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儿子媳妇的孝顺为他年迈的天空铺就了朵朵云彩

温新阶 | 庙 垭 子




庙垭子曾经有过一座庙,供奉着几尊菩萨,常有附近的人来此求神许愿焚纸烧香,于是,无名的山垭便有了庙垭子这个名字。


修庙的人名叫黄正甲。被称为钊大王的落山乡乡长覃顺钊在这里开了一家万货俱全的铺子,白墙黑瓦,宽敞明亮,人来人往,生意兴隆,占尽垭上风光。住在附近的黄正甲看着不顺眼,要修一座庙压倒钊大王。庙修起来了,占地面积虽然不大,却比钊大王的铺子高出了几尺,也算是把钊大王压倒了。


嗣后,偶有人到庙里烧香拜神,火纸燃烧的气味在庙垭子弥漫,有时一阵风,气味飘进了铺子,掌柜的用右手扒拉算盘,左手扇走那火纸的气味。烧香求神的终是不多,庙里就冷清,神是不怕寂寞的,菩萨们一副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淡定,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波澜不惊。


铺子里却是闹热,方圆几十里只这一家铺子,钊大王正是上风上水,去榔坪资丘茅坪几个镇上走动了几次,熟络了好几个批发商,货就进得齐全,籽盐、布匹、皮棉、长巾、钉鞋、雨伞、铜锁、瓷壶,针头线脑,锅盆碗盏,鞭炮火药啥都有,生意就好,有时候,背货的脚夫把盐袋子还靠在墙边等着掌柜过秤,就有好几个称盐的人在一旁候着了。不过,有一套景德镇的碗直到新中国成立钊大王被枪毙还没有卖出去,后来被充了公,再后来十几个贫雇农一个人分到了一只碗或是一个盘子。


这一回,黄正甲真正压倒了钊大王,一声清脆的枪响过后,不可一世的钊大王去到另一个世界,他遍布在落山各个角落的房产田产随即易主,他的遗孀在胡家湾一间茅草棚里度过了余生。


钊大王在庙垭子的铺子被新政府接管,货架还是那些货架,柜台还是那些柜台,甚至掌柜的还是那个戴眼镜穿长衫的瘦高个子,他依旧扒拉着那把铜档杆的算盘,把一串串数字写在账本上,不过不是拿给钊大王看,而是拿给新的乡镇府的干部看。来铺子里买东西的人比过去更多了,过去多是些家境富足的人来买货,挖泥奔土的偶尔来买一斤盐或者一子青线,现在,这些人分了地主的房子、土地和浮财,手头活泛了许多,且没人敢像过去一样给他们白眼,有事无事也会来看一看,买些紧要的东西。


新政府破除迷信,庙里的菩萨被劈了烧了,在庙里支了铁匠铺,大家都有田种了,一下子需要很多农具,铁匠铺就格外忙碌,清早就传来了打铁的声音,夜晚,吊着几个桐油吊灯,每盏灯都同时燃着好几根灯草,铁匠铺一片光明。有人拉着风箱,火炉里火苗呼呼地蹿得老高,一块烧得通红的毛铁夹出来,两个人抡着锤子一锤紧一锤地敲打,两张脸被映得通红,火星溅在面前的麂皮围腰上,一颗颗红点被麂皮吞没。


黄正甲时常想,钊大王修的铺子继续人来人往,他修的庙却已经面目全非,吃人间的饭还是长远,神在很多时候自身难保。


我到松树包小学任教时,早已是人民公社,旧时的落山乡划为乐园公社的三个大队,人们依然习惯把这三个大队统称为落山。高中毕业的我来这里任民办教师,外公外婆逢人就说,他们有个外孙在落山教学。


此时,庙垭子的铺子已经是供销社的铺子了,跟松树包小学同在落山的杜家村大队,是全大队的三个单位(另一个是卫生室)之一。往日的学校放学很早,尤其夏天,放学回家的学生们稀稀拉拉的歌声在一条条小路上响起来时,太阳还老高,从校门口那棵柏树的枝叶间的缝隙望出去,阳光还刚强得很。无聊得鼻子发酸,没有多的地方可去,就去庙垭子走走,路过黄春华的房子,很少看到他在家,他很忙,晚上才有时间去学校跟我们打扑克,输了就喝酒,他输得少,酒却喝得多,因为我不胜酒力,轮到我喝,多由他代劳。从家翠门口路过,常能见到她的妈妈,家翠共四姐妹,大姐家秀在卫生室上班,家翠和两个妹妹都在松树包小学就读。她妈妈很热情,时常请我们去她家吃饭,饭做得好,山歌也唱得好,见到你,总是笑盈盈的,她的笑容自带温度和甜度,让人不能忘却。


