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酿成秋日雨

立秋之后帝都接二连三地下了几场雨，空气唰的一下凉了下来，季节的变幻由着雨霖铃的稀释已由酷暑而凉秋了。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天地有信老祖宗还是十分有智慧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早已告诉我们：“七月节，立字解见春(立春)。秋，揪也，物于此而揪敛也。”早在周代，逢立秋那日，天子亲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到西郊迎秋，举行祭祀仪式。据记载，宋时立秋这天宫内要把栽在盆里的梧桐移入殿内，等到“立秋”时辰一到，太史官便高声报奏。奏毕，梧桐应声落下一两片叶子，以寓报秋之意。生活需要仪式感，皇家的仪式想必盛大隆重肃穆端严，身临其中会使人产生敬畏之感的。

“昨日午时秋，西风夜转头。吹来溪外雨，藏却树间楼，暝带栖鸦色，凉催客燕愁。一樽吟未了，衰鬓早飕飕。”走过街边公园，路旁雨后的玉簪花娇翠欲滴羞羞地欲开不开地待放着，煞是好看。蹲下来悄悄地凝视，始觉亦是秋天了，辛酉年已过了多半庚申年已准备助跑接力了，叹时光如梭有些怅然。

记得那周日的雨早上便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到了下午有愈下愈大之势，难以出去踱步正好焚香聆乐临窗品茗读书，慢下来让我的肉体等一等我的灵魂以便附体，不然只是一个躯壳便如行尸走肉，有些惊怵。

闲适地坐在临窗的椅子上，随手拿起有些尘封的《柳如是别传》一行一句一字的读了起来，当读至“春日酿成秋日雨”句时，颇觉适境，窗外秋雨淅淅索索窗内禅悦舒舒缓缓香炉里檀香袅袅娜娜草丛里蟋蟀唧唧吱吱此时一片天趣盎然、似天籁般幽邃静谧，倏忽间忍不住有想分享出去的念头，一位许久不见的一位素心好友霎时映现，食指一点便把一句“凭窗听雨读书，读至‘春日酿成秋日雨’句，颇觉适境”发过去，瞬间好友回复到“惬意”，虽说许久不联系接通了还是回音嘹亮却也“惬意”，想来陶渊明的“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也许也应此景吧。

“春日酿成秋日雨”是柳如是《金明池·咏寒柳》的一句诗词，我有些喜欢这句所描画的意境。原词是这样的：“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柳如是这首词写的十分凄美，后人讲柳如是的词“浓纤婉丽，极哀艳之情”是恰当准的的，当我读至这里的时候也难以自禁感同身受唏嘘不已。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柳如是这首词情深意切如风雨之际柳枝摇曳菡萏泪目，凄怜幽怨读之使人一咏三叹。

陈寅恪在鸿篇巨著《柳如是别传》这样记载柳如是：“至若隐遁之意，则当日名媛，颇喜取以为别号。如黄皆令之‘离隐’，张宛仙之‘香隐’，皆是例证。盖其时社会风气所致……即于名字别号一端，亦可窥见社会风习与时代地域人事之关系”，柳如是字靡芜，后改名是，字如是。据说是以佛典中有“如是我闻”之语而号“我闻居士”的。又有一说柳如是本姓杨名爱，后改姓柳，名隐。因读宋朝辛弃疾《贺新郎》中:“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故自号如是。

柳如是一个乱世弱小风尘女子，如不是陈寅恪大师为之作传也许早已自生自灭幻化归于虚空，了无踪迹了。

柳如是幼年不幸，身世已不可考据说幼年卖与盛泽归家院名妓徐佛家为养女，受徐教养。明崇祯四年辛未14岁时，吴江故相周道登买于勾栏，勾栏也就是歌舞娱乐场所，期初为周府妇人侍婢丫鬟，小巧伶俐深得周老夫人欢心，后来周道登从老夫人那里强索柳如是为妾，不到一年，因为周府群妾嫉妒构陷加害，几乎被处死命悬一线，随即周老夫人将她逐出周府卖于娼家。明崇祯五年壬申（公元1632年）柳如是几经颠沛流落松江，自号“影怜”，表顾影自怜之意。在松江与复社、几社、东林党人交往，常着儒服男装，文与诸人纵谈时势、和诗唱歌。柳如是曾与南明复社领袖张溥、陈子龙诗词唱和，“尚有燕台佳句”写的就是当时的阳春白雪的情景。

