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出26年，归来依然神作

3月8日，《新·福音战士剧场版：终》在日本大银幕首映，8月12日，上线流媒体与全世界的观众见面。继2012年的《Q》上线之后，这部跨越了26年光阴的日漫神作终于落下帷幕。

对于《福音战士》系列本身来讲，自1995年首映后，有人奉之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作，也有人认为它“故弄玄虚”、“不知所云”，无论如何，从TV版到老剧场版再到新剧场版，《福音战士》系列均分9.0+的成绩已经足以证明这部作品的“神作”江湖地位。那么《福音战士》系列究竟凭何封神？这部晚到9年的终章究竟想向观众和粉丝们表达什么？

时代造就的经典

即使是在动漫产业已经如此发达的今天，仍然无法再次复刻《新世纪福音战士》。因为这个系列的经典、质感以及深度，更多来自时代的烙印。

上世纪80、90年代，彼时的日本正在经历着飞速发展之后的“空心病”以及“信仰危机”。二战后从一个传统的农业国家，飞速转型为一个现代的工业国家。而飞速发展的经济背后，是每一个“人”被剥离人性，在劳动岗位上连轴转，成为996社畜的代价。在长时间畸形、超常规的发展的催熟下，地基不牢的经济和社会自然会垮塌。浮光掠影的幻想消失殆尽后，人们也渐渐意识到了资本主义畸形运作之下的浮华全都是泡沫。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已经被赚钱、“活着”挤占掉了所有喘息和感受存在意义的空间，仿佛成为了空荡荡的躯壳。有的人只能无力地被社会的洪流推着走，也有的人选择了逃避现实。他们不再选择在现实生活中选择存在、真爱或者生活的意义，而是封闭自我，将快乐寄托在亚文化、文艺作品和精神世界中，御宅族（otaku）也在这时出现。

对于这群将“逃避”、“丧”的现实写在脸上的群体，主流社会却并不是接纳、认可的。就像每一个社恐的孩子依然会被强迫表演节目一样，御宅族也一直在社会的有色阴影之下存活。“宫崎勤事件”之后，“御宅族”的风评更是降到谷底。而动漫，除了“幼稚”、“哄小孩的东西”等刻板印象之外，同时也是一片供人逃离、沉湎的乐土。

然而1995年横空出世的TV版《新世纪福音战士》，则借助宗教、哲学、心理学等多维视角，建构了独属于EVA的，具有存在主义哲学影子的架空宇宙世界观，在引发了社会现象的同时，也为动漫赋予了深度和厚度。

《福音战士》中的主角碇真嗣，不仅倾注了处于人生低谷和融入社会的痛苦时期的作者庵野秀明的心路历程，同时也几乎是彼时整个日本青年人的现状写照，是谓社会意义。而那些看起来不那么易懂的、晦涩却让人忍不住琢磨的哲学、心理学背景，恰恰是EVA被奉为“神作”的原因。

所以，《福音战士》的成功是时代和品质相互成就的。在社会转型期，怀着对新世纪、未来的发展或者转变的希冀与好奇，又开拓性地挖掘出这种新颖的艺术呈现形式的“意义”和深度，《福音战士》对于动漫的发展以及彼时日本社会的影响，绝对是一个限时的、意料之外的惊喜。

在动漫制作工业和技术已经很成熟的今天，创作一部社会意义和创意兼备的作品已经不是天方夜谭，但很难复制一部EVA。因为那个晦暗的、转型的、媒介形式单一的时代节点已经永远过去了。真正的新世纪和2021年，五花八门的媒介和作品早已分散了人们的注意力和时间，一部真正可以做到引爆社会的文艺作品，或许已经难以出现了——毕竟每个人都已经能找到全新的、不一样的方式获得自我满足和救赎。

宇宙的终极浪漫，是科幻和机甲背后的人性

庵野秀明身上的标签，除了《福音战士》系列以外，自然还有《奥特曼》系列。对于特摄片的兴趣以及制作特摄片的经验，让庵野秀明将机甲、军工、科幻等震撼人心的元素加入到《福音战士》系列中。和特摄片的硬核科幻不同，《福音战士》更注重的，是科幻背后软性的人文元素。