在庙垭子供销社里看一看,嗅一嗅供销社才有的煤油跟食盐还有各种山货混合的气味,并不买什么,只是等太阳从Y轴向0滑落,填充一段空洞乏味的时光。久而久之,跟供销社的两位“同志”熟悉了,年纪大的“李同志”叫李光普,年轻的“袁同志”叫袁学泽。


从供销社出来,看到一个少年提着猪食桶的背影,她应该是四年级的学生王怀英,之所以对王怀英印象很深,是因为她那忧郁的目光跟她的年龄极不相称。我走过去问她是不是家务事很多,她说喂猪、打猪草,还有刮洋芋收拾晒在外面的粮食等等,其实,我上学的时候也是如此,男生,还有放牛放羊的差使,只是我善于咀嚼苦涩,把它嚼烂之后会有回甘。


从王怀英家回来,供销社关了门,厨房里开了饭,李同志出来倒水,留我吃晚饭,我还在犹豫的时候,袁同志也端着碗出来了,我看到了他碗里的腊肉炒豆豉,那是我喜欢吃的菜,已经多日没有吃到,于是,我跟他们共进晚餐,加上炊事员四个人坐四条板凳,宽敞之极。吃到肚子里不宽敞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我起身叫多谢告辞,回学校路过家翠门口,看到她火塘里的窗户一方亮堂,从火塘传出了他妈妈的歌声:


门口一口堰

水儿灌满沿

阳雀来洗澡

喜鹊来闹年


我站在门口的路边听着这婉转的歌声,只觉月亮更加明亮,夜色被过滤得更加纯正。歌声又起了:


高山岭上一树茶

年年摘来年年发

头道摘了斤四两

二道摘了八两八

把给幺姑娘做打发


我想,此时她的幺姑娘家萍或许正坐在妈妈身边,把头靠在妈妈的膝盖上,听着妈妈唱歌。


我走过堰堤,走过春华的门口,还能听见隐隐的歌声。


两年以后,我离开松树包小学。后来遇到那里的人,都要问一问我熟识的人的近况,就像一片林子,有些树开放了粲然的花朵,有些把杪梢伸进了云端,有些被虫蛀,有些遭雷击,每一次打听,末了多是彼此唏嘘。


四十多年以后,我来杜家村采风,此时,乐园公社早已不在,原来落山的三个大队加上大吉岭大队承袭了乐园的名称,叫做乐园村。


庙垭子的铺子没有了踪影,起初是黄治海买下了经过几十年风雨侵蚀的那栋土起瓦盖的房子,他不过是为了买下一块地基,2009年就拆除重修了预制结构的房子。拆房子的那一天,天气晴朗,山墙推到时溅起的尘土把整个庙垭子都笼罩了,远看酷似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


此时,钊大王被枪毙刚好过了一个甲子。


黄治海的房子做得很大,除了住房,也有商铺,后来又陆陆续续在旁边做了猪圈和仓库,长长的一溜房子,其规制远非钊大王可比,又有一条通往金银山的公路从门口经过,看似是个不错的码头。黄治海继续开着商铺,但是,四通八达的乡村公路改变了乡村的交通格局,同时也悄然改变了商业走向,庙垭子不再是商业中心,黄治海的铺子比想象的冷清,他只好关了商铺,专事贩卖生猪的行当。在附近收了生猪,开着一辆大车把生猪送往四川、湖南、宜昌。现在年龄大了,只能开小货车,远处也不去了,只跑宜昌的双汇公司,每斤赚个5毛钱的纯利润,做一年,有十来万的收入,一家人的基本开销,儿子上大学的费用,可以弄个周圆。人的辛苦,别人难以想象,一年到头很少能吃上一顿囫囵饭,尤其是夏天,为避炎热,全是开的夜车,子夜从乐园出发,天亮前赶到宜昌双汇排队,驾驶室里除了方便面,还有强力手电、棍棒甚至菜刀,一车猪,值十来万,他一个人,不得不防,风油精、清凉油更是他的标配,太阳穴上嘴唇上涂抹一道又一道,驱赶着像蝙蝠一样扇着黑色翅膀的瞌睡。一年又一年,黄治海就是这样过来的,像海绵一样,吸收着困苦的水滴,饱和了,挤一挤,再度吸收,连续几个太阳,水滴蒸发干净,还可以晒得蓬松。对于黄治海来说,家人的笑容就是他的太阳。


