涩泽龙彦的“狂想曲”

俞耕耘/文

当想象和美感已成为如今小说稀缺的“奢侈品”,当讲故事的传统被很多人视为老套的古板时,涩泽龙彦,这位日本作家却想象了小说的极致可能。他的小说在博物的学识里“放纵”狂想,在古今的断裂里显露情趣。读者不免沉醉在他“异色”、“荒怪”和“幽玄”的秘闻,生出恍惚的物哀之美。

正所谓:明明可靠博学写小说,偏偏来拼想象力;原本精于日本传统世所罕,又能融贯古今东西写“新境”。那么,涩泽龙彦是谁?他是风俗文化研究者,又是萨德、巴塔耶等边缘作家的日本译介人,也是三岛由纪夫的好友。我以为,他更像一位“幻术大师”,编织着现实世界的反题,理性生存的“倒影”:异端、魔性、暗黑夹杂着匪夷所思的性幻想。

《唐草物语》就是这位“怪咖”的一部奇书,它选取了不同时代、地域文化的十二个故事。“无一不是出自书本或是掌故,基于这些而写成”。其中日本本土故事六篇,其余则为“域外故事”。我们好奇,涩泽龙彦如何讲好“中国故事”?又怎样运用“西洋镜”,照见古罗马、希腊化时代、波斯帝国、文艺复兴时期的奇葩怪事?

这都要从“唐草”说起,以它作为书名有何深意?涩泽龙彦在后记里阐明,“波德莱尔在《火箭》中曾写道:‘所有纹样中,阿拉伯花纹是最具概念性的。’不必说,阿拉伯花纹就是指唐草”。正如曼荼罗纹饰一样,阿拉伯花纹也象征了神秘的美感:无数色块单元的辐射对称,繁复聚合与循环往复。这不恰好象征了十二个故事的“集合”连缀吗?但这种象征依旧肤浅,流于表面。

更隐晦的是,花纹枝蔓的交汇相通,色块的首尾相接又隐喻了小说里诸多时间的分叉、回环与并存。这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博尔赫斯的杰作《小径分岔的花园》。涩泽龙彦的故事用无数相似的故事碎片,相通的历史感应,把线性时间改造成如“唐草”花纹般的封闭轮回。从而,作家的幻想才能搭上“时间机器,”疯狂实现“穿越”。时间不再是故事的限制。

《三个骷髅》就是一则“时间轮回”的寓言。一位日本平安中期的“阴阳博士”安倍晴明,是专注黑暗世界的“魔王一般的神怪人士”。作家难道要写一个妖怪界的“异能”故事吗?结果,安倍晴明并没有去降妖,而是通过天象占卜替花山院法皇治“偏头痛”。

这种魔力的大材小用让我们哭笑不得。他简直就像平安朝的弗洛伊德,用精神分析的谈话、催眠和回想,替法皇“忆童年”、“找创伤”,寻找前生(小舍人)、前前生(后宫女官)、前前前生(六十五代天皇)的“三个头骨”。通过供奉头骨,回想前世,治疗头风。头痛好了,花山院却错乱了,陷入空无。究竟哪个才是今生,哪个又是前世?

“他不知自己听到了什么,自己身处何处。意识渐渐远去,自己的身体像是漂浮在无边的空间中。”“花山院自身的意识已经消失了,完全不见了。如果还有意识存在,那也已经不是他的意识,而是别人的意识了。是作为别人而产生的一个意识。”涩泽不经意重写了“庄周梦蝶”的故事。当历史的“先验”取代现实的“经验”,时间将被抽空,身份将会不明,自我意识也消失殆尽。人类终究只能是时间的动物。

涩泽龙彦既然被贴上“异色大师”的标签,自然他的故事是逃不掉“官能”与“情色”的。但是别期待太多,高兴太早。当你看过几篇故事后,就会发现涩泽故事中的性与色很少能引起人的欲念,正如我们面对维纳斯的胴体,反生出肃然之情一样。

其中原因,在于涩泽龙彦并未简单把性当做身体现象,展开自然主义的细琐写实。相反,性与色在作家那里只是观念和意识的生灭消长,他要分析性背后的“哲学”,色之后的“理趣”。我想读者的欲念浮动也早就被他的考证打断,消散殆尽了。

