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月爷二三事:自己喂的老辕马死了,大家吃马肉,唯独他伤心

喜月

文 | 岳跃国

岳庄后街,喜月是大辈儿,人前碰面,大人们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喜月爷,我们要规规矩矩喊一声老爷爷。我们可着嗓子叫“老爷爷——”,喜月就大声答应着“哎——”

背后,我们这些孩子就没规矩了,对这位老爷爷就是直呼喜月,不光直呼,大人不在场时还编排这位老爷爷。胡同口弄一小堆菜叶子,和一堆儿泥,边摆弄边唱:荠荠菜,麦渣子,剁打剁打包饺子,给这家,给那家,就是不给喜月家。喜月家忒喇嘛,鸡食盆儿拌疙瘩——我们说不干净叫“喇嘛”。边唱边瞅胡同尽头的券门,那是喜月家。喜月听见小孩子又埋汰自己,在院子里就大声吆喝:别跑,熊孩子,非揍你们去!用脚咚咚地跺地,像要就手撵出来,孩子们一哄而散。

喜月住后街小胡同里,半截院墙,破屋子破门,屋里是一个人用的锅碗瓢盆、盛水的瓷缸,满当当。喜月闺女嫁在后庄,隔一段来给拾掇拾掇。胡同平日里静悄悄的。

喜月有七十岁,高个子,长瓜脸,走道腾腾地响,说话大嗓儿,见人老远就喊你咋去来——冬天袖手,夏天背手,灰衣黑裤,腰缠青绦,烟袋别里面,晃来晃去。喜月无儿,吃五保,年纪大了,大队照顾他,让他搬到了村南河沿大队饲养院里住,那里人多,早晚有个照应。

饲养院里人欢马叫,热热闹闹,是孩子们爱去玩耍的地方。东西一溜牲口棚,牲口棚门前的院子很大,东面几棵高高的钻天杨,这边是一片花椒树,还有成片的芍药。春夏,花椒树生香,芍药花吐芬,飘满院子。喜月住最西头一间,紧靠大门,叫门却没有大门,无遮无挡,人车随意进出。

上工下晌,路过大门口的人一拨儿一拨儿的,喜月叔喜月爷一声接一声。喜月噙着烟袋,喜滋滋地应承着。间或有一个调皮后生,一个字一个字冲他喊“岳——喜——月——”喜月不生气,呵呵地笑。那是喜月挽袖子露出了臂上的三个字,那三个字是“岳喜月”,蓝黑色,长肉里面。小时候,我们总喜欢把住喜月的胳膊一遍一遍地念“岳喜月岳喜月”。问,老爷爷,字儿怎么长进了肉里?喜月说这是刺花,找人用缭衣裳针扎的,一笔一画一个字一个字地扎,扎完用蓝黑墨水染,长死后就不掉色了,进寿器都得带着。我们说南边地头马家坟石碑上好多人名,咋没这仨字儿?喜月哈哈大笑说,石碑上都是刻的人家后庄姓马的人,外姓的不行,我死了也不能刻上面。扎得疼不疼?喜月又笑,不疼。咋不用胰子洗掉?胰子也洗不掉,得用刀剜。他边说边用烟袋在我们胳膊上比划剜肉,吓得大家跑出老远。

饲养院东南角井台上安着水车,推起来哗啦哗啦响,水链子把水带出来,顺水簸箕流向垄沟里。夏天,孩子们渴了,就跑过去推水喝,俩人推,其他人趴在水簸箕那儿喝。喜月看见,大声喊:多推几圈,多推几圈——多推几圈没死水,水簸箕冲得干净。随着喊,人也来到井台,手里拿个葫芦瓢,在水簸箕那接了一瓢水,说,别趴地上了,来,用瓢喝。孩子们爬起来把住水瓢,咕咚咕咚喝起来,甜的!甜的!孩子们高兴地喊。原来是喜月在瓢里捏了几粒糖精。穷年月,那种甜也足以让孩子们回味不尽。孩子们哗啦哗啦又推一阵子水车,说老爷爷我们给你浇水!院墙边上,喜月自己垄了两趟葱蒜茄子辣椒,还撒了一小畦芫荽,种了两趟土豆,绿生生的。秋天,土豆刨出来后总是晒一晒,喜月说,晒一晒蒸着更面。孩子们说老爷爷你怎么不种甜瓜?喜月哈哈大笑,种甜瓜?你们不得把瓜秧都给我薅走,种土豆不怕你们薅。饿了吧,给你们拿干粮去。喜月回屋拿了窝头,一人掰给一块。孩子们说老爷爷你蒸的窝头香。喜月说,豆面掺得多才香,这回磨的是黑豆,更香。你们是饿了,饿了糠如蜜,饱了蜜不甜,饿了吃啥都香。

饲养院里好几个人,雨振是车把式,他单要伺候他的那匹红辕马,还有拉长套的青马和那头大黑骡子。大德生他们几个管那些驴牛,管铡草,还要垫圈起圈出圈。喜月搭手,帮着他们喂牲口,扫棚圈,牵下晌的驴打打滚儿,饮饮牛。有时还给戴笼头的牛扎鼻桊儿,扎了鼻桊儿,再犟的牛也老实。小牤牛被牢牢地靠到墙角,喜月拿一根筷子粗细的铁钎子,烧烫了,抓住牤牛鼻子,铁钎子从牛鼻子的这边猛地一下穿到那边,血淌出来,牤牛疼得就乱挣,喜月丢了钎子,把备好的铁鼻桊麻利地从淌血的牛鼻子里穿进去再穿出来,拴牢系紧,好了!我们说,喜月真恶。我们说厉害和勇猛叫恶。

