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兽之间,穿此衣为兽,脱衣复为人,欲壑难填——鼠衣(上)

故事是我小时纳凉听来的。

夏夜,满天星光之下,须发皆白的老族长靠在屋檐下的藤椅上,微闭双目,一手慢慢的摇着蒲扇,用邙山的土话娓娓道来。猴儿们围坐在四周,澄净的眼眸瞪着圆彪彪的。

很久以前,说不清哪朝哪代。离吉州府三百里的有个叫上坪的村庄,背山临水,百十户人家聚族而居,皆是张姓。平时以务农为业,农闲之际进城打短工,或者沿禾江往来贩负,做点小买卖。与四周相邻的村庄并无不同。

谁知到十三代子孙时,出了一位能人,叫张景略,十年寒窗,高中进士,当年便点了翰林,三年外放到地方,历任州府,最后官至礼部侍郎。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经他的提携,上坪村出去做官的、经商的源源不断。有了钱回来建码头、起宅邸、购良田,几十年之间,上坪换了模样,成了远近闻名的一个集镇,繁华不输县城。

张景略七十岁之时,上了一表,请求告老怀乡,朝廷允其致仕,为表彰其忠顺柔和,皇帝御书‘明德崇礼’匾额赐于他,这是臣民少有的荣光。不过张侍郎一向谨慎,因怕同僚们大张旗鼓地来祝贺,免不了设宴款待,或招致风言风语。因此早早地打点家什,携了家眷奴仆丫鬟,雇了十几辆马车悄悄地出了城。

却说张老太爷膝下两男一女,正室夫人已卒,两个公子都是正室夫人所出,早已成家立业,外放做官。老太爷先后纳了三位如夫人,皆无所出,某日酒后宠幸了近前伺候的侍儿,生得黑丑粗陋,为老太爷诞下一千金。临盆之夜,陋室忽现华光,阖府上下无不惊奇,老太爷也以为祥瑞,立刻吩咐家人善待此女,亲自取名:锦凤。

锦凤长十三四,容华绝代,笑容可掬。张老太爷本来想与朝中权贵联姻,无奈其母寂太贱,不为人知,若字于一般的官宦子弟,他老人家心有不甘,便将小姐的终身拖延下来。

老太爷荣归故里,整个吉州府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拜望,大摆筵席,热闹非凡。宅邸经营了十几年,屋宇众多,院落宏阔,雕梁画栋,富丽堂皇。远近百姓都赶来看热闹,张府按亲疏皆有赏赐。

单说张府的一个佃户,五十来岁,当地人叫他老敦的,女人早早病故,一个人含辛茹苦扯大了一个男孩,叫作蛮牛的。十年前逃荒至此,做了张家的佃户,拼着一身力气,佃了十亩水田,将将养活自己和儿子。现如今儿子长大十八岁了,一身好力气,干农活一把好手,几十个佃户里没有比得上的。当然,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可是他这样的家境,连个像样的容身之所都没有,更何况彩礼之类的。什么样的人家会把女儿许配给蛮牛呢。这成了老敦的一块心病,还有什么比传宗接代更重要的吗。听到老太爷要回乡的风声,老敦心里活泛了,有朝一日见着老太爷,当面哀求他把佃租降下来了,想他老人家官做这么大,心肠料想是软的,定会惜老怜贫,说不得就降一两成,每年便有余饶。再趁着农闲时节,爷俩去跑跑船,赚点活钱,反正有的是力气。如此算下来,三五年也可以在山脚盖两间像样一点的土砖屋,添置几件像样的家具,便也可以托媒婆替蛮牛说媒。

老太爷归来之时,爷俩把从前未见热闹看尽,也格外沾光,东家给佃户们打谷场摆得流水席,连着吃了三天,有酒有肉,随你吃撑到翻白眼。可要见老太爷没那么容易,出来进去都是奴仆家人簇拥,只能远远的望一眼。替老太爷管田地的是他远房的侄子,佃户背后都叫他蚂蟥。老敦借着酒劲来蚂蟥家求见,蚂蟥一人据着一张八仙桌吃酒,小老婆站在一边伺候,抬眼皮看了一眼老敦,冲他摆摆手

老敦,吃了几碗水酒,胆子壮了,又来说佃租的事?

老敦见被他一语道破心思,有些慌乱,忙摇了摇手,结结巴巴地说:不是…这不..老太爷…荣归故里…我们穷哥们商量着…也凑点份子孝敬老太爷,给老太爷磕个头。

蚂蟥冷哼了一声,老太爷是你想见就见的么?连我也要排着队呢,有孝敬的东西先拿我过眼。他老人家享尽荣华富贵,什么没见过,能稀罕你们的东西?!

老敦讪讪而退,回到山脚的草屋长吁短叹。蛮牛在草席上午觉,听得心里烦躁,坐起来瓮声瓮气地说:爹,你又怎么了,有酒吃倒烦。

老敦:你哪里晓得爹的心思。

蛮牛浓黑的眉毛一扬:你去找蚂蟥去了吧

老敦不做声,只叹气。过半晌又喃喃道:狐狸没打着,倒惹一身骚,佃租没谈得,倒拿东西先孝敬他。

蛮牛吼道:爹,你也太老实了,降不降由他,走不走由咱,还孝敬他做啥,我早打听好了,吉州码头最缺苦力,装卸货物,凭儿子一身力气,不愁养不活咱爷两个。

老敦:吉州我两个都没去过,举目无亲,投靠哪个去?