正如“福音战士”并不是机甲，而是被机甲束缚着的具有灵魂的生物。在EVA的世界观中，人因为吃了智慧之果，对于世界有了意识之后，就形成了独属于自己的“心之壁”——不愿意与他者交流，独属于自我的内心牢笼。而碇真嗣的父亲碇源堂所奉行的“人类补完计划”，就是要打破“心之壁”，消灭人类的独特性，使人类融为一体。

可以说，“心之壁”的存在本身就具有两面性。一方面，“心之壁”确保了人类的独特性，守护着人类的内心世界，以保证在社会化的过程之中不受异化侵害，依然保持自我。但另一方面，“心之壁”也隔绝了外界任何信息交流的可能，隔绝了冷漠、斥责、强迫等恶意，同时也隔绝了爱、喜欢、关注等善意。

无论是TV版还是剧场版，我们可以看到，真嗣的内心仍然是极度渴望爱与理解的，然而这一切都是身为唯一至亲的碇源堂完全无法做到的。身居高位，掌握权力，碇源堂早已达到了普世价值观的“成功”，但是在“做人”和“成长”方面，碇源堂永远是绝对的失败者。

在旧剧场版和TV版中，碇源堂被塑造成了一个近乎“十恶不赦”的野心家形象。赘婿的身份使得他拼命想利用社会获得认可，正如EVA用坚硬的铠甲包裹肉体和灵魂一样，碇源堂也选择用冷漠和严肃的铠甲包裹胆怯、不自信和缺爱的自我内心。对于旧剧场版的碇源堂来说，和碇唯的婚姻是他接近权力与社会地位的捷径，尽管将性格悲剧的厄运遗传给了真嗣，他也丝毫不在意。

但是新剧场的整体基调则相对乐观，碇源堂的恶被削减，赘婿身份被取消，他和唯的婚姻也变成了纯粹的情感结合。“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到光明。”碇源堂推行人类补完计划的原因不再是对于绝对权力的渴望，只是无法接受唯的死亡。所以，《新剧场版：终》不仅是碇真嗣的成长之路，同样也是碇源堂“补完”的过程，尽管对于一个中年人来说为时已晚。

真嗣对于失去的双亲的依恋和向往也同样会投射到身边的“同龄人”身上。在冷静、理智、沉稳的绫波丽身上，真嗣可以看到久违的母亲的影子；在活泼、躁动、外向孤独的明日香身上，真嗣可以实现同侪的陪伴；在完美、温柔的渚薰身上，真嗣可以被理解和尊重，获得父爱的幻想。而身边唯一可靠的成年人葛城美里，则承担母亲的义务。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在《新剧场版：Q》中，苏醒的真嗣看到性格、态度大变的美里与明日香之后，会陷入无尽的颓唐之中——他已经无法从任何亲近的人身上得到情绪价值。正是浑身充满着缺口的真嗣，才能给予无数不同的观众“代入”的机会。虽然不幸的人往往各有各的不幸，但是不幸共同的内核就是孤独。

所以，对于许多观众来说，《福音战士》系列最有吸引力的不仅是帅气的机甲和武戏场面，更是机甲背后的浪漫和人性。无论是少男少女懵懂的好感，还是紧身作战服包裹着的曼妙曲线与胴体，对于正值青春年少的人来说无疑充满着致命的吸引。

但是在一瞬的吸引之后，真正可以留住粉丝和观众的，一定是对于敏感的青少年内心最深度的剖析和解读。谁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呢？凡是让人幸福的东西，往往又会成为不幸的源泉，正如有人曾说，没有在《福音战士》中找到自己的人，都是幸福的人。

治愈，还是致郁；造神，还是毁神？

在如今“作者已死”的时代，《福音战士》可以仍然完整保留庵野秀明的强烈个人风格，投射属于作者的强烈情感，是一件难得的事情。所以庵野秀明心路历程以及认知观念的转变，也是《福音战士》旧剧场版和新剧场版的主旨发生巨大变化的原因。

