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行西:多少残垣沙海中

马行西:多少残垣沙海中

作者:马行西

来源:《民主与法制》周刊2021年第35期

马行西:多少残垣沙海中
作者简介:马行西,资深法律人,长期从事政法管理和检察实务。近年来履职新疆,本职工作之余,致力于边疆历史文化及社会建设考察,努力促进依法治疆和文化润疆有机结合。

广袤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吞噬了很多古城,也收藏了很多古城。环漠地带就是一个收藏圈——楼兰、米兰、安迪尔、且末、精绝、于阗、圆沙、热瓦克、疏勒、苏巴什,都被撒上一层又一层柔软的细沙,小心翼翼在藏到了地下。也许,这正是古人故意给我们留下的信息库和档案馆。

我喜欢访古探幽。这些沙埋古城,也曾到过一些。残垣断壁之间,与先人对话,每每收获震撼和启迪。

震撼最大的是探查精绝国遗址,又叫尼雅遗址,因为精绝国都城位于尼雅河尾闾。我是2018年8月25日造访此地的,同行七八人,高底盘越野车4辆,携带对讲机、救援工具并足够的食品饮水。

道路十分艰难,从民丰县城向北,沿尼雅河故道进入大漠,地上没有道路,全凭地方向导的记忆前行。一会儿上沙丘,一会儿过沙坑,车辆几次抛锚。常常是,一辆车陷入流沙,施救的另一辆车也陷入流沙,车轮飞转就是不动地方。

这时只好找来些干树枝甚至背包衣服塞到车轮前面,几辆车用绞盘钢索连在一起,所有人都下来推车,这样一起用力,才能把车从沙坑中拽出来。天上不但没有飞鸟,也没有手机信号,只能靠卫星电话和对讲机。没有这些必要的通信和救援设备,是不敢冒险的。

比道路艰难更让人震惊的,是那一路奇形怪状的干死胡杨。这些胡杨大呀,很多树干两三人抱不过来,坠落在地上的树枝都是合抱之木。有的独木擎天,气宇轩昂;有的几棵一丛,参差嵯峨。所有的胡杨树早没了树皮,袒露着灰白色的光光的木质,甚至也没有了细小的枝条,就那么几个遒枝枯干,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像跳神作法的巫师,又像绝望求救的溺者。

人们都说胡杨树“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但我们看到,更多的胡杨树倒了、朽了。上一代老树死了,又长出一棵新树,后来新树也死掉了,倒在了老树上面。就这样一代代一茬茬,形成一堆堆树冢,几千年的时间压缩在了一起。

再看看四周,高高低低的沙丘鳞次栉比,上无飞鸟,下绝人迹,仿佛史前的太古洪荒。面对此情此景,谁能相信,一千四百年前这里还是草木繁盛的大泽!

唐初玄奘取经东归,路过此处,看到的是:“泽地热湿,难以履涉。芦草荒茂,无复途径。唯趋城路,仅得通行。”后来——凡事就怕后来——尼雅河水量减少,流不到这里了。失去了水的滋养,一切生命走向终结,芦草焦枯,胡杨萎靡,城池圮废,人烟灭绝!尼雅古城啊,你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给人带来多少繁荣昌盛的遐想,但摆在面前的,却是几座模模糊糊的基台和一片东倒西歪的梁柱!

震撼之余,作句三章:

其一

沙山累累到天边,

枯木森森满旱滩。

谁信眼前不毛地,

文明曾驻两千年。

其二

片羽不飞回太古,

群魔乱舞诉洪荒。

几多慨叹发人省,

地狱曾经是天堂。

其三

五星神锦出此间,

东土圣僧有遗篇。

今我涉沙登临处,

残梁败柱对青天。

比起尼雅古城,安迪尔古城就好走多了。因为这里离有人居住的绿洲很近,这就是民丰县安迪尔乡。安迪尔绿洲很小,距离县城约有150多公里,周围大漠环绕,形成独特的干旱气候,这里的甜瓜有名的好吃。

从安迪尔乡政府到安迪尔古城遗址,大概有15公里左右,步行有点远,汽车又进不去,只能乘一种独特的交通工具——拖拉机!那种轮子有一人多高、轮胎有二尺多宽的巨型拖拉机,才能在松软的沙丘上行走。两辆拖拉机开进沙漠,轰轰隆隆地颠簸前进,有时爬上高高的沙梁,有时扎进深深的低谷,反正没有路,司机全凭记忆前进。我们在后面的挂斗上或站或蹲,骨架几乎被晃散了。