据说当时柳如是十分仰慕陈子龙，于是便想委身于他。侠女柳如是便一路从从盛泽追至松江投名帖拜见，并自称女弟。陈子龙收到柳如是的拜帖，不仅没有怜香之意，甚至因为柳如是自称女弟，而十分反感。“陈严正不易近，且观其名纸自称女弟，意滋不悦。”陈子龙的一腔热血，并不在儿女情长而是在家国天下扶大厦将倾上。

陈子龙，明朝末年著名的诗词大家和官员。陈子龙在诗词方面成就极高，后世之人将其称为“明诗殿军”和“明代第一词人”。陈子龙这样一个舞文弄墨的大诗人却是一个铁血的反清派，一直坚持对抗清朝势力，力图恢复明朝统治。曾经的好友陈洪范已经投降了清王朝，为了劝说他和夏允彝投降清朝，曾经多次登门拜访，夏允彝抗辞答之，陈子龙则避而不见。曾经的同僚明参将洪恩炳，与陈子龙“素执弟子礼”亦降清，也来劝说陈子龙降清。这次陈子龙直接将人给轰了出去，矢志抗清。夏允彝等人殉国，陈子龙则改名易姓，隐居避祸。后来因为仆从的大意而被清军捕捉到行踪，最终被抓捕。清廷审问之时，他“植立不屈，神色不变”，言“我崇祯朝兵科给事中也。”，“吾惟留此发，以见先帝于地下也。”后来在押往南京的途中，陈子龙找准机会投水而死，刚烈如斯，使人肃然起敬。

柳如是这首《金明池·咏寒柳》据说是离开陈子龙以后感怀身世之作，追忆与陈子龙的交往相悦之情与仰慕别离之苦，词间也透出了柳如是自尊、独立、平等的人格意识，这恰也是其真实的人生写照。《金明池·咏寒柳》这首词写的哀婉感人，如泣如诉，也不乏铮铮铁骨之音。徐天啸曾评价柳如是“其志操之高洁，其举动之慷慨，其言辞之委婉而激烈，非真爱国者不能。”后人讲柳如是这首《金明池·咏寒柳》堪比之苏轼之《水龙吟》有过之而无不及。

柳如是黯然托身陈子龙不成，后来嫁给了“学贯天人”、“当代文章伯”之称的明朝大才子钱谦益为侧室，这是大家都晓得的。闯王李自成揭竿起义攻陷北京，崇祯皇帝惨烈上吊殉国，清兵南下弘光小朝廷行将灭亡。柳如是哀叹铁蹄国破山河凋敝，曾力劝钱谦益以身报国，钱谦益也有所心动。

腐儒文人赴死也需要仪式感。一天，柳如是载酒与钱谦益同赴西湖打算舍生取义以死酬国，待到酒酣耳热之时，柳如是悲怆地拽着钱谦益来到船头，酒胆开张慷慨对丈夫说：“美哉，洋洋乎神州，今陆沉地倾，谁为击楫？大江已无生色，青山已蒙阴霾，此水将得君、妾而青光千古。” 柳如是铿锵说完便要拉着钱谦益一起舍身投湖，但当老夫子钱谦益扭捏着极不情愿地试了一下水以后，猥琐地说了一句“水太凉，不能下”时，话音刚落，柳如是鄙视一下便“奋身欲沉池水中”，结果也被钱谦益硬托拽住没跳下去，本来极其壮烈的感天动地的举动，被这一拽便索然无味，遗患无穷。

清人葛昌楣的《蘼芜纪闻》如是记载这段糗事的：“乙酉王师东下，南都旋亡。柳如是劝宗伯死，宗伯佯应之。于是载酒尚湖，遍语亲知，谓将效屈子沉渊之高节。及日暮，旁皇凝睇西山风景，探手水中曰：冷极奈何! 遂不死。”