旧版的《福音战士》是一个彻底的悲剧，真嗣直至完结依然在反抗补完，以寻求存在的意义，而新版的《福音战士剧场版：终》中，“存在”变成了实体——在艰难的末世中依然勇敢坚强生存的人，已经长大了的同龄人。对真嗣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所有人对他的爱和包容。所以，就算最后的审判仍未降临，人们依然暴露在惴惴不安的风险之下，诞生在这群新的幸存者之中的团结、友善和信任，无不证明了人类不是无可救药，就算没有归化为一个整体，心之壁仍然可以被打破。

而这种转变，更是庵野秀明本人的“脱宅”。其实早在旧剧场版中，庵野秀明就用极其硬核的方式打破第四面墙，“警告”过观众不要把《福音战士》当做逃避现实的乐土。然而在新剧场版中，这种更加直观的、柔性的笔触，展示了在通过制作动漫成为普世价值观中的成功人士后，庵野秀明也认同了“老婆孩子热炕头”这种普世意义上平凡的幸福，或者融入社会的幸福。

在《福音战士》中，“成长”是一个永恒的命题，也是胜过可爱的二次元男性、女性角色的主创最想通过作品表达的主题。从这个角度或许可以理解为何“香党”和“丽党”争了20多年，最后真嗣却选择了玛丽。因为无论是明日香还是绫波丽，都是无法成长的同龄人。真嗣身边唯二代表“成熟”的女性就是葛城美里与玛丽。美里已经牺牲在战场并完成了自己的“补完”，真嗣自然只能选择玛丽去迎接属于大人的世界。毕竟，《福音战士》的成功，从来不是只是靠炒Cp。

以成长的视角来看，《福音战士剧场版：终》可以为整个系列以及一路走来的粉丝的青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但是阳光的HE之下还隐藏着阴影。告别了所有的EVA之后，真嗣选择了走向平凡。但是平凡的生活之中仍然有平凡的苦恼，毕竟在现实社会中，在真嗣身上找到投射和带入的，也往往是平凡的社畜。《福音战士》的故事，在告别了所有的福音战士之后，已经结束了。

除了成长，“造神”和“毁神”这两个看似对冲的话题也是《福音战士》中另一永恒的命题。无论是片中一系列的宗教隐喻，还是对于真嗣性格的刻画，或者是被迫“钉”在十字架上，年纪轻轻就承担拯救世人的使命，都可以看出真嗣的“圣子”隐喻。

作为克隆体的绫波丽在来历、精神、性格以及长相（红瞳白发）看来，也符合完美的莉莉丝的“女神特征”。而完美的、睿智的，甚至具有永恒的时间以及生命的的渚薰更代表着亚当形象。“人类补完计划”的核心更是将“人”整合为新的“神”。所以《福音战士》中的少年总是需要背负庄严的使命，无论是否愿意，无论是否合适。但是，这些少年的本质依然是人，真正的神早已被囚禁，或灰飞烟灭。

《福音战士》用情色和性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展示观众少年们的“人性”，实现“祛魅”，但是“变成神话”永远是一条残酷又孤独的布满荆棘的道路。20年前的真嗣选择了拒绝补完，却依然没有与骨子之中的不信任和孤独和解，仍然没有逃脱让·保罗·萨特“他人即地狱”的诅咒，在一片无垠的LCL之海前扼住明日香的脖子。

然而20年后，真嗣终于勇敢地选择了接纳自己与他人。永远14岁的真嗣长大了，在一系列“升维”之中到达了打破次元壁的高度，又在一系列“降维”中探寻到了存在以及自我的本身，除了极具庵野秀明“放飞自我”的个人风格之外，也说明了虽然平凡、平静的生活不一定是Happy Ending，但至少对于真嗣以及屏幕外所有像真嗣一样的少年来说，与世界和解，已经是最理想化的、诗意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