蛮牛:爹,你别管了,我可不像你受他一辈子窝囊气。说着,站起来,光着脊背,气冲冲出了草房

老敦忧心忡忡地看着屋外,叹了口气,儿大不由爷。

2

老敦佃种的水田便在山脚下。日头偏西之时他便下田除草,等到太阳落山也不见蛮牛回来,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不会闯了什么祸吧。老敦的心悬起来,七上八下,沟里洗了洗了脚上的泥,便进村寻蛮牛,刚到村口,看他儿子晃晃悠悠地走来,到近前,老敦板起面孔教训儿子:雷劈的死哪里去了,什么时候也游手好闲了,不知道我们这样的穷苦人家,一天不干活,便一天没饭吃吗?

蛮牛惯见他爹气咻咻的样子,十一二岁便开始厌烦他絮絮叨叨,要么当耳傍风,要么顶回去,老敦气不过,便动手打,手里拿了什么就是什么。偏孩子是个牛脾气,不躲不闪,只硬挺着,也不求饶,老敦火气发越大起来,下手更是不知轻重,他家离群索居,也没人劝一劝,有几回把蛮牛打背过气去,险一些活不成。等气消了,老敦才发现把儿子打成这样,后悔不迭,背到村里找医生抓药,逢人问起,他便伤心起来:狗娘养的,我不是人,把儿子打成这样。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左右开弓啪啪抽自己嘴巴。

过两天,火气上来,又把蛮牛揍一顿。因而蛮牛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所幸他皮糙肉厚的,捱了下来,竟然长得十分强壮。到他十六岁时,有回把老敦惹翻了,抬手一巴掌扇过来,被他刁住手腕,如同铁钳钳住一般,难动分毫。老敦一愣,被他当胸一推,跌倒在地。


儿子瞪着两个眼珠,杀气腾腾指着他:以后再敢打老子,整死你狗日的。转身一径去了。

老敦半天没爬起来,心里翻江倒海,忽然意识到自己老了,打不动儿子了,在悲凉的同时隐隐地感到一丝高兴,兔崽子长成一条壮汉了,看起来只会比自己强,不会受别人欺负。当初随便给他取一个蛮牛的名还真取着了,看人的样子眼珠瞪得鼓鼓的,透着一股倔强凶狠。

自此,他再也不打骂儿子了,也知道念叨没用,儿子心里打定主意了,九条牛拉不回来,唯有不断的唉声叹气。蛮牛一不在身边,他的心便悬到嗓子眼,不知道他会闯出什么祸事来。因此一心盘算寻门亲事,给这头脱缰的野马拢起辔头来。有了妻儿,再狂的汉子也会收了性子。担心归担心,这两年蛮牛到也循规蹈矩,在田里使不完的力气便用在码头、张府大宅第的施工工地。

蛮牛晓得他爹有几分惧他,不敢念叨他 ,可是受不得他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样子,少不得把心里的烦躁压一压:爹,你晓得什么,眼里只有佃田,受一辈子穷苦。

老敦叹了口气:你爹没本事,只晓得种地,这辈子能帮你娶上媳妇死也瞑目了,到下面见了列祖列宗也有个交代。

蛮牛眉头皱起:爹,你又来,我都听了几百遍了,说了不用你管。操这没用的心有甚用?给我弄点好吃的不比什么都强。

老敦吃儿子一顿抢白,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掉头往回走。

暮色苍茫,田埂两侧的秧苗还泛着碧油油的光芒。爷两个都光着黑魆魆的脊背,穿着黑色的大裤衩融在茫茫的夜色中。

爹!走了一段后面的儿子喊道:你晓得这两天码头有多热闹么。

可不是,整个吉州府有头有脸的人都往这里来,爹活这么大还从未看过这种热闹。老敦慢慢答应着,这还是儿子第一次跟自己聊闲天,他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除了有头有脸的,也有很多没头没脸的,投奔张府。蛮牛顿了一顿说道。

俗话说的好,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老太爷有钱有势,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也会来。偏我们祖宗没这种亲戚,不然随便讨点什么不比佃田强。

爹,你晓得我下午在码头碰到谁了??

谁?

一个秀才,年岁跟我差不多,带了两个箱子,装得都是书,说是老太爷的亲戚,姓张的没一个理他,我就帮他担书,带他去张府找管家。管家忙得很,没工夫见他,叫门房先把他安顿在客舍。我又帮他搬东搬西的。方才安顿妥当。他感激我不得了,喊我蛮牛台兄。他在客舍跟我说,张老太爷没发迹之时,他爷爷帮过大忙,料想老太爷一直记在心里。

老敦听了,刀刻一般的皱纹舒展开来,嘿嘿的干笑两声,你比爹有见识,读书人容易发迹,又跟老太爷这层关系,你多跟秀才亲近,田里有爹。顿了顿,有说,盐缸里爹藏了一块腊肉,一会煎了给你吃。

