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笔下的秋，如此郁结凄美

清晨起来院里踱步，地面湿湿地昨晚也许下小雨了，大雾弥漫十步以外难辨西东。踏着时而落下时而聚散的黄叶飒飒作响，霎时间想起来宋玉在《九辩》中的千古一叹：“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是不是自古及今秋的肃杀都特别能引起人生过客的共鸣呢？我于此为何也发出这一沉重一叹？

江湖之上尘世之里又如飓风般裹挟着起伏不定些时日，境遇时好时坏亦毁亦誉，那既不在里又不在外不在中间左右的“斜月三星洞”飘忽不定难以把捉。我时常结跏趺坐以便使喧闹的心绪稍稍沉淀一刻以便澄清，可一遇境界习静的功夫便坍塌崩溃一塌糊涂难以收拾了。

记得有一个似乎杜撰的故事，就是南怀瑾大师去拜见一位高道的故事。南怀瑾大师去拜访一个实际上十分难见的道士，但是南怀瑾大师特别诚心去拜见，高道也就勉强见了。礼拜顶礼之后，道士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说：对不起，你不是我的学生，你这一辈子不是我这个道门的人，可是你那么虔诚呢，我权且送你两个道法。道长一字一句郑重地说，第一要精神内敛，看世界上任何的东西，要轻松不要凝重，尤其眼睛要会看东西，一般人都要看花看风景，把那个眼神都看到花上面去了，这就错了。像杭州风景那么美，看风景要让风景跑到你眼睛里头来，看花要把花的精神收到你的眼神里头来，看山水要把山水的精神收到你的眼神里头来。不要把自己的精神放到花上山水上，对它没有用处，对你也没有好处。第二心里不要装太多东西，人的心脏啊跟拳头那么大，既然心脏跟拳头那么大，一辈子不要装太多东西，事儿过去就过去了过去就没有了，记住我的话，尤其有工作经历的人，天大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不要打妄想，不要那么多挂碍，心就这么大，重了放不下。是呀，读完这个故事不觉慨然，以南怀瑾大师的学识修为尚且要大师指点后才幡然开悟，我们这些蝼蚁之辈当头棒喝也难开悟，我们的心绪太容易被五欲六尘带跑了，以至于觉得太累。

王阳明的弟子陆澄就曾就此事请教老师：“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王阳明静静地答道：“人须在事上磨，方能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大道至简，静是为了动动中尚能静，静的心中一片光明动的宽严得济方是上等功夫。自己的功夫差的太远了，一遇繁巨便十分不耐烦，被折磨的筋疲力尽可见静的功夫也十分差忒。

今日得宽裕阴雨绵绵暂且临窗独坐收敛气息，81年出版的纸张早已包浆泛黄的《楚辞选译》在书桌上静静躺了许久，稍后平静下净手洁案诵读起屈原的弟子宋玉的《九辩》：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泬(xuè)寥兮天高而气清；寂漻(liáo):兮收潦而水清。憯(cǎn)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怆怳(chuàng huǎng)懭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廪(lǐn)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雁雍雍而南游兮，鵾(kūn)鸡啁晰非悲鸣。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时亹亹(wěi)而过中兮，蹇(jiǎn)淹留而无成。

悲忧穷戚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绎。去乡离家兮徕(lài)远客，超逍遥兮今焉薄？专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蓄怨兮积思，心烦憺(dàn)兮忘食事。愿一见兮道余意，君之心兮与余异。车既驾兮朅(qiè)而归，不得见兮心伤悲。倚结軨(líng)兮长太息，涕潺湲(yuán)兮下沾轼。忼(kāng)慨绝兮不得，中瞀(mào)乱兮迷惑。私自怜兮何极，心怦怦兮谅直。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凛秋。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收恢台之孟夏兮，然欿(kǎn)傺而沈臧。叶菸邑(yū yì)而无色兮，枝烦挐(rú)而交横；颜淫溢而将罢(pí)兮，柯彷佛而萎黄；萷(shāo)櫹槮(xiāo shēn)之可哀兮，形销铄而瘀伤。惟其纷糅而将落兮，恨其失时而无当。揽騑(fēi)辔而下节兮，聊逍遥以相羊。

岁忽忽百遒(qiú)尽兮，恐余寿之弗将。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kuáng)攘。澹容与而独倚兮，蟋蟀鸣此西堂。心怵(chù)惕而震荡兮，何所忧之多方！仰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纷旖旎(yǐ nǐ)乎都房；何曾华之无实兮，从风雨而飞扬？以为君独服此蕙兮，羌无以异于众芳。闵奇思之不通兮，将去君而高翔。心闵怜之惨凄兮，愿一见而有明。重无怨而生离兮，中结轸(zhěn)而增伤。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猛犬狺(yín)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皇天淫溢而秋霖兮，后土何时而得干！块独守此无泽兮，仰浮云而永叹。何时俗之工巧兮，背绳墨而改错！