虽然这段“水太凉” 的故事被陈寅恪大师考证为是齐东野语，不过世俗里弄茶余饭后的民间还是愿意信其有的，不然指着什么谈资八卦呢？月光无边山河剪影一刚一懦，此一情景难怪后来世人纷纷嘲笑钱谦益的节操还不如一个妓女。

满腹经纶以道德标榜的钱谦益不仅贪生怕死没有殉职，反而在清军南渡时率先迎降，并将弘光诏选的美女献与清军，清廷命他以礼部侍郎管秘书院事，充修纂《明史》副总裁。只是，这一年钱谦益已经64岁，如此折节地投怀送抱在新朝任职也没捞到好，低眉顺眼频遭倾轧并不称意不到半年只好告病辞归。不知当初，钱谦益经过辗转反侧冥思苦想权衡利弊决定降清时，是否想到了花甲之年、一辱再辱的落魄情景没有？想到了自己半年之后就会憋屈告老还乡了没有？想到了自己骂名流播身后事没有？

钱谦益八十三岁死于1664年，到了乾隆三十五年也就是1770年，在钱谦益死后六年，一日乾隆皇帝午后闲来无事随意翻看到钱谦益的《初学集》，想起钱谦益的道貌岸然与反复无常，越看越觉得义愤气不打一处来，这个爱舞文弄墨随处写诗的皇帝不禁诗兴大发，拿起朱笔在《初学集》上御题一首五言诗，予以斥责：“平生淡节义，两姓事君王。进退都无据，文章哪有光。真堪覆酒瓮，屡见咏香囊。末路逃禅去，原为孟八郎。”乾隆皇帝挥毫写毕还觉得难释郁结反感，一纸诏命史官指定将钱谦益写入《贰臣传》，且对其的给予极低的评价：“至钱谦益之自诩清流，腼颜降附……均属丧心无耻！若辈果能死节，则今日亦当在予旌之列。乃既不能舍命，而犹假语言文字以自图掩饰其偷生，是必当明斥其进退无据之非，以隐殛其冥漠不灵之魄。”钱老夫子机关算尽卖主没能求荣，还落得如此下场，怎堪回首？

反观他的得意门生瞿式耜，在崇祯朝和弘光朝都灭亡后，又仕隆武、永历两朝，始终坚定不移的抗清，且不惧生死。南明永历四年（清顺治七年，公元1650年），广西失陷，永历帝逃亡，瞿式耜在桂林被清朝定南王孔有德俘虏。

瞿式耜是永历朝内阁大学士的职务，又是东林党人，在南方地区有着很高的声望，因此孔有德亲自对瞿式耜劝降数次，期望用瞿式耜的归顺招降其它的反清力量。可是瞿式耜不为所动，最后孔有德甚至都把条件放宽到只要剃发为僧，就可以放掉他的地步。但瞿式耜在被囚的日子里，只跟同囚的南明广西总督张同敞一起写诗明志，决不投降清朝。孔有德无法，只能将瞿式耜和张同敞杀害。

忠臣孝子，哪个朝代都会首肯，即使是曾经的敌人也会称许，清朝对瞿式耜的评价远高于他的老师钱谦益，《明史·瞿式耜》中记载：“赞曰：何腾蛟、瞿式耜崎岖危难之中，介然以艰贞自守。虽其设施经画，未能一睹厥效，要亦时势使然。其于鞠躬尽瘁之操，无少亏损，固未可以是为訾议也。夫节义必穷而后见，如二人之竭力致死，靡有二心，所谓百折不回者矣。明代二百七十余年养士之报，其在斯乎！其在斯乎！”

一荣一辱，评价天渊之别！钱老夫子如果地下有知，还会说：“水太凉，不能下”吗？

1664年钱谦益屈辱去世，孑然一身的柳如是此时还不到五十岁，树倒猢狲散乡里族人聚众欲夺其家产逼迫甚巨，柳如是不堪欺辱解下腰间孝带愤然悬梁自尽，情形极为悲惨。一代刚烈奇女，至此香消玉殒……

阖卷沉思，“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的韵律反复在脑海回旋反响，绕梁三匝。窗外的雨，淅淅索索淅淅索索依旧时缓时急地下着，天凉了、天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