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的后浪马雅可夫斯基:把普希金扔下船去

上周五晚上,我们邀请俄科院俄罗斯文学研究所副博士研究生糜绪洋,以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编辑魏东,在衡山·和集进行了一场主题为 马雅可夫斯基和他的朋友圈 的分享会。

一百年前的后浪马雅可夫斯基:把普希金扔下船去

讲座首先对马雅可夫斯基及其所主张的俄罗斯未来主义的诗学主张做了简单梳理,随后分析了三首马雅可夫斯基较有代表性的诗作,最后分享了《生命是赌注:马雅可夫斯基的革命与爱情》一书中记载的马雅可夫斯基与同时代作家、艺术家们的故事。

一百年前的后浪马雅可夫斯基:把普希金扔下船去

以下是本次活动的现场文字记录。


“女装细佬”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学观

魏东:感谢大家在疫情期间参加咱们今天晚上这样一个马雅可夫斯基传的线下沙龙,首先介绍一下本场活动的嘉宾糜绪洋老师,他是《生命是赌注:马雅可夫斯基革命与爱情》这本书的译者,同时是俄科院俄罗斯文学研究所的副博士生在读,在即将毕业的间隙很辛苦地帮我们把这本书翻译出来了。我自己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上海公司“文学纪念碑”丛书的主编,这本书也被收入这套丛书。今晚主要听小糜老师讲,今晚会有很多料,同时他也带来了很多他搜集的研究资料。好的,接下来把话筒交给小糜老师。

糜绪洋:说到马雅可夫斯基,大多数中国读者对他的印象可能都是一个很正统的苏联诗人。我甚至在微博上看到有人在评论里说他是“苏联郭沫若”,其实这种说法对马雅可夫斯基不公平,对郭沫若也不怎么公平。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之前我们对马雅可夫斯基的了解都是经过剪裁过的片面形象,而杨费尔德的这本传记就试图为我们揭示一个更为完整、全面的马雅可夫斯基。

一百年前的后浪马雅可夫斯基:把普希金扔下船去

学生时代的马雅可夫斯基,图片来源于《生命是赌注》插图

还有一个特点,或许读过他诗作的朋友都印象深刻——他写的诗是那种所谓的“楼梯诗”,一行诗他要打成三四节来排印。我最早读马雅可夫斯基诗时一个很直观的感受就是读得特别快,你读四行他的诗,其实就抵别人的一行。再加上他中后期宣传性诗作的内容往往比较简单,于是读起来非常快,一本很厚的诗集刷刷几下就读完了。

我们今天着重讲讲早期的马雅可夫斯基。早期的马雅可夫斯基形象其实和我们想象中伟光正的红色诗人大不一样。如果青年马雅可夫斯基生活在当下的我们身边,那么大家很可能会用一个现在很流行的网络术语来形容舞台上的马雅可夫斯基——“女装大佬”。当然,他年轻的时候论资历还够不上大佬,所以大概可以说他是一个“女装细佬”。


一百年前的后浪马雅可夫斯基:把普希金扔下船去

女装的马雅可夫斯基,图片来源于《生命是赌注》插图

大家在画册上看到的这个穿黄色女装的少年,就是他早期的经典形象,这件女衫是他妈妈给他缝的,他还专门写诗讲过。还有一个夹克衫,是用这块粉红色布做的。有时他演出的时候,会有警察专门警告他不准穿这件女装进来,但是他会把女装交给粉丝夹在报纸里带进去,到了舞台再换上。这本画册是马雅可夫斯基故居博物馆办的一个特展的目录,这个展览就是通过马雅可夫斯基的各种服装、揭示苏联早期的时尚史。大家可以传阅一下。

早期的马雅可夫斯基和他的文学战友们将自己称作未来主义者、未来派,或者未来人。后世也常把他们叫作先锋派,avant-garde,字面上就是前卫的意思。最能阐释未来主义精神核心的,或许就是1912年他们发表的宣言《给社会趣味一个耳光》

