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奶奶

文/王春华


别看秋现在都已经做了姥姥,但秋总忘不了自己的奶奶,这是有原因的,秋是奶奶一手带大的,而且是最受奶奶宠爱的。

奶奶大概出生于20世纪初,辛亥革命还没发生,属于清朝末年,因而奶奶是裹脚,但她的脚并不小,怎么也得属于“四寸金莲”。

秋有记忆时,奶奶已经近70岁了。在秋的记忆里,奶奶很慈祥。奶奶总是把白中略有点黑的发丝朝后梳,在脑后挽一个髻,奶奶的头发已经很稀少了,每次掉落的头发,奶奶都要卷起来塞到房簿里,等待货郎来了拿头发去给孩子换点零食或者针头线脑。奶奶不胖不瘦,不白不黑,眼睛不大不小,长方脸,嘴唇不厚,常常抿着,笑着的时候不多,许是终日太操劳的缘故。

秋想起奶奶就忘不了在奶奶家生活的时光。那时虽然贫穷,但在秋的记忆里就像一幅唯美的图画。一个小小的古村落,家家户户上屋顶冒出的炊烟,都有麦秸和玉米秆、高粱秆的香气。

到了这样的冬季,小孩子穿着硬邦邦的粗布棉袄棉裤,里面是空心的,没有秋衣秋裤,但孩子们玩得无忧无虑,没有任何学习和作业的烦恼。秋记得,放学后,写不写作业看不看书都是自愿的,老师没有什么要求,家长也不会责骂,所有的人都没有升学的焦虑。那种状态是自由而舒展的。

冬日,女孩子们玩得最多的是踢毽子。秋当时年龄小,踢毽子是直腿踢的,让花蝴蝶一样的毽子准确地落在穿着棉裤的小腿上方,第五下落脚面上,第十下要跳起来,用另一只脚的脚踝处把毽子弹起来,然后再用刚才的小腿接住。如此循环往复。一个人踢毽子,小伙伴一起陪她数数。直到落地,就算“瞎了”,一局结束。毽子高级点的有用几根红公鸡毛绑到铜钱上,但这样的极少,一般都是用织布的五颜六色的线,穿到铜钱的四方眼里,一根根地系得结实又匀称,等绑完一圈,就算大功告成了。这样的活,开始都是奶奶帮着秋做,时间长了也手把手地教会了秋。

小时候在秋的心目里,觉得奶奶偏爱自己,秋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秋小时候乖巧,用现在的话说“会来事”,反正秋从不惹奶奶生气,听说听道的,对奶奶很顺从。紧挨着秋有一个妹妹,跟秋差距不到两岁,但在小时候,这个差距挺大的。她一不如意就哭闹,往往一哭起来就不带停的,而且不高不低的声音,嗡嗡嗡嗡一直不停。奶奶本来就累,再被她这么一哭,气就不打一处来。秋现在想,也许这就是奶奶偏爱自己的原因吧。

说起偏爱,能让秋想起的最深刻的一件事是,放学后回家,奶奶正在做针线活。秋说:“奶奶,你给我缝的沙包缝好了吗?”所谓沙包,其实就是由六块正方形的布缝成一个立方体,把沙子或者玉米粒放进去,是小孩子的玩具之一。奶奶从针线筐里给秋拿出一个崭新的沙包,说别让你妹妹看见,她刚才来要,我给她的是用旧布缝的。秋心里既窃喜又烦恼,不在妹妹跟前玩,又去哪里玩呢?