月光下,蛮牛有些手舞足蹈:爹,秀才说我的名字不好,要给我取个大名。

老敦高兴了:你祖上三代都没被人家喊过大名,到你这辈有了,也算是光宗耀祖哩。

3

自老太爷回来,整个上坪热闹了一个月有余,处处张灯结彩,鼓乐喧天,夜深乃罢。老太爷马不停蹄地迎来送往,又得应酬寒微之时的亲戚故旧,颇感繁剧。他以礼立身,谋取富贵功名,当今皇上御书明德崇礼,表彰其道德品行,为当世楷模,即便远离庙堂,如何肯马虎了事,因此少不得繁文缛节,客人固然赶到约束。他会客完回内室,小妾慌忙过来给他宽厚的礼服,招呼两个丫鬟大扇子两块,一面叫人端上温凉的莲子羹来。喘息未定,老管家轻手轻脚走到门外:老爷,吉州监制贡茶的范太监求见。

老太爷涵养工夫到家,面上不动声色,请到内堂来,我马上就来。吩咐小妾更衣。

小妾把嘴巴撅得老高:老爷连口气都没喘匀呢,大热天的,客人一个接一个,哪里顾得上来,打发管家们招待不就成了。他们也该体恤老爷是上了年岁的人。阿秋,去把老爷的礼服藏起来,偏不让去。

老太爷略带愠怒地斥责,胡闹,胡闹,妇人之见,妇人之见。两根枯瘦的手指却在她光洁的面颊上捏了一把,尖起了嗓子,用旦角的腔调唱道:卿卿爱我… 小妾少时尝在戏班学戏,这乃是他们的闺中秘戏。

亲族上下原本想请吉州最盛名的韶春班来常一个月的大戏,喜欢热闹的男男女女早按耐不定。韶春班新起的当家花旦水磨般的嗓子遏云绕梁,扮相又沉静端庄,一颦一笑,足以勾人心魄。若非借着老太爷归乡的威势,大约不能劳动他们舟车出行。三个主事的一起去内堂请示老太爷。老人家捻着花白的胡须沉吟半晌:不年不节请戏班来,一则过于张扬,令我不安。二则靡费太多,族中子弟若以为常,渐成奢靡之风,非我族福,你等须知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的道理。便是如今这般排场,已令我心里不安了。

三人诺诺而退,然颇不甘心。让女眷说动小妾与三小姐。阖府这两个能回老人家的意。没多久传来消息,说连他们也不能了,老人家动了怒,说皇上的耳目遍天下,虽然他致仕归乡,若不谨慎随时有覆族之危。

三人听了,舌头伸得老长,不敢再提。

老太爷一天到晚会客,饮食又油腻,加之受了些暑期,饶是平时保养有道,身体素来康泰,也招架不住,宾客少了,热闹消减,再也支持不住,卧病在床,家中慌忙要去吉州延请名医来,被他喝止,传扬出去人家会怎么说呢。我不过是累着了,卧床静养数日就可,连二门以外也不让知道。旦有客人或前来投靠的亲戚皆由你们商量着办,不要烦劳我就成。

于是,村镇复归于常,张府下人,奴仆丫鬟等可算长长舒出一口气,这一月来的辛劳如同农民农忙双枪,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老太爷素来严苛,严督他们不能偷懒。这场大忙碌下来,每人掉几斤份量,就怕有人从码头喊过来:某老爷船到…
老太爷不出来四处巡查,下人们自然就懈怠下来,磨洋工、三三两两凑一起窃窃私语,磕花生、瓜子、撒一地的壳。有时管家或管事的看着训斥两句,他们也不在乎了,连佃户都吃三天酒席,偏我们命苦,跟着受累却什么好处没落着。于是,趁着里面混乱之际,他们或偷吃或偷拿。

张府有六个常用的厨子,忙时临时再雇了,有个姓王的老厨子三十岁便跟了太爷,到哪儿赴任都带着他,就在大灶隔壁单造一处小灶供他专用,每日只炖一味菜,用沙砵炖,厨子们忙得焦头烂额,独他坐在马扎上看着火候,手里握着一并紫砂壶,悠闲地呷几口,他自己的吃喝皆让其他厨子伺候,摆上矮几,几碟菜,一壶酒,有滋有味的吃着喝着,吃完并不收拾,直到炖足四个时辰,这才熄火用两块湿毛巾托着端向进二门。每日皆是如此,便是在客店或船上打尖,从未间断。有时大灶忙不过来,人央老王搭把手,老王把眼珠一蹬:全府上下只有老爷可命我做事,你算老几,竟敢来吩咐我。耽误了老爷的大事你吃罪的起么?