魏东:第一章的引言就是这篇宣言的节录,我读一遍,“时代的号角由我们通过语言艺术吹响。过去的东西太狭隘。学院和普希金比象形文字还难以理解。把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从现代的轮船上扔出去。只有我们才是我们时代的面貌。

糜绪洋:这个宣言宣扬的是一种和传统割裂的行为,其实他们创作中也有很多对传统的借鉴和延续,但很大程度上他们要展现的是自己的姿态。值得一提的是,未来主义最早是一个意大利的流派,1909年他们也发表了自己的宣言,这个宣言也很有挑衅性,说要火烧图书馆、水淹博物馆,让意大利把自己的历史、文物全都抛弃掉。

俄罗斯未来主义还分出了很多小的流派,有自我未来派、诗歌顶楼、离心机派等等,马雅可夫斯基和他的战友们的分支叫立体未来派,这个流派通常被视为最能代表俄罗斯未来主义的流派。

除了各色女装外,未来主义者们有各种其他招牌性的演出服。另一种装扮是穿高级礼服,戴一顶大礼帽。其实这些未来主义者当时大多很穷,像马雅可夫斯基就过着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生活,他的大礼帽都是演出时出钱借的。或许是单纯的纨绔子弟扮相过于单调了,他们还得搞一点其他花样,比如在脸上画画,画点狗啊,飞机啊,犹太教神秘图案之类。胸前的纽扣孔里不塞纽扣,而是塞一根胡萝卜,在大街上招摇过市。

他们在台上表演的时候更加肆无忌惮,他们的许多作品都是在挑战社会既有的美学趣味,是非常挑衅性的,有时甚至就是在直接骂观众。而那时场下的观众往往是资产阶级甚至贵族出身,他们习惯于文人骚客在现场表演些甜蜜的作品,再恭维恭维观众,没想到来了一群野蛮人,穿着奇装异服,胸前还插着根胡萝卜,朗诵的东西要么完全无法理解,要么格调低下,要么干脆就是在辱骂观众。他们团队里还有一个人,也不怎么写诗,就专门就用木板砸自己的头,自称生命未来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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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雅可夫斯与未来主义者们排练戏剧《臭虫》,图片来源于《生命是赌注》插图

然后之前说过未来派里面有很多小的分支流派,他们互相彼此看不上眼,可能还要来砸场。比如前面说到意大利未来主义的创始者马里内蒂,他到俄罗斯来表演的时候,马雅可夫斯基和他的战友们就跑去现场砸场子,为了展现俄罗斯未来主义是一个独立于意大利未来主义的流派。

这就是未来主义者的挑衅性的舞台风格。下面我(用俄语)给大家朗诵一下马雅可夫斯基的一首早期诗歌,让大家可以直观感受一下我所说的“挑衅观众”是什么意思。

《给你们!》

文/马雅可夫斯基 译/糜绪洋


一小时后从这里朝干净的胡同

你们虚胖的油脂将挨个流淌,

而我给你们打开了这么多的诗音盒,

我,挥霍无价词语的败家子。


喂,你这男人——你胡须上有卷心菜

是来自某处没有吃完喝完的菜汤。

喂,你这女人,你脸上搓着厚厚的粉,

你透过物的贝壳如牡蛎般观看。

肮脏的你们全体,不管脱不脱套鞋,

都将费力地坐上诗人心脏的蝴蝶。

人群在兽化,并将会摩擦,

一只百头的虱子将把小脚都竖起。


而假如今天我,未经打磨的匈人,

不想在你们面前假装——那么请瞧,

我要哈哈大笑,欢乐地唾弃,

唾你们脸上,

我,挥霍无价词语的败家子。

这首诗标题叫《给你们!》,但这三个字字面上还不足以传达标题完整的意思,因为俄罗斯人说这个词时一般手上还会做一个侮辱性的手势。他第一次读这首诗的时候是在一个著名的诗歌酒吧里,观众都很不满,在下面嘘他,让他滚下台,第二天报纸上立刻就刊登了很多幸灾乐祸的评论,对马雅可夫斯基各种批判。

《略谈几句我自己》

文/马雅可夫斯基 译/糜绪洋


我喜爱看孩子们怎么死去。

你们可曾留意

笑声浪花的迷雾巨浪,

在忧愁的象鼻后面?

