产，延十年之命。’帝知至意，乃许之。

王屋山是玉真的终老之处，飞升之处，《明一统志》卷二十八有明确记载：“灵都宫，在济源县西三十里尚书谷，唐玉真公主升仙处。天宝间建，元至元间重修，有碑。”

济源的地方史志也记载：玉真公主晚年在王屋玉阳山灵都观，以“柴门栝亭，竹径茅室”为依托，出家修真又18年，于宝应元年（762年）在仙姑顶白日飞升，葬于平阳洞府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