《飞翔的大纳言》表面上看是主人公成通追求蹴鞠最高境界――人鞠合一的故事。但这种境界的“开悟”灵感却来自一个“荤段子”,让人忍俊不禁。面对师长“不借人力,下面的东西有没有可能到上面去”的提问,成通完成了“一荤一素”、“一题多解”的回答:一种是倒立后吞咽东西,一种是男根暴露后勃起。它们都摆脱了引力,获得了朝虚空运动的“自由”,这就是蹴鞠的真谛。

还真是这么回事,把看似很污的段子也能写成人生哲学,大概是涩泽的绝活儿。而《女体消失》开篇就拿主人公名字“长谷雄”开涮,用渊深的词源学考据,把主人公和生殖器扯在一起。故事看上去就像日本版《聊斋》,长谷雄与鬼魅打赌,赢得绝世美女,却订下了契约:百日之后才能行“房中秘事”。看来涩泽很早就懂得写“虐心”“虐身”的大戏:长谷雄只能偷窥、性幻想,只有无止境的性压抑。最终他按耐不住有所动作时,女子顿时化为水。

写到这里,你会说这不就是一个色鬼的白日梦,传授了一套“色即是空”的教谕。然而,作家显然比我们感伤得多:女体原来是“幻影的幻影”,对色的执迷源于对幻灭的恐惧,长谷雄用阳物探求的是人生实体与幻影的界限。

与博尔赫斯等作家在小说表层镶嵌“中国元素”不同,涩泽龙彦显然对中国典籍做到了随性的取用,对禅宗、神仙、炼丹、方术(当然包括房中术)看似无所不晓,令人讶异。《金色堂异闻》里的藤原清衡在我看来更像“崂山道士”,长生不死,又懂“尸解”(元神脱壳)之法,召集仙界宴会。反讽的是,唯独破不了现代“玻璃墙”技术的阻隔。

《海市蜃楼》完全是对秦始皇与徐福寻访仙山的重写。作家高妙处,是从一个“博山炉”的器物象征入手,写出仙山与香炉都是本质世界中“同一观念”的“折射”,简直就像柏拉图“理念说”的翻版。徐福也从原先中国故事里的江湖骗子,变为自己相信仙山实有,付诸行动的信徒。这是一则关于“相信”的故事,或许徐福真是无辜的。因为人类永远分不清“是自己想去相信,还是自己确实相信”。

虽然,涩泽龙彦的故事以阴郁的智性取胜,但并不意味他不懂幽默。《避雷针小贩》就充满谐趣。萨德侯爵对女主人公茱斯蒂娜被雷劈中部位的三次改写(从嘴到腹部再到阴门),“如实反映了萨德思想上的变化”,“我相信从上半身到下半身的变换,也许正显示了他彻底向现实主义转变这一事实。”描写小贩握着避雷针推销,更显出段子手的潜质。“看起来您这副样子像极了宙斯大神呢”,“掌管雷电的宙斯也是握着一根跟您的手杖非常相似的棍棒。”

1981年,《唐草物语》摘得第九届泉镜花文学奖。这也许暗合了涩泽龙彦与泉镜花、永井荷风等文人气质的汇通。然而,他显然又有剽悍的文学能量,前卫的创作理念。很难想象,日本怪谭与中国志怪,物语文学和笔记小说,西方故事与日本风物怎么嫁接?禅宗、方术、魔法又如何乱炖?涩泽龙彦尝试了,且自成风格。“暗黑美学”的标签只不过描述了他的幽冥气质,却不足以彰显其贯通人神鬼域,游弋历史现实轮回的雄心。事实上,涩泽龙彦更想成为小说界的“阴阳师”。他想写的绝不仅是故事,而是“巫言”。

以至于,我们对《唐草物语》满腹狐疑,这究竟是短篇故事还是文化随笔?为何故事会淹没在作家对历史细节、风物和制度的“考据癖”中?涩泽龙彦是否把小说肢解成了“故事尸体”?最终只能用漫无边际、异想天开的东拉西扯来收拾残局,把碎片勉强拼接起来?答案或许都不是。你会发现,故事碎片还都有穿越时空的哲理线索相勾连。与李汝珍《镜花缘》中的刻意炫才不同,涩泽龙彦在故事中的“考证”本身就是叙事调度的艺术。一方面,它正如作家所言的“幕间剧”,有了进入故事,跳脱故事的最大魔力。另一面,它创造了新的模式:研究性叙事——研究如何利用传说暧昧不清的细节“空洞”,重写故事的其他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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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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