而我——

在街巷的阅览室——

时不时翻看棺材的书卷。

午夜

用一根根湿透的手指摸索

和堵死的篱笆,

在穹顶的秃头上,

暴雨的水滴滂沱,

发疯的大教堂在蹦跶。

我看见基督从圣像跑出,

泥浆边哭泣,边亲吻

希顿袍被风卷起的边。

我呼喊一块砖头,

往天空肿胀的肉里扎入

狂暴语词的短剑:

太阳!

我的父!

好歹你别折磨,把我怜悯!

那是我被你流的血

如山谷的道路流淌。

这可是我的心灵

如一块块被撕碎的乌云

在燃尽的天空中

在钟楼生锈的十字架上!

时间!

好歹你这瘸腿的绘神者

把我的面容涂抹进

世纪这小怪胎的神龛!

我像走向群盲者的孤独客

脸上的最后一只眼!

这一首叫《略谈几句我自己》,是他发表的第一本诗集中的一首诗。开篇第一句——“我喜爱看孩子们怎么死去”。大家知道,在基督教文化中,孩子会受到格外的珍视。因为人们会觉得成年人都已经堕落了,而孩子仍然天真无邪。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句名言,如果美好的未来世界建立在一个孩子眼泪的基础上,那么这个世界我不要。也就说一个孩子的眼泪比未来整个美好的世界都重要,而现如今跳出来一位未来主义者马雅可夫斯基先生,他的诗一上来就说自己爱看孩子们怎么死去,可以想象这首诗一发表,媒体上又是排山倒海的恶评。

但如果仔细分析这首诗的话,你会发现马雅可夫斯基是一个双面诗人,他可以表现出一副很厚颜无耻的样子,“我喜爱看孩子怎么死去”,但同时你也可以感受他内心的巨大悲痛——生命充满苦难、忧愁和孤独,对人来说这样的生命越早结束越好。所以当他说喜爱看孩子怎么死去的时候,他是心中带着泪和痛说的。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其实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致的。

他把自己写成阅历很丰富的人,“阅读棺材的书卷”就是说他见过很多生生死死。后面的对话“太阳!我的父”,他是在以基督自况,跟上帝对话。上帝在他的许多作品中都挥之不去,有时候上帝是他的对话者,但更多时候上帝是他的头号敌人,他要和上帝殊死搏斗。

《穿裤子的云(序诗)》

文/马雅可夫斯基 译/余振


你们的思想 ,

幻灭在揉得软绵绵的脑海中,

如同躺在油污睡椅上的肥胖的仆从。

我将戏弄它,使它撞击我血淋淋的心脏的碎片,

莽撞而又辛辣的我,

将要尽情地把它戏弄。

我的灵魂中没有一茎白发,

它里面也没有老人的温情和憔悴!

我以喉咙的力量撼动了世界,

走上前来——我奇伟英俊,

我才二十二岁。

粗鲁的人在定音鼓上敲打爱情。

温情的人

演奏爱情用小提琴。

你们都不能像我一样把自己翻过来,

使整个身体变成两片嘴唇!

来见识见识吧——

来自客厅的穿洋纱衣裳的

天使队伍中端庄有礼的贵妇人。

象女厨师翻动着烹调手册的书页,

你安详地翻动着你的嘴唇。

假如你们愿意——

我可以变成由于肉欲而发狂的人,

——变换着自己的情调,像天空时晴时阴,——

假如你们愿意——

我可以变成无可指摘的温情的人,

不是男人,而是——穿裤子的云!

我不信,会有一个花草芳菲的尼斯!