人不服,跟他吵了几句嘴,竟被管家赶出府去。自此,橱子们对老王敢怒不敢言。几十年间厨子换了一批又一批,唯独老王没走,他似乎也没个家,也没个亲人,也不跟人聊家常,每天炖完菜便拖一把凳子坐在屋檐下,不声不响的,人跟他说话也不理,坐到半夜拖椅子回屋睡觉。因此橱子门背后都叫他王鬼。

老太爷荣归上坪之后,宾客众多,又雇五六个厨子帮忙,忙得热火朝天的,老王在隔壁的小灶见人多手杂,进进出出的,脾气格外坏,一不高兴就张口骂人,京城跟过来的厨子晓得惹不起他,临时帮佣的有脾气大的,瞪着眼珠踩在门槛上回骂:你才是乌龟王八,你才是老不死的鬼东西…

老王站起来,指着这人的鼻子:你等着,你住哪里,不消十天我让你知道老爷厉害。

这人脾气也暴躁,伸手抓老王的衣领:老子不是你府里的,受不得你鸟气,你先尝尝我的拳头。

众厨上前解劝,两个愤愤而罢。老王也不吃茶了,黑着脸看着灶火。到中午,那边有个厨子送来饭菜,摆在矮几上,他胡乱吃了几口,不多久,肚子闹起来,咕咕地响,他揉着肚子站起来,冲大灶那边喊:你们谁也不准动我的沙钵。一面喃喃地骂道:蠢货,搁着多油!

躬身往茅房跑去。

众厨素来恨她,等他一走,有人悄悄地掀开砂玻盖,放了几粒巴豆。

老王回来,探头往大灶把厨子们一个一个地看:蠢货们没动我的沙钵吧。

没有,没有,哪能呢?有人乱应道,有个老城的厨子问道:王大爷沙钵里炖的是什么,看你洗的时候好像是灵芝。老爷天天吃这个,难怪身体这么好!

老王有意显摆,你们见过什么,知道个屁,这是大爷在各处搜寻的难得珍品,雪莲、灵芝也不算什么。少打听,知道么。

有人问,也不见王大爷加油加盐,如何调出滋味来。

老王冷笑道:少问命才长。扭头回小灶边坐下。

这天夜里,更夫挑着宫灯沿街打三更梆子,到张府石狮子下边,忽听院内看门口吠了两声,接着便呜呜的哀鸣,一抬头,一团黑影越过墙头,在石狮子头上一点,一跃跃到对面屋檐,悠忽不见。更夫被那物蓝悠悠的眼睛盯了一眼,魂魄似乎被摄走,呆若木鸡,过了半晌,掉头往后跑:鬼呀,鬼呀!惊恐的声音划破夜空,奇怪的是整个村镇的狗似乎都在睡梦之中,没有一声吠叫。

第二天,整个上坪传开了,夜里,张府两只看门的猛犬被吃得只剩内脏和头颅,临江佃户刘阿大的水牛不见了,江里捞出一颗牛头,伤口如刀砍斧剁一般。

而自称见到鬼怪的更夫已经发疯了。

4

夜幕黑沉沉,轰隆隆一阵雷声响过,咔嚓一道闪电照亮大地,高墙后的阴影里似乎藏着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雨,铺天盖地下来,打得屋瓦啪啪作响,似乎要把屋顶击穿。

这是怪物出现的第二个夜晚,老太爷荣归故里的余热尚未散去,每户人家吃罢晚饭便关门闭会,熄灯上床睡觉了。从村口看,只能看到村中张府宅邸射出来的零星的灯火。雨后,大人孩子心里都惶恐,怪物还会现身吗,若撞上的不是牲畜而是人,会不会把人吃掉。

令人奇怪的是老太爷倒不慌不忙,先是叫厨子老王唤进内宅细细讯问了一番,然后扶疾而出接见了慌乱的族人。看得出他尚带着病容,不过神态安详,告诉大家:不要慌乱,不要慌乱,这并非什么鬼怪出没,而是神兽麒麟下界,老夫主政崖州之时亦曾遇到。两个百姓家里的牲口夜间被一物吃掉,也是只留头颅内脏, 我诘问他们个或为猛虎所食也未可知,他们都说庄子许多年不曾有虎豹猛兽,老夫命都头带了许多士卒去查访,并无消息。我心中疑惑,夜里等下翻看县志,记载不明猛兽夜食百姓牲口有三起,相隔六十载,恰满一甲子。我心里一动,记得古籍搜神记所载神兽麒麟,每甲子下界一次,食用牛羊之类的。如老夫所料不差,昨天所现之物乃麒麟无疑,与更夫所描述亦无异。你们不要惊慌,神兽位列仙班,既食我牲口,后必有补偿。佃户水牛,我们自赔他;更夫家属亦给些钱银。这几日叫村里人夜里都不要出来,老夫料想,两三日神兽自上天了。老太爷这么说,大家自无异议,上坪人心粗安。

张府上下见老太爷一如往常的从容,很快安定下来,各司其职。而老王似乎也是沉默如昔,一如既往坐在小灶边盯着沙钵。他摇着槽牙、闭着嘴唇,灯火照着他铁青的脸颇有几分狰狞,大灶那边送来的两顿饭都纹丝未动,他只是不吃不喝地盯着。诸厨工猜想他大约察觉到有人下巴豆之事,衔恨在心,只好由他了。傍晚他端完砂钵到进二门出来,便坐在他宿舍檐下的凳子上发呆。因他日常人缘极差,左邻右舍自然懒得理他,在昏黄的油灯下吃酒赌博好不快活。老王做出轻蔑的表情,忽而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或冷不丁来一句:走着瞧吧!