却骐骥(qí jì)而不乘兮，策驽骀(nú tái)而取路。当世岂无骐骥兮？诚莫之能善御。见执辔者非其人兮，故駶(jú)跳而远去。凫雁皆唼(shà)夫梁藻兮，凤愈飘翔而高举。圆凿而方枘(ruì)兮，吾固知其鉏鋙(jǔ yǔ)而难入。众鸟皆有所登栖兮，凤独遑遑而无所集。愿衔枚而无言兮，尝被君之渥(wò)洽，太公九十乃显荣兮，诚未遇其匹合。谓骐骥兮安归？谓凤凰兮安栖？变古易俗兮世衰，今之相者兮举肥。骐骥伏匿而不见兮，凤凰高飞而不下；鸟兽犹知怀德兮，云何贤士之不处？骥不骤进而求服兮，凤亦不贪喂而妄食。君弃远而不察兮，虽愿忠其焉得。

欲寂漠而绝端兮，窃不敢忘初之厚德。独悲愁其伤人兮，冯(píng)郁郁其何极！霜露惨凄而交下兮，心尚幸其弗济；霰(xiàn)雪雰(fēn)糅其增加兮，乃知遭命之将至。愿徼(jiǎo)幸而有待兮，泊莽莽与野草同死。愿自直而径往兮，路壅(yōng)绝而不通；欲循道而平驱兮，又未知其所以，然中路而迷惑兮，自压按(àn)而学诵。性愚陋以褊(biǎn)浅兮，信未达乎从容。

窃美申包胥之气盛兮，恐时世之不固。何时俗之工巧兮，灭规矩而改凿。独耿介而不随兮，愿慕先圣之遗教。处浊世而显荣兮，非余心之所乐。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处穷而守高。食不偷而为饱兮，衣不苟而为温。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蹇充倔而无端兮，泊莽莽而无垠。无衣裘以御冬兮，恐溘(kè)死不得见乎阳春。

靓(jìng)杪(miǎo)秋之遥夜兮，心缭悷(liáo lì)而有哀。春秋逴(chuō)逴而日高兮，然惆怅而自悲。四时递来而卒岁兮，阴阳不可与俪(lì)偕。白日蜿(wǎn)晚其将入兮，明月销铄而减毁。岁忽忽而遒尽兮，老冉冉而愈弛。心摇悦而日幸兮，然怊(chāo)怅而无翼。中憯恻之凄怆兮，长太息而增欷。年洋洋以日往兮，老嵺(liáo)廓而无处。事亹亹而觊(jì)进兮，蹇淹留而踌躇。何泛滥之浮云兮，猋(biāo)壅蔽此明月！忠昭昭而愿见兮，然霠(yín)噎而莫达。愿皓日之显行兮，云濛濛而蔽之。窃不自料而愿忠兮，或黕点而污之。尧舜之抗行兮，瞭冥冥而薄天。何险巇(xī)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彼日月之照明兮，尚黯黮(dǎn)而有瑕；何况一国之事兮，亦多端而胶加。被荷禂(dāo)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带。

既骄美而伐武兮，负左右之耿介。憎愠怆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众踥蹀(qiè diè)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农夫辍耕而容与兮，恐田野之芜秽。事绵绵而多私兮，窃悼后之危败。世雷同而炫曜兮，何毁誉之昧昧！今修饰而窥镜兮，后尚可以窜藏。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shū)忽而难当。卒壅蔽此浮云兮，下暗淡而无光。尧舜皆有所举任兮，故高枕而自适。谅无怨于天下兮，心焉取此怵惕？乘骐骥之浏浏兮，驭安用夫强策。谅城郭之不足恃兮，虽重介之何。邅(zhān)翼翼而无终兮，忳(tūn)惛惛而愁约。生天地之若过兮，功不成而无效。愿沈滞而不见兮，沿欲布名乎天下。

然潢洋而不遇兮，直怐愗(kòu mào)而自苦。莽洋洋而无极兮，忽翱翔之焉薄。国有骥而不知乘兮，焉皇皇而更索。宁戚讴于车下兮，桓公闻而知之。无伯乐之善相兮，今谁使乎誉之。罔流涕以聊虑兮，惟著意而得之。纷忳(zhūn)忳之愿忠兮，妒被(pī)离而障之。愿赐不肖之躯而别离兮，放游志乎云中。乘精气之抟(tuán)抟兮，骛(wù)诸神之湛湛。骖白霓之习习兮，历群灵之丰丰。左朱雀之茇(bá)茇兮，右苍龙之躣(qú)躣。属雷师之阗(tián)阗兮，通飞廉之衙衙。前轻輬(liáng)之锵锵兮，后辎乘之从从。载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骑之容容。计专专之不可化兮，愿遂推而为臧。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

一口气或者是多口气，时而顺畅时而阻蹇、时而俯仰时而踟躇、时而泪雨时而佯狂，终于把这鸿篇巨著《九辩》在密雨斜风里怆然诵完，一吐胸中郁结之气似乎清爽一些。秋风瑟瑟、万木凋落、山川凝息，骚人失意徘徊、心绪飘浮、悲怆郁结、人事浮沉、反覆缠绵、悲悲悯气息被这宋玉一笔道尽，千古之下仍使我潸然泪下，再无来者！

“爸，你写的文章太晦涩了，现在年轻人都看不懂。”女儿有一次看过我的文章后这么说。

文为悦己，自己读的懂就行了，不求闻达于万类千生。

想哪儿去了，人的心拳头般大小，装那么多事干嘛？事来则应事过则空，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