我又要来歌颂

像医院似的让人睡坏的男人,

象格言似的被人用滥的女人。

他早期写得最好的长诗叫《穿裤子的云》,听说这首诗在饭圈很流行,因为易烊千玺艺考的时候读的就是这首诗。这是《穿裤子的云》的序诗,这里我们又能看到他在挑衅自己的读者——一开始就把肥胖、软弱的“你们”读者和二十二岁俊美的“我”对立起来。但同时我们也能透过这首叙事看出他内心的两重世界,他可以一会儿因肉欲而发狂,一会儿又温柔无比。

扬费尔德的传记中也记载了很多别人眼里他的反常行为——一会儿很抑郁,一会儿很狂暴,或许有点像现在常说的双相情感障碍的表现。就连“穿裤子的云”这个意象也是如此。因为云是一个从古至今诗人都爱用的词,象征纯洁无瑕,但“裤子”在那个年代是个很不登大雅之堂的词。他这首长诗发表后,他的未来主义战友克鲁乔内赫很不喜欢,写文批评说马雅可夫斯基已经把自己的才华浪费在裙子和裤子上了。所以说“穿裤子的云”就和他本人一样,是一个很复杂的双重意象,一边温柔,一边又粗鲁。

俄国未来主义、俄国先锋派不仅仅是一场文学运动,他们经常强调自己是综合艺术。比如马雅可夫斯基,他就没有受过系统的文学训练,之前都是在美术学校学习。这些诗人们对书籍字体、装帧、插图、朗诵的要求不亚于对文本本身的要求。

他们发表过一篇宣言,里面说一个词语用不同的字体印刷,朗诵它时重音落在不同的位置,都会导致意义出现很大偏差。因此他们不喜欢传统的印刷书,而是喜欢自己捣鼓手抄本。他们还排过一个未来主义歌剧,从作词、作曲到舞美、道具、编排、演绎,几乎全都是未来主义者一条龙包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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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雅可夫斯基第一本石印书《我!》,图片来源于《生命是赌注》插图

俄国未来主义、俄国先锋派不仅仅是一场文学运动,他们经常强调自己是综合艺术。比如马雅可夫斯基,他就没有受过系统的文学训练,之前都是在美术学校学习。这些诗人们对书籍字体、装帧、插图、朗诵的要求不亚于对文本本身的要求。他们发表过一篇宣言,里面说一个词语用不同的字体印刷,朗诵它时重音落在不同的位置,都会导致意义出现很大偏差。因此他们不喜欢传统的印刷书,而是喜欢自己捣鼓手抄本。他们还排过一个未来主义歌剧,从作词、作曲到舞美、道具、编排、演绎,几乎全都是未来主义者一条龙包办。

今天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来讲先锋派的美术,其实这里面也有非常多有趣的掌故。比如和马雅可夫斯基关系很好的画家拉里昂诺夫,这本传记中就有几幅他为马雅可夫斯基画的肖像画,有一幅非常抽象,基本看不出马雅可夫斯基的影子。

拉里昂诺夫的先锋不仅体现在他的作品上,也体现在他对创作的态度上。他一旦觉得自己的风格定型、固化了,就会立刻转型。有时他甚至会直接在自己的展览上宣布和自己现在的风格决裂,转去一个新的团体、新的风格。然后他的战友可能就会很不满,甚至有一次当场就跟他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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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里昂诺夫为马雅可夫斯基画的肖像,图片来源于《生命是赌注》插图

总之未来主义者中间发生过非常多这样的事情,他们分裂得非常快,因为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是要创新,每个人都在攀比谁更新,所以未来主义、先锋派通常是很不稳定的团体,内部会不停分裂,分裂时往往又会闹出很大的乱子来,当然闹乱子也是他们预设目标的一部分。

帕斯捷尔纳克的回忆录中有过一个很有趣的比喻,就说这些先锋派的年轻人就像在摇创新的彩券,而马雅可夫斯基运气足够好,摸到了大奖,从此就被人记得最牢。


马雅可夫斯基的朋友圈

魏东:前面讲到了马雅可夫斯基们的诗学观念,下面进入马雅可夫斯基的朋友圈。之前在网上见过一个戏拟鲁迅先生的微信朋友圈的,很有意思,如果马雅也有自己的朋友圈的话,这本传记里的人物都登场,估计里面会热闹非凡。