不久,雷鸣电闪,狂风骤雨,天井中水烟四起,打在老王身上,他似乎浑然不觉,仍旧呆坐不动。有人推门出来看他如泥塑一样,喊了声:王大爷,快进屋躲雨吧,我们屋子都漏雨了。他冷哼一声:走着瞧吧。雷雨声把他们的说话声掩盖了。咔嚓一道电光闪过,瞬时把院子照亮,墙边柳树地下似乎藏着两个怪物。把屋里的玩乐的人吓得一哆嗦,散了散了,赶紧躲被子里睡觉,出来到檐下用衣袖挡着脑袋回屋睡觉去了。

四周死寂,唯有雷雨之声。一阵狂风吹过,一阵急于兜头浇来,老王身上都淋透了。他用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浑身难以自制的哆嗦起来,牙关打颤,咯吱咯吱直响。他感到风雨袭来,寒凉透骨,实在支撑不住了,老王摸着椅背要站起来,上了年纪久坐之人,竟不能站立起来。咔嚓电光闪过,眼前骤然一两,两个湿漉漉的夜行人站在眼前,四目彪彪地盯着自己。

老王喉咙里大喊一声:你们..?呼地一声脑门挨了一击,眼前一黑,咕咚栽倒在地面。

两个夜行人摸着墙往二门方向,雷雨声掩盖了他们的喘息声,二门里面已锁,借着黑魆魆的夜空,在墙根蹲下,一个踩在其肩膀上扒住墙头,翻到里面,拔开插销,开门放外面人进去。

他们沿着游廊往里摸,咔嚓一道电光闪过,他们借着亮光迅疾地跑到北房根,伏在墙边不动,细听之下,里面传来粗重的喘息声,有如男人行房之牛喘。一人慢慢地用手推了推门,里面未锁,打开一道缝隙。门慢慢被推开,喘息声越发急促,两个夜行人并肩立在门边,是否骤然闯入十分踌躇。咔嚓电光闪过,只见屋内一角一张方丈宽的灰色皮毛上蜷缩着一物,大若猫,形如鼠,通体无毛若婴儿肌肤。喘息便是发自其口。这物双目在夜间绿莹莹,有如鬼火,看着门外,一动不动。一个夜行人一跃而入冲到其面前。后面的乞乞缩缩跟在其后。

前面的夜行人嗖地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一道寒光闪过。

不必动刀动枪,你们大概是奔着我身下的鼠衣来的吧。这物用极为苍老而尖利的人语说道。

两个夜行人骇然一跳,定在当场。

让我猜一猜,你们大概不是张府的人,张景略胆小谨慎,只想游游晚年,不敢冒险一博。你是沈家的子弟吧。把蒙面巾去掉让我看看。这物言语中有一种令人胆寒的威势。

靠近它的夜行人冷哼了一声:没时间跟你废话:老二,拿袋子把他装进去,敢乱动乱喊便打死它。

老二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子,张开欲套住这物。

这物叹了口气: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由着你们摆布了,只怕再修炼一甲子也不能复原。可笑可叹,我花了九个甲子修炼想人形,昨晚本是功成之时,不想有人在我食药中作梗,放了几粒巴豆,让我功亏一篑。我本可以妖身纵横江湖,不说牲口便是人,要吃便吃,要杀便杀,只是想我数百年辛勤修炼之功,到后面两个甲子的修炼,血肉不食,唯进药食,以伏制难以自制的杀性,修得人形,愿以人之面目存活于人世。知晓人的悲欢苦乐。

我身下鼠衣乃我数百年修炼之功力,穿上它便可得巨鼠之力,夜间穿房越脊如履平地,又难以被发觉,又刀枪难入,人谁不把他当做稀世珍宝。但凡知晓的,无不处心积虑想得到。可笑可笑,我五百岁之鼠,舍此而谋做孱弱之人。

前面夜行人轻叱道:老二,还等什么!

老二跳上去用布袋子把这物劈头套住。

5

黄昏,码头,一道残阳铺在江中,半江瑟瑟半江红。两个年轻人抱膝坐在岸边,望着舟船靠岸停泊,船上的行旅匆匆上岸。

蛮牛光着黑黝黝的脊背,嘴里衔着一根杂草,盯着江边问身边的一身书生打扮的人:沈哥,京城什么样子。比吉州府大多了吧。

书生淡淡一笑:那是自然。他穿着一身青衣,眉目清秀,身形颀长,颌下十几个稀疏的黄须。

蛮牛:我跑船过吉州码头还未曾上岸看过花花世界呢。

书生:这又何难,日后慢说吉州,京城想去便去

蛮牛:果真如此

书生:贤弟先学会三百字。为兄给你取的名字周义臣,也叫你写了几日,你可记住了?

蛮牛挠挠头皮:早上记得,晚上又忘了。

书生站呵呵一笑:以愚兄之见,贤弟一身力气,倒是在军中施展的开,一刀一枪也能博个出身。北边不靖,正是男儿建功之时。想我太爷昔日镇守北境,单于不敢南下牧马,何等威风,我沈家何等荣光。想为兄如今文不文,武不武,真是愧对祖宗,如何继祖呢?!他面孔涨红,目光深沉地望着天际。

蛮牛知道他胸中积郁难纾,又因口拙不知如何安慰,便信誓旦旦:蛮牛蠢笨,但全听沈哥的,沈哥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

书生拍了抚着他的背说:你做我的义臣就好。我们兄弟辉煌腾达指日可待。

蛮牛双目放光:让他们看不起蛮牛!