一小时左右来到古城跟前。眼前的情景好像不是一座已经毁弃千年的古城,而是一座三年前才放弃的旧村落——遗址保存的太好了!一座座房屋不仅墙壁完整,房顶的木架大多原样存在,那梁、那檩、那椽、那柱,都保持着本来的样子。哪是人住的房子,哪是牲口圈,哪是街道,一清二楚。

特别是那座南城门,千年之后依旧挺立,七梁八柱卯隼穿插,粗壮的门框上那厚厚的门扇似乎还能转动。南门之外是一条河流的故道,很可能就是安迪尔河,原来这是一座河边的城市,想必当初风景优美,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

史料记载此城建于汉代,那么距现在就两千多年了,灭于宋代,距今也已一千多年了。毁灭的原因是生命之水——安迪尔河断流,使这里从绿洲变成沙漠。有人考证,玄奘也曾来过这里,这就是他笔下的吐火罗城。

最好走的是热瓦克佛寺遗址,位于和田市以北50多公里的沙漠之中,下阿和沙漠公路行驶半小时即到。佛寺院落基本上是一个边长50米许的正方形,大多建筑毁损沙埋,看得清楚的,只有一座佛塔。

此塔为典型的印度复钵式样,上圆下方,形同京城北海的白塔。虽然年代久远,斑驳脱落,但佛塔依旧彰显雄伟之姿。塔基为四级正方形台座,边长15米,高5.3米。塔身为上面略粗下面略细的圆柱形,平均直径近10米,现残高3.6米,估计塔身高度怎么也得15米以上。

据考证,热瓦克佛寺存在于公元二世纪到十世纪之间,这是佛教在西域的盛期。这么宏伟的寺院十世纪后为什么毁灭?很可能是宗教战争,因为十世纪后伊斯兰教入侵西域,给当地的佛教带来灭顶之灾。遗址埋藏丰富,近代以来,每次发掘都出土很多东西。

我所去过的沙漠遗址中,值得一提的还有麻扎塔格戍堡,也就是红白山遗址。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地势低平,腹地只有一条山脉横亘东西,这就是麻扎塔格山脉。

此山虽然不高,由于四周没有遮拦,倒也十分显眼。绵延几百公里的山脉止步于和田河西岸,好像被纵贯南北的和田河截断了一样。和田河岸边是贯穿沙漠的南北通道,是古代丝绸之路的组成部分。因其地势要冲,唐朝在此山的东端顶上筑堡守卫,即为麻扎塔格戍堡。南坡山势陡峭,难以攀登,北坡稍缓,可拾级而上。

堡垒年久坍塌,近年做了适当维修,其颜色和山体一样,都是赭红色。从远处看,山体好像是石头,近处端详,用手摸摸,原来是泥土,准确地说是一种黏土。这种黏土见日则硬,犹如顽石;遇水则溶,成为泥汤。幸亏这里降雨量小,否则早就没有麻扎塔格了。

神奇的是,这座山岭是红色的,而与其相距百十米的平行山岭则是白色的,一红一白对比鲜明,此红白山所以名也。其实那所谓的白也不是山体白色,而是上面落了白色的沙子,好像敷了一层粉。站在旧堡处远眺,只见大漠茫茫,长河淼淼,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些沙漠深处的古迹,同中原地区那些人来人往的遗址不同,很少有人问津。并不是人们不感兴趣,而是艰难的道路阻却了来访的脚步。上面提到的这几处遗址,我十分荣幸到此一游。十分凑巧,100年前它们都被同一个知名人物拜访过,那就是奥利尔·斯坦因,那个在中亚考古界鼎鼎大名的人。

1901年年初,斯坦因作第一次中亚考察之旅,从喀什出发经于阗到达尼雅遗址。此行被描述为“发现”尼雅遗址,因为在此之前没有现代学者到这里来过。他这次来一口气呆了半个多月,挖掘文物660件,运至英国研究,成果就是《沙埋和田废墟记》,又名《古代和田》。此行此书使之一举成名,成为中亚考古的翘楚。本来出生奥地利的他被授予英国国籍,从此以英国人行世。1913年,他第二次来这儿,又得到一批佉卢文简牍。

