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里的凄美爱情：她留在烟雨朦胧的江南小镇，从此天涯相隔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他踏上征程，前往那个千军万马、九死一生的狼烟沙场，她也许留在烟雨朦胧的江南小镇，从此天涯相隔。没有折柳的诗意或采取红豆的期待，唯有被荒草枯藤覆满的年岁，他始终杳无音讯，生死未卜，更不敢想归期何日，遥遥无期。她就这样日复一日、百无聊赖地等候着，等着时光在她的面颊刻画涂抹，等着希望的灯火渐熄渐弱越来越渺茫，等着百年之后再与爱人黄泉重逢。

战事连连，烽火狼烟，壮士一去不复返是豪壮，妻子一生尽等待却是辛酸。“《葛生》，征妇怨也。”《诗经原始》中是这样定义这首诗的，征夫未归，这是一个妻子望夫石般的企盼与只影茕茕的孤寂，一片荒原凄凉，一颗被泪浸透的心，仿佛能够撕扯出血泪。她深情而坚韧的，无依而凄楚的，吟着《葛生》结着哀怨与忧愁，格外动人，而纵览历史潮流浩浩荡荡，原来每一次变故都是痛苦，她不过是她们群像的集结。

《葛生》以“兴”开篇，葛藤攀缠，蔓草疯长，遥望去一片荒凉，胡承珙认为这“宛然和荒塚累累，祭妇悲哀之景”，营造了一种凄凉忧伤的氛围。葛藤和蔹草都是蔓藤植物，必须有所依附才能生存，而望着这般风景的妻子却只身一人，无依无靠，心爱的丈夫出兵征战，至今未归，如此哀凉悲伤，奠定了全诗的感情基调。葛藤蔓草延伸覆盖到坟前，这座哀默的坟，也许根本没有写上死者的姓名，战争时期的人命不过草芥，死亡太仓促，多是不闻不问。而有一座无名墓却牵系着另一个人的一生，让她在茫茫逝者里仿佛看一眼就能寻得他的尸骨，眼里垂着泪，心中淌着血。

角枕尚且华美，锦衾也仍光鲜，将之理解为陪葬品，他也许是新亡，她何尝不想化为陪葬之一去陪伴爱人？将之理解为普通枕被，他们兴许是新婚，房内物器何尝不带着恩爱往事的余温？睹物思人，细节之处尤见真，她竟是这般痴情。

“予美亡此”一句反复出现，循环往复，是喃喃在口，不可抑制的悲伤，是无止的哭诉与无尽的痛苦。“谁与？独处！”可能是妻子内心孤寂的独白，伤悲没有人与她相伴，更可能是对死者的担忧，担心他孤独长眠于地下而无人陪伴，这些都是她尝尽了寂寞苦痛的写照，而后者与下文“百岁之后”相对应，更见一个女子的深情与温柔。“处”、“息”、“旦”三个词体现了时间的推移，夜已深难眠，天未央已醒，暗示着妻子整日不可终地陷入极其哀戚的处境，生活从此变成一种煎熬，尤为艰难。

“夏之日”，“冬之夜”，夏季白昼最漫长，冬季黑夜尤漫漫，它们是交接着的，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痛失爱人后的年年岁岁都是苦熬，她与痛楚相依，度日如年，灵魂早已荒芜。爱人的归期已是无期，只能木然地等待死期，不奢求什么，只求在自己死后，能葬在丈夫身边永远相伴。生活本应是希望的象征，但爱人已逝，再美善的事物都黯然失色，死亡反而成为了一种企盼，是解脱，是重逢，是这一生的意义。“百岁之后，归于起居”、“百岁之后，归于其室”，诗歌的末尾是妻子最为真挚的表白，与前文绝望压抑的氛围相比，这两句里竟饱含着向往与期望，这不加矫饰、毫无做作的深情独白，其“义之至”、“情之尽”让人读来尤觉悲痛。

《毛诗正义》认为《葛生》一诗“刺晋献公好攻战，则国人多丧”，把《葛生》抬高到政治讽刺诗的地位。时代浩荡，个人如此渺小，尤其女子，柔弱如花。男子可以怀着征服世界的野心，豪迈地对时局愤懑，而女子的心脏承受不了那么多浩大的宏愿，只求岁月静好，安稳地守着一份平常的幸福。《葛生》字字呕心沥血、肝肠寸断，是一个女子发自肺腑的血泪与哀愁，战争让夫妇阴阳相隔，她自然愤恨，但是满诗的感情与伤悲，更多地是抒发对亡夫的哀思。她的世界装不下一个时代的宏大，现实拿走她生命中最为重要的部分，承受着家破人亡的悲哀，对女子而言，已是最为残忍的了。

“百岁之后，归于起居”与“百岁之后，归于其室”无疑是全诗的点睛之句，让《葛生》的真情动人心弦，得以千古传唱。方云润在《诗经原始》中评注：“以为此生无复见理，唯有百岁后返其遗骸，或与吾同归一穴而已，他何望耶？唐人诗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可以想见此时境况。”对于久别重逢早已绝望，丈夫逝后，便陷入了一种向死而生的境地，再无他望。她的爱情与忠诚跨越了生死的界限。哀莫大于心死，在她坚定漠然的决心里，看到她早已死去的心，也仿暗示着二人相伴时光的美好。这不着一言的留白，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不论是“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还是“仓庚于飞，熠燿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把圆满的事物打碎，诗歌的悲剧色彩便更深入人心。

生相离，死相契。如果《君子于役》尚有念想，那么《葛生》则竟是藤蔓缠绕出来的荒凉的哀悼了。没有华美的辞藻，没有详尽的追忆，生死之间不过一个意境，那哀凄的荒原之上久久伫立着一位柔弱的女子，她兴许不语，兴许只是看着眼前的哀景暗暗落泪。落日余晖，荒草离离，只能听到风声的寂静，她就这样低着头立着，立着，在天地之间显得如此微渺，这沉默的场景却忽然让人心生悲悯，不由觉得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