书生拍了拍他:我们各自回去吧,记住为兄教给你的。

蛮牛使劲点点头:我记下了。

两个站起来,拍拍屁股,慢悠悠地往村中走去。

次日中午,随着舟船靠岸,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吉州府昨日夜间发生一起惊天大案。传闻是这样的,夜里吉州大人搂着最得宠的小妾睡觉,忽地从梁上跳下一物,其大如水牛,通体漆黑,目若两盏绿灯,闪着诡异的光芒,一脚踢开知州,抓了小妾往背上一抛,只一跃踪迹不见。知州昏死至天明,查点府内财务,值钱的真金细软皆不见,遍寻府内,不见爱妾踪迹,于是又惊又怒,责成缉拿盗贼的官吏限期破案。

消息不胫而走,一日间上坪传遍了,由于离得尚远,又是权势赫赫的人物,百姓并无人为此忧心,茶余饭后便添油加醋的谈论起来。

张老太爷听到传言之后,失去了往日的镇定,不能安卧在床静养,又不敢当着家人或奴仆表露出来,只好独自躲在书房不见人。老太爷心里清楚,自己的神兽麒麟下凡之说若是传到吉州,官吏一定闻风而至。稍加盘问,破绽便出来了?神兽首现张府,食两猛犬,出府便食一牛?此物竟从何而来,神兽之说可以糊弄百姓,难以糊弄官吏。其二,厨子老王何故雨后无故失踪,他每日所炖食材饲养何人?眼下只因他人缘太差,无人在意其生死,故只推说淋雨生病,连夜送到山里他侄儿家调养去了。若官吏追问,如何瞒得住?将此物养在府内三十年,若御史闻风上奏,微言及蛊惑,九族倾覆在即,苦心孤诣得来的荣华富贵一超化作烟云。

想到这里,他衰老的身体打了个冷颤,花白的胡子抖动着,冷汗涔涔。

门外响起轻盈的脚步之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张景略一抬头,双目带着怒气,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推门直入。却见女儿锦凤笑颜如花,盈盈飘然进来,爹爹,你独自躲在书房做什么,全家人都等你吃饭,怕您老人家不高兴,又不敢来,就打发孩儿来请了。

张景略捻着胡子,笑道:爹爹昨夜观书,今似有所得。

锦凤转身关上门,一双妙目看着老人:爹爹观的是什么书,能不能给女儿讲讲。

张景略沉吟道:这个…

爹爹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孩儿。爹爹定有心事,有何烦劳女儿或可解一二。锦凤凑上前来,

张景略伸手拉住她的手,孩儿,你且坐下。为父说与你听。

锦凤依言坐在他跟前的绣墩上。

张景略叹了口气:这次我们张家将遇一大劫难,为父苦思消弭之法不得,只怕祸及九族,念及白首遇凶祸,心肝惧摧。

锦凤俊秀的面庞一变:怎么会?爹爹一向以礼义自守,平素不请与人结怨,如今致仕归乡,无碍于人,何至于此?莫非大哥二哥哪里出了变故?

张景略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孩儿,爹爹今日跟你说一段秘事,便是你大哥二哥,爹爹也未曾透露半点口风。此时干系重大,非止爹爹及祖宗的荣辱祸福,若牵连大了,朝野或掀起血雨腥风。殷签不远,只怕几千颗人头都挡不住。

锦凤见父亲说的如此郑重其事,不觉肃然。

张景略目光看着屋梁,缓缓地说道:为父虽起科举,位列清华,然本朝重门阀,皇亲贵胄满朝堂。翰林学士不过点缀一二。不过为父常思自己出身寒微,能食俸禄,衣朝衣,常怀满足之心.因此唯谨慎自守,不愿轻易攀附。四十外放偏远崖州。崖州若蛮荒之地,百姓皆断发文身,未受教化。为父到任之后,唯以清静自持,慎用民力,修水利,兴教育,三年,甚有官声。当地豪杰富商见我并不敲剥,便多与亲近。其中一位叫沈振南,为众人所惮服。他本中原人士,迁居在此二十余年,与土著通婚,其祖以采买当地药材贩卖到中原为业,富有家资。渐相熟之后,彼此来往密切。

又四年,京考署我上考,右迁我扬州,扬州富庶繁华之地,我自是喜欢。临行前数日,当地官吏及豪杰设宴送行。前一晚,沈振南延我至密室饮酒。屏退从人,只有我两个,我们此时已亲如兄弟。他有心腹之言要对我说。原来他父亲乃威震北境的大将军周朝贵,本朝开国八大柱之一。老将军死后,嫡子不谨牵连谋反,坐全族,朝廷念老将军功勋卓著,不可无后,留下其幼子一人继其香火。其仆人带着他辗转各地,隐性埋名,最后在崖州落脚。沈振南即其幼子,事发之时不过八九岁。

我到扬州任上之后,初时尚有通信往来。再一年忙于案牍,音讯渐稀。一日中午,天气溽热,我在署衙歇息,忽门子来报,说门外崖州故人沈某求见。我想了半天才想到他,立刻叫门子请进来,见他带着三四个老少仆人,挎着大小行囊,一幅风尘仆仆之态。