1901年4月11日至18日,应是发现尼雅遗址返回途中,斯坦因顺访安迪尔古城和热瓦克佛寺遗址。安迪尔古城,向达教授将其译为“安得悦”,实际上是同一个地方。斯坦因在这里逗留数日,挖掘到一些木质古物。在热瓦克佛寺,斯坦因发掘八天,得到一些佛像和壁画,能带的都带走了,91尊较大佛像无法搬走,拍照留档。1906年9月,斯坦因又来热瓦克,发现泥佛多被本地寻宝者破坏。他又挖掘了不少文物,并核对了1901年的绘图。

1907年3月,斯坦因到达麻扎塔格戍堡,这是他完成第二次中亚考察归国途中的一站,携带着从楼兰、敦煌获得的93箱宝贵文物,其中一些就是从王道士那里得来的敦煌文书。归国之后写成《西域考古记》,此书图文并茂,内容详尽,已被商务印书馆作为“汉译世界学术名著”的一种介绍东国,译者为造诣精深的考古学者向达先生,文风精雅。1913年到1916年,斯坦因第三次西域考古,归国时再次经过麻扎塔格。这次他不但重访尼雅、楼兰和敦煌,而且重点考察了吐鲁番,剥离了木头沟石窟壁画,挖掘了阿斯塔那古墓,所得文物共装182个木箱,另有28皮箱摄影胶卷。这次所获巨丰,回国后作《亚洲腹地》一书。

我们今天怎么评价斯坦因的探险发掘行为?他是文物大盗还是文化大使?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斯坦因本人当然认为他从事的是一种高尚事业,所以一生出入大漠,风餐露宿,皓首穷经,苦心著述,以至于无暇婚姻,终身不娶,最后死也死在了中亚考古途中。

但是其志愿也罢,荣誉也罢,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毫无疑问,斯坦因以及同时代的斯文·赫定、伯希和等人在中国的土地上肆无忌惮地挖掘古迹、掠夺文物,深深地侵害了中国的文化主权,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

但如超越国别局限,从对人类文化的保护来说,似乎又可做别样评价,他使文物摆脱了险恶低劣的环境,得到了更好的保护和研究。斯坦因发掘运走的文物车载斗量,但未私有一物,悉数捐给公共博物馆,供大众参观及学者研究,“斯坦因敦煌文书”至今仍是大英博物馆的珍藏。“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欧洲”,就是这么来的。

当然这是一种遗憾,也是一种无奈。100多年前的中国,社会落后,官员愚腐,并没有把这些文物古迹当成什么大事。即便那位今天广受嘲讽批判的敦煌王道士,也并非是一个天生的卖国贼,他发现秘密藏经洞的大量文书之后,首先向甘肃省政府作了报告,请求运回省府官库或拨款保护,但官府以路远钱紧为由未加理会。王道士只得以一个民间志愿者的身份来看护这些文物,连自己的生计都成问题。当斯坦因他们来到这里出资购买经卷的时候,王道士以古物换柴米的行为,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其实斯坦因身边还有一个更可恶的“帮凶”——蒋师爷,作为他掠夺文物的参谋和助手。斯坦因认识汉字不多,也不会讲汉语,对古城遗址出土的版本文牒的鉴别和鳞选,包括跟王道士的交易谈判,都是由蒋师爷完成的。这位师爷“工作十分勤勉”,获得斯坦因的高度认可和充分依赖。他的忠诚只是献给了作为雇主的斯坦因个人,而不是这些文物典籍以及他的祖国。

还有,斯坦因每到一处遗址发掘,不仅得到了地方官员的同意,而且都为其雇用三五十名民工。这些受雇的土人也都踏踏实实地为这位“洋大人”工作,有的甚至因多次受雇而成了发掘老手。他们不厌其烦地刨开一处又一处遗址,并把挑选的文物妥妥帖帖装上驮队,再小心翼翼运出大漠。这些,《西域考古记》中都有详细记载。这就是当时中国社会的现状,民智未开呀!

正是这些西方探险家一次又一次的考察发掘造成的中华文物的流失,引起了中国知识分子的警觉,上书政府吁请制止。斯坦因的第四次西域考察之所以流产,其他外国学者的西域探险也逐渐止步,就是缘于这种背景。也正是这些西方探险家一次又一次对这些沙漠古迹的光顾,才唤醒了国人的重视并进而催发了自己的考古事业,才产生了以王国维、罗振玉、黄文弼等人为代表的中国第一代考古学家。否则,对国人来说,这些沙埋古城还不知违和多久呢,当然文物的外流也会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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