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看不见烧饼大

玉爷和张奶奶不是一家人。玉爷和我同居一室,张奶奶则在厨房相邻的那个小跨院儿里居住。每天他们一起在厨房吃饭。三餐的费用由祖父支付,但是各人所需要的其他东西却是由他们各自购买和添置。就说茶叶吧,除了祖父和到家造访的客人送给他们之外,日常所喝的茶都是各自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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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爷爱抽烟。祖父的朋友有的时候送给他像加立克牌、三五牌的听装香烟,而平时玉爷自己抽的都是他自己买的烟斗牌烟丝。玉爷喝茶不讲究,可是他不喜欢喝红茶,他说红茶不是味儿,实在没茶叶时宁可喝开水也不喝红茶。他所买的茶叶是被称之为“高末儿”的茶叶。张奶奶说,这是茶叶铺倒货底儿时把各种档次的茶叶掺在一起,喝着有点好茶叶味儿的碎茶叶。她本人可是从来不买这种茶叶,就是买得再少,也得买有一定品级的茶叶。

张奶奶不抽烟,可她却有三个水烟袋,有两个是白铜的,一个是黄铜的。其中有一个水烟袋里还有水烟丝,那是极细的颜色发红的烟丝。张奶奶告诉我,这种水烟丝是产于云南的皮丝,是水烟丝中最高品级的烟丝。这三个水烟袋平时都收在她的樟木箱子里,时常在没事儿的时候拿出来擦擦看看,可是张奶奶却一次也没抽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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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止一次把水烟袋拿在手里玩,可是玉爷从来没有碰过它们,而且每次我把水烟袋抄到手里的时候,玉爷都让我拿住了,千万别把它们掉在地上摔坏了,还恨不得走到我跟前让我注意。张奶奶本人却从来没管过我。后来我听张奶奶说,这三个水烟袋原来分别属于她的父亲、兄长和丈夫。那是她的念想儿。在大炼钢铁的年代,胡同儿里也建起了土高炉,各家各户往出捐废铜烂铁。家里的铁蒸锅、铜洗脸盆全拿出去炼钢去了。这三个水烟袋还静静地躺在那个大樟木箱子里,保存得好好的。但是它们却没能永远地保存下来,在“文革”初期的一天,被砸、被毁、被丢弃。

张奶奶、玉爷每天的早点通常是喝茶吃烧饼。烧饼是玉爷在胡同口儿外周家烧饼铺买的。

玉爷吃早点简单极了。他用那个带盖的大茶缸子,沏上一缸子茶,闷开之后,稍稍晾晾,能喝的时候一边喝茶,一边咬着烧饼,吃完两三个之后,把茶缸子放在桌子上就忙别的事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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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奶奶则不然,她先将一把极小的茶壶用热水把它里外都涮一遍。然后往壶里抓茶叶,比一般沏茶至少多一倍以上,用开水酽酽地闷上它,这叫茶卤。另取出一个大茶壶也得用开水里外涮好了,灌上开水。再把茶碗拿出来,同样用开水里外涮一遍。静候一会儿,等小茶壶里的茶卤闷得了之后,倒在茶碗里一点儿,再用大茶壶的开水续上。从碗柜里拿出瓷盘子,把烧饼放在瓷盘子里,不慌不忙,细嚼慢咽。

她一边吃着早点,一边给我讲故事。她讲的故事可多了,其中有一个我不但听她讲过,也听玉爷讲过。这是一个关于吃烧饼的故事。故事是以“有钱看不见烧饼大,没钱净看见大烧饼”为开头语的。说的是旗人在清朝灭亡之后,生活已无着落,有了上顿儿兴许就没有下顿儿。偶尔余下几个小钱儿,想买个烧饼解解馋,看见烧饼铺里卖的烧饼,个顶个儿的都是小烧饼。要是买,也太不值了,横是也没舍得买。而在某日身无分文的时候,饥肠辘辘地路过烧饼铺,看着那个顶个儿的大烧饼,想买又没有钱,干瞧着就是吃不到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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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能是旗人在清亡之后一种无可奈何心态的表露,似乎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向人们诉说他们心中的一种哀怨吧。

有的时候,张奶奶早点不吃烧饼。她从自己的寝室捧出一个漆捧盒,拿出一两块儿花糕。每当这个时候,我知道九九重阳节又到了。那一天我也得吃花糕,但不是在早点中。那时候家里还有吃午点的习惯,每天下午三点半,祖父都要吃午点,通常是一杯加奶的红茶,一两块儿茶点。过年、过节或到了什么讲究的日子,都要食用应时的点心,八月节的月饼、五月节的粽子、九月节的花糕,还有什么节什么节的我也记不住了,因为我对节令的食品不感兴趣,尤其是九月节的花糕,两片儿一合当间儿有点儿馅儿,边上夹着冰糖、青梅、山楂糕,还有香菜叶,这叫什么点心呀,还不如吃萨其马呢!

张奶奶却很重视这些个节令,必须要吃那些节令讲究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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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吃点心时从来不让我,可是每次都会让玉爷。玉爷每次都是婉言谢绝。他在这种时候常说的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张姐,偏您了,上面还有事儿,我先忙去了。”说完之后,再站上一会儿,才转身迈出房门,上祖父那儿去了。这句话属于老北京话,用于别人让自己吃东西的时候,非常客气的推辞语。“偏您”,意思是张姐您自己吃吧,不要再让我了。而后两句无非是为离开这里找的理由。至于说完了还要站一会儿,表示是真心地尊重对方的意思。

如果是一位假让,一位真想吃,看这意思实在没有可能吃上了,也可以用这么一句回答,说完就走,表明了我知道你假让我,给你拽过一句话去,心说了,你甭跟我来这一套。说话的语气也和玉爷的语气不一样。

玉爷对张奶奶的推辞我见过无计其数次了,但是只有在元宵节时不推辞,因为,正月十五那天是张奶奶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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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那一天,张奶奶的本家弟弟都要带着五斤元宵来看她。姐弟俩在屋里要聊好一会子话,谁也不知道聊的内容。本家弟弟走的时候,张奶奶必定把他送到街门外,掏出三十块钱交给他,让他当车钱用。她弟弟的推辞是没有用的。张奶奶每次都是硬塞给他,甚至替他放在兜里,还嘱咐他带好了,别让“小俚”(小偷)摸了去。

那一天,张奶奶要煮一天元宵,还要给我和玉爷各盛一碗。张奶奶自己不但三顿都吃元宵,还要吃打卤面。玉爷不但接受张奶奶让他的元宵,还要盛一碗面,一边吃一边夸,面抻得好,卤打得好。吃完一碗后,明明吃不下去了,也要再挑上一箸子面,宽宽地浇上卤,坐在门外的凳子上,还不住嘴儿地说:这面可真好吃,张姐,我又挑上了。玉爷也真够逗的,他把吃张奶奶做的面,叫做给张奶奶“挑寿”。

有钱看不见烧饼大

选自《吃主儿》王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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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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