我立刻安排酒席给他们设宴洗尘,席间方知他们一家又遭厄运,他二子与当地土人争一水库发生械斗,砍死几条人命,若按旧例,多与土人钱财,便可叫他们撤讼,再打点好知州便可化解。不想新到知州穷治其事,必欲置之死地,细细打听,才知知州受了他父亲的昔日的仇人托请,必欲覆灭其家。奔走无计,乃买通狱卒,连夜送进两个妇人去,欲保其种不灭。

我跟朝贵素无往来交情,无法替他陈情,亦无法营救之。他说不必,指了指他身边两个仆人,一老一少,说他们父子二人忠心耿耿保护周家父子几代,欲使他们有安身之所,希望我能够收留。

为父当然应允。

酒未过五巡,他起身告辞,我送他到大门,临别他留给我一份锦囊,说,待听到我消息后再发。门外另有健仆人牵马等候,他冲我一拱手,跳上马风尘仆仆而去。

5

掌灯时分,张景略便打住不说了,目光从梁上扫到屋檐下的阴影里,似乎在寻找什么。锦凤不由自主地跟着看过去:爹,说来也奇怪,我们家养的猫都不往楼上去。可也看不见一、只老鼠。常妈说他家的老鼠在房梁上打架,掉到地面来,多吓人。常妈是她的奶妈。

张景略叹了口气,说:不说了,扶爹起来,我们出去吃饭。

锦凤瞪着油亮的眼睛:爹,后来呢,沈家人怎么样?

张景略扶着椅背站起来,淡淡地说了句:全家被问罪,死在牢里,为父百计营救不能脱。

“锦囊说了什么? 锦凤拉着他的手急欲知晓

张景略摇了摇头:为父累了,明天再给你说吧。

锦凤听了只好站起来,扶着他出门,恰好小妾等得不耐烦,跑过来催,于是一道来到花厅。

饭罢回闺房,贴身伺候她的常妈陪着她拉拉家常。张景略担心丫鬟把女儿带坏,所以找了几个老诚忠厚的婆子来伺候她。

锦凤:常妈,你是什么时候进我府的

常妈: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锦凤:府内有几个扬州跟过来的老人呢

常妈:现在就我一个了,我进府的第二年,老爷就高升了。老王厨在时,他是资格最老的。他不在就数我了

锦凤:老王厨是怎么来我们家呢

常妈:详情我就不清楚了,只是传言他以前跟的老爷跟老爷有交情,败落了就来投奔。

锦凤点点头,笑道:我知道了。常妈,你再教我做女红吧,昨天的针法我还没学会呢

常妈笑道:小姐冰雪聪明,一会就会,现在只怕绣得比我还好哩。

锦凤把昨夜未绣完一只手帕修完,一只彩凤翩跹欲飞。

烛光把她的面孔映照的通红,仿佛吃了酒一般,别有风韵。绣了一阵,她打着呵欠,常妈便催她睡觉,帮她打开帐帘,整理好床铺,夏日天气炎热,床上铺着凉席,只有薄薄的锦被。

睡吧,小姐!常妈过来便帮她宽衣,只着里面的亵衣,丰腴雪白的肩膀、胳膊露出来。服侍锦凤睡下,关上帐帘,常妈吹灭蜡烛抹黑出门,带上门,在外间自睡下。

锦凤想起爹讲得秘事,辗转难眠,迷迷糊糊之际,忽而有人耳边说道:锦凤,你爹没跟你将实话,你可知道你爹是如何升迁到扬州来的,他若不贿赂京中权贵,如何得此肥缺?想谋扬州之官何止你爹一人?你爹如何出奇制胜?只因沈家襄助一种名药,男子服用之后,行房时可长举不泄。你爹遍贿赂权贵,得他们交口称赞,才得以升迁至此。

锦凤大呼:你胡说,你话说

这声音冷笑道:你爹善藏,连你们子女未必知晓。你爹迁居扬州,惧名药不能常供,失去权贵的欢心,于是心生歹计,勾结京中与周家有仇的权贵设下毒计,将沈家灭门,然后,让他二子到崖州夺得沈家的药产。你爹常跟沈家往来,探得风声周家世代养得一神兽,可以预知祸福,待周家落难后,便假意周济,夺得此神兽。

此后你爹在官运亨通,你家才如此风光。

锦凤反诘:既然沈家神兽能预知祸福,沈家如何不知避凶就吉

那声音沉默一阵之后,突然厉声喝道:天命难违,沈家虽知晓祸福,难以躲藏。

锦凤:然而人事可谋,沈家神兽既通神,如何不知我爹底细,如何肯与我爹交往

这…你爹藏得深,连神兽也骗过…这声音便顿住,便又强词夺理道:不然神兽何以落到你府内。你爹连神兽都哄过来了。

锦凤怒道:你一派胡言。睁眼忽地坐起,揉揉眼睛,帐帘外黑魆魆。常妈,常妈,锦凤连喊几声,常妈托着蜡烛慌乱推门进来,烛光摇曳,房内别无他物,锦凤放心下来,想自己大约做噩梦了,奇怪声音如此真切,仿佛就在耳边。她冲常妈歉然一笑,我想喝水了。