糜绪洋:要是未来主义者有朋友圈的话,他们估计会一直相互拉黑。

说到马雅可夫斯基不得不说一位杰出的女性,莉莉·布里克,布里克是她出嫁后的姓,她原姓卡冈。她是马雅可夫斯基一生挚爱,马雅可夫斯基几乎把自己所有的诗歌全都题献给莉莉。他还有许多诗篇就是写莉莉或者莉莉与自己的生活的。

马雅可夫斯基认识莉莉的时候,莉莉已经和奥西普·布里克结婚了,但马雅可夫斯基仍然对她紧追不舍,最终他们三个人组成了一个三人家庭。这个三人家庭并不完全像大家想象的那样。扬费尔德的传记中有非常详尽的描述,总的来说这个三人家庭更像是一个创作小组

莉莉是马雅可夫斯基的灵感源泉,而奥西普则是智囊。奥西普是一个非常硬核的诗学研究者,学识极为渊博。马雅可夫斯基的阅读量其实很小,写作时他往往要寻求奥西普的帮助。比如他写长诗《列宁》的时候,他对列宁的事迹其实不太了解,要奥西普先给他上点党课才行。

当然,起初他还需要奥西普的钱袋子,我们之前说到过年轻的马雅可夫斯基一直贫困潦倒,而奥西普和莉莉家都是非常殷实的犹太中产阶级乃至富商家庭,《穿裤子的云》和马雅可夫斯基其他一系列早期著作都是靠了奥西普的赞助才得以出版的。

奥西普尽管非常智慧,却是个很冷淡的人,这种冷淡不光是精神上面,在肉体上亦然。他虽然跟莉莉结婚了,但他们基本上维持着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关系。而莉莉则恰恰相反,热情似火,并且马雅可夫斯基这么一个伴侣远远无法满足她,她有不断在外面寻找新伴侣的需求。这个古怪的三人家庭在当时的彼得堡尽人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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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雅可夫斯基、莉莉和奥西普的合照,图片来源于《生命是赌注》插图

大家现在听这个故事会觉得很开放很超前,但在当时的俄罗斯,这并不是特别罕见的现象。1860年代车尔尼雪夫斯基著名的长篇小说《怎么办?》就已经有了对类似愿景的描绘,而这本书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俄罗斯青年人。许多十九世纪俄罗斯的文豪也过着类似三人家庭的生活。我们知道,马雅可夫斯基活跃于1920年代,如果1860年代就有过先例,到1920年代就不会是什么太新鲜的事情了。就像对我们来说,如果有的事情在1960年代就发生过,那么在2020年代再发生也不会奇怪。


刚才说了莉莉,说到莉莉的话还要提一下她的妹妹埃尔莎。埃尔莎早年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万人迷姐姐的阴影之下。一开始籍籍无名的马雅可夫斯基是埃尔莎的男朋友,后者向姐姐炫耀自己的男朋友其实是个大诗人,然后马雅可夫斯基在布里克夫妇家朗诵了《穿裤子的云》,既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布里克夫妇的命运——马雅可夫斯基从此爱上了莉莉。

埃尔莎在十月革命后嫁到了法国,随夫姓特里奥莱,但这段不成功的婚姻很快就结束了。她在法国一度穷困潦倒,直到与法国大诗人阿拉贡走到一起,从此她与姐姐平起平坐,她们各自是一个伟大诗人生命中的女人。

但埃尔莎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她自己也写作,起初用俄语,后来用法语。二战的时她和阿拉贡用文字激励法国的抵抗运动,后来埃尔莎成了第一个拿到龚古尔奖的女作家。而如果你研究二三十年代苏联文史的话,莉莉的名字常常会冷不丁从哪里冒出来,因为你会发现很多人都曾是她的正式男友,或者至少和她有过暧昧关系。虽然莉莉在历史上主要以马雅可夫斯基的缪斯而闻名,但其实她本人也非常多才多艺,在这本传记中我们能读到,她演过一些电影,当过导演,马雅可夫斯基在俄国内战时期为俄通社绘制的海报也有莉莉的手笔。