秋至今怀恋奶奶家那个长方形的大院子,足有近一亩。大门不似别人家那种简易门楼,用秋老家的话叫“鸡架门楼”。奶奶家的门楼在村里算是讲究的,就是一间屋子少了一堵墙而已。下雨刮风的时候,秋和小伙伴就在大门洞里玩,一点不受影响,不下雨的时候,整个院子都是欢乐的海洋。一年四季他们都玩得很欢畅,当时秋姐妹四个跟着奶奶,各有自己的玩伴,都汇聚到这个大院里,可想而知是多么热闹。


在秋的印象里,奶奶家的院子真的可以跟鲁迅的三味书屋里的大园子相媲美。秋记得院子的南半部全是树,西南角是棵枣树,好像最多的是榆树,东北角有一颗大椿树,大人三四个人也搂不过来,堂屋门前有棵石榴树,到了农历五月就张开小口开着艳红的花,石榴树的左边也有一棵枣树。女孩子不捉蟋蟀,不抓蚯蚓,喜欢的就是花和果。

因为妹妹跟自己间距小,秋11个月就没奶水吃了,因而夜里就跟奶奶睡。奶奶睡的是用麦秸铺的炕,上面放上被褥。秋大概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半夜被尿憋醒了,叫奶奶点灯,可是没有人答应,秋伸手摸了摸身边,温温的,但空无一人。秋害怕了,光屁股下了铺,一边哭着叫奶奶,一边往妈妈所在的前院跑。可是答应她的,只有月光,和月光下她小小的影子。秋只记得,那夜的月光明晃晃的,特别空寂。秋再也不敢睡了,一直哭到天亮。后来奶奶、妈妈终于回来了,原来是妹妹得了急性喉炎,不立即去医院就有窒息危险。于是奶奶就顾不得秋了,奶奶坐车上搂着妹妹,妈妈拉着车子,急急忙忙赶去了几里外的乡镇医院。所幸治理及时,妹妹已无大碍。

秋的爸爸是奶奶最小的孩子。秋的大姑的儿子,比秋的爸爸只小五岁。秋姊妹五个,都是奶奶帮衬着带大的。因为秋的妈妈和爸爸一个在乡镇医院,一个在乡镇中学。有了奶奶在家做饭带孩子,秋的父母才会无后顾之忧。秋现在想起来,奶奶一直到生病不能自理,都是很辛劳的。

奶奶是个要强的人。秋是听大人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晓得的。奶奶本来嫁到离娘家十几里的村庄,等秋的爸爸长到七八岁时,奶奶又举家迁回了娘家。据说一是因为奶奶的两个哥哥都当了国民党兵,奶奶有个老娘没人照顾,二是因为奶奶的娘家有一家想迁回奶奶的婆家,奶奶能多换一亩地。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如果奶奶在家没有足够的话语权,爷爷是断不会同意跟着奶奶回娘家落户的。

秋的二姑八九岁时得了类似脑膜炎的病症,人变得有些智障;秋也从未见过爷爷,说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得了痢疾,他出门卖馒头,自己不舍得吃,吃点野菜果腹,最后得了急性痢疾,因为严重营养不良,没有抵抗力,痛苦死去。奶奶是个倔强的女人,这些苦楚硬是和泪吞。她带领全家人日夜发面、蒸馒头,让秋的大伯出去卖。有次发现短款了几毛,审出是大伯没禁得住诱惑,跟人赌了一把。当时大伯已娶了媳妇成了家,但奶奶不依不饶,把大伯吊到梁上打,大伯从此再也不敢了。

奶奶也是个很孝顺的女儿。秋听妈妈说,妈妈刚嫁过来时,爸爸的姥姥还活着,快100岁了,长得瘦瘦小小,像个猴子一样,动作很灵巧,一不留神就看到她爬到凳子上偷拿筐里的干粮。她有些糊涂,给她她不吃,饭后怕有老鼠,往往会把饭筐挂在梁头上的钩子上,她却又跟好玩一样去拿。秋想,若不是奶奶耐心,奶奶专门搬回娘家伺候,太姥姥不可能活那么大年龄。