居住在庙垭子那个目光忧郁的王怀英嫁给了同一个生产队的陈容阶,娘家婆家相距一箭之地,不知道她出嫁时有过什么排场?倘是操办仪式的话,她这边的支客师主持发亲时,容阶那边的支客师就要排布接亲了,响匠师傅已经把哨子衔在嘴里,随时都可以让唢呐嘹亮起来。


岁月的清风吹走了王怀英忧郁的目光,快乐的花朵每天绽放。大女儿在秀峰桥修了房子,开了卖服装的铺子,现在把铺子出租了,专心照顾孩子上学,大女婿开车赚钱,日子也还滋润。小女儿去了浙江,小女婿是福建人,会做生意,小两口在杭州开网店,生意红火。他们长阳县城买了房子,又在杭州买了房子。


王怀英和陈容阶在老家给大女儿看着养猪场,闲暇的时候,她总是在唱山歌,她在松树包上学的时候,没有发现她的歌唱天赋,也许,那个时候,生活的重担落在她稚嫩的肩膀上,以致她在大吉岭高小的教室坐了不到一个月就辍学了,哪里有心情歌唱?


她唱山歌唱到长阳县城,早些年,乐园乡每年七月一日在秀峰桥举办文化节,她几乎每年都要去唱山歌,后来乐园乡不存在了,去年“七·一”,她依然应邀去秀峰桥友情演唱……


王怀英的家属于过去的杜家村大队今天的乐园村四组,却紧挨着过去的范家街大队今天的乐园村五组,艺术是可以打破行政区划的,她跟范家街的姐妹们一起学山歌对山歌,她们的歌声飘过竂叶冲的丛丛竂叶,传得很远很远。


总想拥有一棵快乐的常青树,叶片青翠,花朵鲜艳,不凋不谢,无老无朽,人不能,山歌能,在村干部姜从华支持下,成立了嘹亮歌舞团,唱山歌,跳花鼓子,老歌手谢幕,新歌手接力,歌就不断,舞就不绝,竂叶冲就春潮不歇。


王怀英被众人推举为执行团长,一辈子没当过官,六十岁当了团长,幸运的花朵骤然开放,激动和羞涩让她一夜无眠。最近,乐园心诚非遗传承艺术团健全组织,王怀英又被任命为山歌分团范家街传承队的队长。过去唱山歌是为了快乐,现在又多了一份责任。开完会,接受了任命,回到家,她给陈容阶交代了政策:以后养猪场的事你要多操一份心,我要腾出点时间抓一抓团里的工作和队里的事务……


王怀英出嫁了,他的弟弟王怀新还在庙垭子,做了几层的平房,一面跟黄治海的房子门对门,向着陈家坳的一面有宽敞的稻场。今年四月,我们去找王怀新说事,水泥稻场上晒着准备加工猪饲料的包谷,王怀新的妻子唐小枚正在门口田里劳作,这个巴东姑娘特能吃苦,王怀新在外面当个做建筑的小包工头,往家里挣票子,唐小枚在家种田、喂猪、伺候老人。房子收拾得敞亮,阳光照进来,每个角落都是亮堂堂地干净,他的公爹王杰三跟我们喝茶聊天,一路哈哈一路笑,他的幸福和惬意毫不掩饰,儿子媳妇的孝顺为他年迈的天空铺就了朵朵云彩。


从庙垭子到松树包的小路很少有人再走,堰塘也被填了,家翠的老房子里很少看到灯光,她和大妹都已远嫁他乡,家萍留下来照顾爸妈,她在老房子旁边做了新房子,爸爸已过世五年,妈妈在我来采风之前以九十岁的高龄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的歌声和笑容留在很多人的记忆之中。


庙垭子,这个地名可能永远不会消失,主人公却总在变化,故事也在不断更新,不同风尚的旗帜在同一片天空下随风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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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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