中文世界前两年由三联书店出过一本卡冈姐妹的小传,叫《叛逆姐妹》,里面了一些马雅可夫斯基死后两姐妹的生活,不过作者基本没有自己一手的研究。埃尔莎本人的著作也有四种被译介到中文的,其中一本《马雅可夫斯基的小传》是由罗大冈先生翻译的,还有一本《月神园》前两年由南大社再版。

说了未来主义运动,不能不提一下形式主义运动。如果说未来主义掀起的是文学创作领域的革命,那么形式主义者掀起的就是文学研究领域的革命。如果在座有中文系毕业生的话,大家应该还记得,各种西方现代文论教科书的第一章往往就是从形式主义者讲起的。形式主义运动的发起者有什克洛夫斯基、艾亨鲍姆、特尼亚诺夫、雅科布松等等,简而言之,是一群本科阶段就已经写出轰动性论文的天才少年大学生。

形式主义文论的革命性体现在哪里?用最简单的话来说,过去俄罗斯的文艺批评将艺术首先看成一个形象系统,或者就是一个价值系统,就像我们的中学语文课本上的那一套套,某某作品形象生动地描绘了什么,揭露了什么,批判了什么,赞颂了什么。但形式主义运动就认为,艺术之为艺术,最重要的是它的手法。一件艺术品能否让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首先要看它有没有手法上的创新。

什克洛夫斯基最重要的术语就叫“陌生化”,如果一个作品,它借助手法上的创新让你读来有一种陌生感,那它想必就是一件好作品。相反,如果一个手法被大家不停地用,那用他们的话说,就发生了“自动化”,读类似手法写出的作品,就没有那种陌生感、新奇感,这就不会是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当然形式主义运动的脉络其实非常复杂,这里只是说一个最粗略的梗概。不过可以想象,形式主义者的诗学理念与未来主义者的创作是非常契合的。所以包括马雅可夫斯基在内的未来主义者的创作是他们的重点研究对象,他们与马雅可夫斯基的私人来往也非常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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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克洛夫斯基(1893-1984),图片来源于网络

不过可以想象,形式主义者的诗学理念与未来主义者的创作是非常契合的。所以包括马雅可夫斯基在内的未来主义者的创作是他们的重点研究对象,他们与马雅可夫斯基的私人来往也非常密切。

扬费尔德的这本传记中或许并没有太多对形式主义者诗学理念的解说,但是却有足量的八卦。比如说什克洛夫斯基和雅科布松这对好基友。形式主义的这两员猛将在革命后都离开苏联,成为侨民。结果到了柏林后两个人开始轮流追逐埃尔莎·特里奥莱,埃尔莎不喜欢两者中任何一个。

什克洛夫斯基不停地给埃尔莎写情书,埃尔莎很烦他,但什克洛夫斯基文笔又很好,读他写的信还挺享受的。于是埃尔莎和他约法三章,允许你给我写信,但是不允许你在信里谈爱。结果什克洛夫斯基滔滔不绝地写,埃尔莎有时会冷淡而克制地回几封信。什克洛夫斯基说,你既然不让我谈爱情,那我们就谈谈文学。可是仔细读了他的信才发现,表面上他在谈文学谈诗学,字里行间却还是在谈爱。最后埃尔莎实在受不了了,拉倒吧,别再给我写了。

这什克洛夫斯基也不是省油的灯,干脆把自己的这些信和埃尔莎的那几封回信凑一起,编成一本书信体小说出版,叫《动物园》。埃尔莎气得不行,你竟然还把我们的通信向全世界公开,结果没想到高尔基读了之后说,这个女孩子文笔不一般,为什么不试试当作家呢,结果埃尔莎从此走上了写作道路,最后如我们之前所说,成了龚古尔奖获得者。这本《动物园》前两年也出过中译本。

