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富春：审美的快感

在与美聚集的时候，人不是去占有美，而是让美作为美去存在，同时让自己在美的境界里去存在。但美不是其它什么东西，它作为生活世界的游戏，是欢乐的游戏；作为自由的境界，是欢乐的境界，因此，美就是欢乐自身。

■ 文| 彭富春

审美经验在根本上也是一种快乐的感觉。但审美经验的快乐对于人的生活世界具有特别的意义。这在于，它不是对于已有的快乐的重复和复制，也不是在众多的快乐形态中增加一个可有可无的形态，而是在没有快乐的地方创造快乐的活动。一般而言，人生活世界的经验是所谓平淡的经验，它由无聊、焦虑和混沌等构成。在这些经验中，既没有特别的痛苦，也没有特别的快乐。但审美经验终止了这些日常经验，让平淡变得不平淡，也就是让生活世界快乐起来。一般的美学理论都注意到了审美的娱乐、认识和教化等本性。但毫无疑问，娱乐是审美的最直接和最根本的本性。但娱乐决不如同逗乐来消磨无聊和休闲的时间，而是让时间自身成为欢乐时光，也就是让生活世界在根本上成为一个欢乐的世界。

在审美经验创造快乐的时候，它不可避免地遇到了自身的对立面，即生活世界的苦难，而与痛苦建立了关系。对于痛苦，作为快乐的审美经验既不可能逃避，也不可能掩盖，但它能有何作为呢？审美经验对于人的生活世界的突出意义在于：在痛苦中生出欢乐。由痛苦变成欢乐决不是一种点铁成金或者化腐朽为神奇的魔术，而是要去经验痛苦，由此去揭示痛苦的本性。这样一种被揭示的痛苦并不是沉浸于哀伤之中，而是萌发了对于治愈的渴求，如同人在乡愁之中所包含的对于家乡的思念一样。于是，生活的痛苦走向快乐，也就是在分离中回复到对生活世界的本性的聚集，正如人们的还乡一样。人类一切伟大的艺术品正是因为把握了审美经验的这个奥秘，所以能让人在经验痛苦的同时经验快乐。

但作为特殊的快乐形态，审美的快乐具有自身不同于其它快乐的本性。在日常生活世界的经验中，人们一般的快乐都是功利性的。它们或者是满足了人的基本欲望，如口腹之乐和性爱之乐；或者是实现了人的一些社会需求，如由财产、名声和权力等带来的快乐等。但审美的快乐在根本上是非功利性的，是一种无利害的快感。作为如此，审美的快感就是一种纯粹的快感，一种为了快感自身的快感。在这样的意义上，惟有审美经验的快感显现了快感自身的本性，并因此成为了最高的快感和欢乐。

那么审美经验的快感是如何显现自身的呢？

就情态而言，审美经验的快感是身心合一的欢乐。人们日常生活快乐的要么只是身体性的，要么只是心灵性的，而且这两种快乐之间并不兼容。但审美的快乐却既是身体性的，又是心灵性的，是两者的交融。让我们看一看具体的审美经验的快乐是如何发生的，例如当听到美妙的歌声和旋律时，当看到充满生机的色彩和线条时，我们是如何快乐的。一方面，这一审美经验导致了耳朵和眼睛的愉悦，甚至会导致整个身体的反应；另一方面，这一审美经验引发了人的心理结构中感觉、想象、特别是情感的激动。可以说，身体和心灵的快乐在此是同时发生的。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审美经验一方面带来身体的和五官的享受，而悦耳悦目；另一方面带来灵魂的和精神的欣慰，而悦情悦意。除此之外，审美经验当它达到一种对于存在之美的经验的时候，它似乎没有任何快乐的表现。在这样一种特别的情形中，审美经验的快乐便成为了无乐之乐。

就意向而言，审美经验的快乐是与美的聚集。作为如此，审美经验的快乐是源于美并朝向美，并因此与日常生活的快乐形态的意向具有不同的特性。一般而论，如果日常生活的快乐是功利性的话，那么它的意向就是占有性的。这就是说，人的快感只是一种占有欲的满足。但当去占有事物时，事物也就被人剥夺了。当然除了日常生活经验的占有的快乐之外，还有其他的非占有的快乐，如西方人最高的欢乐是人神同在，而中国人的大乐则是与天地同和。这里显然不是人对于上帝和自然的占有，而是人委身于上帝和自然。虽然它们与审美的快乐相关，甚至被认为是审美的快乐，但依然不是纯粹的审美快乐自身。

作为与美的聚集，审美经验的快乐是感性的，不是神性的，由此区分于西方的人神同在的快乐；同时它是生活世界的，不是自然世界的，由此不同于中国的天人合一的快乐。在与美聚集的时候，人不是去占有美，而是让美作为美去存在，同时让自己在美的境界里去存在。但美不是其它什么东西，它作为生活世界的游戏，是欢乐的游戏；作为自由的境界，是欢乐的境界，因此，美就是欢乐自身。在这样的意义上，审美经验的快乐是为了快乐而快乐，由此，它将自身表明为纯粹的快乐。#大道哲学#

本文作者系武汉大学哲学教授，著有系列学术专著“国学五书”（《论国学》、《论老子》、《论孔子》、《论慧能》、《论儒道禅》，均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与发行）。本文选自《美学原理》，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