雨振比喜月大一辈儿,喜月比雨振大几岁,他俩相互都是喊名。雨振是好车把式,村里新媳妇头年回娘家,都请雨振赶马车。喜月说辕马是雨振调教的,雨振赶得住。又说雨振你是咱庄一杆鞭。雨振坐在车辕抱着鞭杆,甚是展扬,嘴里唱着戏文,唱的是明月下催开了黃骠马……

拉长套的黑骡子年轻气盛,槽头上争草抢料,咬伤了辕马。雨振把大黑骡子吊拴在柱子上,抡起鞭猛抽,叫你咬,叫你再咬!大德生在一旁说,黑家伙真孬,老缺!老缺就是土匪。雨振听了这话,也骂了起来,手下得更狠了。雨振他爹是村长,有一年村围子被老缺打开,被老缺铡了头。雨振想起就火气大。眼看雨振越打越狠,大黑骡子乱踢乱跳,蹶子尥得老高,喜月觉得事有些不好,上前说,雨振,别打了,惊了别的牲口。雨振不理会喜月,继续打。大黑骡子挣得更厉害了,老远就听见蹬得地咚咚响。雨振,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雨振叔——喜月平时可不叫雨振叔。话未说完,一旁拴在槽头吃草的那匹青马突然发了狂,乱踢乱蹦,嘶叫着挣脱了缰绳冲出了院子。喜月抱住雨振,一把夺过鞭杆,说,使大牲口的不知道打骡子马也惊?雨振回过劲儿来,沮丧得一屁股坐粪堆上。喜月说德生往后别在雨振跟前儿说老缺老缺,快,赶紧把马撵回来!

大队试验田是块谷地,紧邻的是块玉米地。玉米能掐的时候,大队就安排人看青,怕人偷。喜月离得近,大队里让他一早一晚瞭着点。地里有啥就祸害啥的孩子们最难管,掰了玉米棒子烧着吃,又野又溜,抓也抓不住。中午烧玉米最准头儿,日头白热,火点起来看不见烟。排汛沟里,我们几个孩子很快挖出一个“炉子”,把偷来的玉米用树枝串好,搭炉子上就烧起来。柴火劈劈啪啪,火苗乱窜,玉米棒子滋滋冒油,渐渐变黄,香味飘散,兴奋紧张的孩子们马上就可以大啃一顿了。可逮住你们了,看往哪跑!孩子们回头看去——喜月来到了沟里!人赃俱获,孩子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喜月狡黠地盯着几个小子,说棒子都糊了,上去把火踩死,踢平了炉子,在我们的惊诧中把烧好的玉米赶紧塞进了我们的草筐,说快跑回去,打西边沟里过,别叫人看见。大队里埋怨喜月,说你就知道当好人。喜月说,孩子不偷庄稼不收,缺嘴,掰穗棒子怕啥,粮食吃肚里了,没瞎。

六月的天变得快,天空忽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南面生产路上几个孩子拼命往这边的饲养院跑。刺眼的一道闪,紧接一个吓人的炸雷,震天动地。有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另一个就喊:哭啥哭!快跑!往喜月屋跑!孩子们冲到饲养院,大雨倾盆而下。喜月把孩子们拥进屋,快把背心脱下来拧拧,还有裤衩儿。一丝不挂的孩子们推拉打闹,喜月欢喜得不得了,说老天爷是给你们洗光腚来,来,擦擦小光腚。衣裳拧了,穿上。下雨不出门儿,拉呱糊弄人儿,给你们拉个呱儿。孩子们说不能糊弄,拉赵健民莘县塔上指挥八路军打仗,打县城那回。喜月说那回是里应外合把县城打下来的,没费大事儿,线人给开的城门。

外面的雨还在下,孩子们听得兴致勃勃。

春天,西边的桃树林一片粉的世界。桃子坐果的时候就有人看着了,孩子们总想着办法去偷摘几个。啥也不带,背心扎裤衩里,钻进园子里,不管大小捋下几个毛桃塞背心里就跑。喜月就喊:慢着跑,栽倒磕掉了门牙!看跑远了又嘟囔,沾一身桃毛,不得刺挠死。

那匹老辕马死了,被人杀了煮了一大锅,院子外面老远都是股子味儿。东边二队院里住的郭呈图端了一盆走,说能吃好几顿。喜月没凑边,喜月说驴肉香,马肉臭,饿死不吃骡子肉。大德生说,自己喂的牲口,咽不下去。雨振躲开了,抱着鞭杆堆坐在墙根底下,合眉耷眼,没了精神头儿。大家在吃马肉,雨振那边忽然开口唱了起来,嗓子嘶哑,像是喊,是那句唱了不知多少遍的戏文:明月下催开了黄骠马……喜月说雨振别唱了!回过身说一句要了命啦,雨振的车还怎么赶哎。

喜月在饲养院一直住到包产到户那年。雨振也没马车赶了,回家赶起了驴车。喜月是第二年老的,老在了后庄闺女家。

回到村里,走过村头。村南的小河还在,河沿边的饲养院、水车和人欢马叫早已无迹,儿时的乐园变成了绿油油的麦田,一片连着一片。麦浪翻涌里,花椒树的香、芍药花的芬又隐约飘过来,恍惚间喜月爷又在土屋门前跟上工的人打招呼,手臂上三个蓝黑色的字清晰可见,有个后生在调皮地喊:“岳——喜——月——”


原文发表于2022年10月31日《烟台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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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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