这两个好基友成为侨民后,什克洛夫斯基很不适应在国外生活,后来四处奔走想回苏联,但雅科布松就完全不打算回国,而且一直能在国外找到不错的教职。究其根本说不定是因为什克洛夫斯基不会外语,雅科布松却有极强的语言天赋,到了一个国家就能很快地习得当地语言。

两个人后来的命运轨迹非常不同,什克洛夫斯基终于回到了苏联,但因为当时的文艺路线越来越无法容忍形式主义路线,他不得不抛弃过去的方法,适应现实主义路线。尽管他之后仍有非常多的重要研究成果问世,但这已经不是那个形式主义者什克洛夫斯基了。雅科布松从捷克斯洛伐克去了瑞典,最后去了哈佛,成了20世纪语言学研究的泰斗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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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曼·雅科布松(1896-1982),图片来源于网络

未来主义运动大约在十月革命后不久就受到了打击,因此马雅可夫斯基这样的未来主义者一直在想方设法在新时代为自己的创作找到一席之地。于是1923年马雅可夫斯基成立了一个叫左翼艺术阵线的平台,简称缩写叫“列夫”,并且办了同名的杂志。除了作为带头人的马雅可夫斯基之外,在这个组织中活跃的还有什克洛夫斯基、罗琴科、帕斯捷尔纳克等。列夫不仅仅是一个文学创作团体,其中也活跃着一大批戏剧、美术、电影、摄影、平面设计界人士。

除了过去对形式创新的追求外,列夫的另一个宗旨是“社会订货”论,也就是说文艺创作也应该关注社会的需求。因此马雅可夫斯基在革命后开始创作更多面向群众的作品,比如内战时期的宣传海报创作,以及列夫时期与罗琴科合作的广告海报。当时很多诗人看不起他,一直引用他的一句广告诗“四面八方跑遍,不如去莫农联”来嘲笑他,但他自己却说,这句广告词是很高品质的诗。

罗琴科这个人也值得提一句,因为他可以被视为苏联摄影之父和平面设计之父。他的摄影取景角度至今仍被许多人模仿,而他和马雅可夫斯基共同制作的广告海报至今看来仍不过时。接下来让我们来欣赏一些他们设计的广告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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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雅可夫斯基、罗琴科设计的海报,图片来源于《生命是赌注》


魏东:好的。接下来我们回到《生命是赌注》这本书上。这本书是小糜独立署名的第一本译作,前面翻译过一本书还没印出来,这是他印出来的第一本书,也是我们两个很完美的合作。马雅可夫斯能留下这么多的影像,确实很罕见。这本书的俄文版收纳了很多图片,差不多有一百多幅图片,都是非常清楚的。图片丰富,这是本书优点之一。

前面提到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很多词汇都是他自己生造的,把两个词捏到一起,赋予名词以动作,翻出新意,有时特别让人惊奇。翻译这本书不具备很好的语法知识文化背景的话,很难出色地完成这个工作的。这本书的翻译品质非常之高,看看译者作的大量解说性的脚注即知,这是优点之二。

第三个,这本书列入“文学纪念碑”这套丛书,是新近出版的四本之一。在之前我编过的三卷本《茨维塔耶娃:生活与创作》中,在前几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帕斯捷尔纳克传》中,马雅可夫斯基在里面是陪衬,他很早就自杀了,只有在这本传记里面把焦点聚焦在他身上的时候,我们可以阅读白银时代的文学、文化甚至艺术,像电光影戏。其他作家不太牵扯到广告、电影这类,马雅可夫斯基传把这些全部勾连起来了。这本书的封面也得到很多读者的赞赏,很有构成主义的味道,我们的设计师今天也来到现场了。可以说,在这套丛书里面,这本书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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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赌注:马雅可夫斯基的革命与爱情》书影


提问环节

读者:你之前聊的时候用战友这个词,这个词有什么背景?另外你可不可以讲一下他跟纳博科夫他们流派的影响?