秋还记得,奶奶很会处理婆媳关系。有时爸爸和妈妈闹了矛盾,奶奶总是拿自己的拐棍,一边作势要打爸爸,一边让爸爸住口,爸爸总是捂着头逃离奶奶,妈妈的哭声也就小下去了。

在秋九岁多的时候,全家要从奶奶家搬到妈妈所在的卫生院家属院。秋至今记得那个场景,是一辆木板车,秋的老家称呼为地排车,把一些生活必需品装上车,甚至包括桌椅板凳,然后让奶奶坐到车顶上。妈妈找了帮忙的亲友拉着车,秋姊妹几个跟着车随行,奶奶喂的老黄狗一直跟到村口,老黄狗也快8岁了,它故土难离,就停下来不走了,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奶奶。奶奶的眼神空洞而寂寥,秋现在想,如果不是为了儿子一家人,奶奶是断断不愿离开自己的家的。

秋记得,所谓家属院,其实之前是一个大地主的四合院,是有一大块一大块的青砖砌起来的。主楼是个两层楼,实木楼梯和实木楼板,东西厢房是平房,各有四间,南面也是楼房,不过早早坏了。这个家属院里面还有一进院子,也是楼房带平房,被管区征用了。秋最近才知道,这是著名的丑家大院,只可惜没有保护好,早已墙倒屋塌,难觅芳踪了。

家属院最多的时候,有三家住在里面。秋的一家人住南边西厢房,南边东厢房做厨房。秋13岁时病了,经常休学在家。那时候大人孩子都出去上班上学了,家属院里奶奶和秋终日相伴。夜里,奶奶看秋辗转难眠,愁得唉声叹气;白天,看秋打不起精神,奶奶会心疼得流下泪来……秋成了奶奶的尾巴,奶奶走到哪,秋跟到哪。这期间,奶奶教会了秋挑水,虽然挑得像《朝阳沟》里的银环样,前张后合,还教会了秋蒸馒头,这可是奶奶的看家本领。可是秋一日不能去学校,奶奶的心事就重一天。


终于有一天,奶奶垮了。这天78岁的奶奶照例去厨房和发面,面还没和好,奶奶突然说头晕,秋赶紧扶着奶奶到床上躺下,又赶紧飞奔着去医院找妈妈。原来奶奶是中风了,虽然经过治疗,但奶奶还是偏瘫了。

成年后的秋常常想,如果自己不生病,奶奶也许会晚几年发病。秋暗暗自责,是自己短了奶奶的阳寿。

奶奶发病后,生活基本不能自理。起初还能扶她去屋外的厕所,但当时没有马桶,去厕所太遭罪。后来给她弄了个木头凳子,中间挖一个圆眼,下面放上盆。

奶奶虽然不能动,但饭量不减。二姑住在秋家,主要是伺候奶奶,爸妈下班后以及秋姊妹几个放学后也搭把手。有一次秋负责给奶奶喂饭,喂着喂着秋突然厌烦了,狠狠地在奶奶嘴里杵了一筷子,秋本以为奶奶会生气,会骂她瞪她,可是奶奶突然开怀大笑,一点儿都没有责怪的意思。但秋有了心病,为这一杵后悔了一辈子。

秋其实是疼奶奶的。她病后考上了市里一所技工学校,学校当时每月发给生活费,还有爸妈给的零花钱。秋不舍得花,攒下来给奶奶买成瓶的蜜,因为奶奶总不动弹容易便秘。回家后她拿起小勺,一点点喂奶奶吃,奶奶高兴得满脸乐开了花。

奶奶偏瘫三年后,生命渐渐枯萎了。奶奶快不行的时候,被她的孩子们又送回了她日思夜想的老家院子里,奶奶在这里度过了她生命中最后的半个月时光。秋不顾家人劝阻,虽然自己病着,还是到病床前看望了奶奶。秋握着奶奶的手,叫着:“奶奶,你醒醒!”当时奶奶已经瘦脱了相,但是很有精气神,她哑着嗓子说:“俺秋来看我了……”所有人都觉得很惊奇,奶奶已经好几天不睁眼了。

第二天,奶奶走了,走时81岁,也算高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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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6

标签:奶奶   毽子   沙包   大伯   娘家   家属   院子   散文   当代   爸爸   妹妹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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