糜绪洋:在未来主义者活跃于文坛的年代,尽管各个文学流派之间还不至于到泾渭分明的地步,但彼此之间往往还是充满敌意和火药味的。我前面提到过,未来主义者在演出的时候,阵势真的会像打仗一样,有时还是要打架的。扬费尔德的传记里就提到,他们去外省巡讲的时候,许多城市都会如临大敌,马雅可夫斯基看了就很兴奋,说除了未来主义者,没有别的诗人能配得上这番大场面。

此外,未来主义者的诗歌中有非常多的战争意象,他们满心盼望着打仗。世界大战开打时他们特别高兴,因为他们以为一打仗就推翻旧世界,建设新世界了,所以可想而知,对他们而言诗友当然就是战友了。

纳博科夫对马雅可夫斯基,或者说对未来主义总体上的评价不高,觉得他们就是为创新而创新。博伊德在他的两卷本《纳博科夫传》里说过,他用一个英语双关语bolshie来形容马雅可夫斯基,既影射他的亲布尔什维克立场,又讽刺他笨拙、顽固。按照博伊德的说法,纳博科夫还在《塞巴斯蒂安·奈特》中塑造了一个讽刺未来主义者的人物阿列克谢·潘。

不过也不能排除纳博科夫虽然在公开发言中很排斥未来主义者,实际上也受到过他们的影响,这就像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态度一样,虽然他一直翻来覆去地骂陀爷,但其实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读者:当世的人里,中国的或者外国的,谁精神气质上最像马雅可夫斯基?

糜绪洋:“顶楼的马戏团”?至少台风有点像未来主义时期马雅可夫斯基,都爱穿奇装异服,然后把演出搞成了行为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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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楼的马戏团表演现场,图片来源于@顶楼的马戏团乐队

读者:魏东老师您是我特别敬仰的做出版的编辑老师,我一直看这套书,我很好奇您怎么动念头做这一系列的书。还有穆旦传,我很喜欢穆旦,因为我是南开的。你做这套书有什么独特的想法?

魏东:关于丛书缘起我拉拉杂杂写过两三篇文章,比如《“文学纪念碑”的开掘之旅》,在网上可以搜到。前面讲的青年近卫军出版社的杰出人物传,以及一套苏联一套同名丛书,对我应该都有影响或启发。但俄罗斯的那套同名丛书侧重于出版文学作品本身,配上有时比正文还要大注释或题解。

我重新规划了“文学纪念碑”的意涵,偏向于非虚构的传记、回忆录、日记、书信等体裁,以大部头的传记为主。现在又增加了相对轻盈的诗学批评。丛书选书的标准是体量丰厚,声誉卓著,作品、作家、作者、译者,可以的话还可以加上编辑,多重契合,打造以文学传记为主的丛书。

一路走过来,比较得意的是两卷本纳博科夫传,这也是丛书的开卷之作,起点很高,影响很大,还有五卷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传,今年出到第四卷《非凡的年代》,刚上市没多久,明年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200周年会推出第五卷。

一百年前的后浪马雅可夫斯基:把普希金扔下船去

丛书的格局与我个人的关注点很有关系,前期做的大部分偏俄罗斯文学一块,那时候让喜欢这套书的人觉得是就是一套俄罗斯文学丛书,其实前期也引进了《王尔德传》,很厉害的牛津教授理查德·艾尔曼的作品,后面就有意转向英国文学,又出了《伍尔夫传》《奥斯丁传》。

现在拓展到英国浪漫主义作家群,这个也是很丰富的矿。浪漫主义在英国文学中是很特殊的存在,这些作家的生平是引人入胜的,也足够令人唏嘘,好几位主将英年早逝,同时浪漫主义的文学理念,都是非常杰出的学者在研究,我们会引进一批。即将出版的就有斯蒂芬·吉尔的《威廉·华兹华斯传》,理查德·霍姆斯的《雪莱传:追求》,杰克逊·贝特的《约翰济慈传》,大卫·雷诺兹的《惠特曼的美国》。这些都值得期待。

感谢你对丛书的厚爱,希望我的回答能令你满意。

一百年前的后浪马雅可夫斯基:把普希金扔下船去

《生命是赌注》[瑞典]本特·扬费尔德/著;糜绪洋/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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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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