早上起来,锦凤觉得头有点沉,昨夜那个声音离开之后,她心里很疑惑,为何会做一个这么奇怪的梦,难道爹爹真的如此不堪,不会的,不会的,爹爹是天底下最好之人,然而,她心里并非没有疑惑,娘真像爹爹和家中上下说的那样,生完自己血崩死的吗?为了从小到大每每他问起娘亲来,常妈她们都是言辞闪烁,躲躲闪闪。还有她记事之后,大哥便在崖州去了,十几年,凭爹的资历,为何不把他迁到一点的州郡,果真像哪个声音说的那样,为了掌控崖州的珍贵药材,贿赂权贵。

常妈打来水让她梳洗,她看着常妈问:我看书知道崖州有一种珍贵的灵芝草,男子服用能强健筋骨,女子服用可以润肤养颜,赶明儿我给大哥捎封信捎一枝来。

常妈笑道,怎么想起这个来了,这还不简单,让常贵给大郎带个口信带回来就成。常贵是常妈之子,与其父皆在大公子手下当差。常贵经常往来崖州和张府。

锦凤:爹爹也老了,大哥也不请假省亲,我记得六七岁时才大哥二哥都来了,大哥摸了摸我的头,给我拿了好些糖果呢。

常妈笑道:想是公务繁忙,抽身不得。

梳洗完,坐在梳妆台前,常妈为她梳头,打开一头乌黑的头发如瀑布一般垂下。常妈抚弄着她的头发,由衷地叹道:我这辈子看过两个女人有这样漂亮的头发。

锦凤:另一个是谁呢

常妈忽然警觉起来,笑道:那是我年轻时碰到的一个官宦小姐。

锦凤抬头望着她:是我娘吗

常妈忙不迭的摇头:我福薄,还未见过你娘呢

梳完头之后,锦凤出了绣楼,心里疑惑:常妈为何言语躲闪,她是我爹扬州任上进府的,那时我还未出生,如何不识得我娘,分明有意隐瞒。

到内庭去找父亲,说正跟几个清客欣赏一幅山水画,她听了只好退出来,心中忧闷,早饭也不想吃,想着出门到田野散散心。到三门唤了干粗活的小丫头,皆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粗手粗脚,满面风尘。一个叫春桃,一个叫做夏荷,都是爷娘卖进府来的。锦凤喜欢叫上她们一起游逛。族中年纪相仿的女子也有十几个,都是晚辈,先前要出门,皆有他们簇拥着,按礼教规矩,小心翼翼的应答伺候,锦凤觉得很不自在。便不再叫她们。

两个小丫鬟刚入府不久,尚未被调教出来,不晓得私自带小姐出门担着莫大的干系,万一有什么闪失,一顿好打,皮开肉绽。

这些天,老太爷也不怎么到处巡查,管家心思似乎也不再这上面,对下人们的奸懒馋滑睁一只闭一只眼。

伺候小姐便不用干粗活,两个丫头欢天喜地,引着小姐从角门出来,踩在青石铺得街道上,穿过几条高高窄窄的巷子,便到了村口,眼前一片郁郁葱葱,微风拂过,带来一股泥土的芬芳,一尺多高的稻子随风起伏,如碧波荡漾。春桃指了指村头一口水塘,四四方方,中间一大片荷叶,一枝枝荷花伸到荷叶上面,含苞待放,阳光斜照着粼粼的水面,泛出一道道金光。

南岸土坡,十几株高大的樟树,中间一株十几人合围不过来,枝叶如伞盖。

锦凤还是第一次来这边,见了,高兴地叫起来:好景致,我们去池塘边。田埂小径松软,两侧碧草的露水还未干。两个丫鬟把鞋子脱了,光脚踩在泥土里,从指缝里挤出黑泥来。春春桃把鞋子夏荷,帮我提鞋,弯下腰来,小姐,我来背你。

锦凤踌躇,自己的漂亮的丝绸缎面的鞋子如何能踩在泥地。

小姐上来吧,我背得动,春桃催促她。

小姐,她力气很大的,能挑一担谷子。春荷扭头望她。

锦凤笑道:你们能赤脚,偏我不能?便弯腰将鞋脱下递给春桃,你帮我那鞋,两手提了裙子赤脚踩在泥土中。泥土从脚趾缝隙挤出来感觉很特别,湿滑柔软,脚掌很舒服。她露出微笑,走了几步,脚下一打滑,一脚踩到田里,差一点跌倒,幸亏春桃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把脚提出来,雪白的小腿上沾满了泥土,裙边也沾湿了。两个丫头忽然记得进府的规矩,吓得面如土色:小姐,我该死,带小姐来这种地方,惊着小姐了,小姐我们回去吧。

锦凤也受了一惊,脸色惨白,缓了一缓,笑道:方才被草上的一个大跳虫下了一跳,险些跌倒。

夏荷指了指趴在草丛上面一直青蛙笑道:小姐,这不是虫子,是青蛙。吃虫子的。不咬人。

锦凤笑道: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原来长这个模样呢,惭愧惭愧。由两个丫头战战兢兢地扶到池塘南岸。

岸边石头砌了几节台阶下到水面,方便清洗东西,小丫头扶着锦凤到下面,用手舀了水洗脚,春桃笑道:小姐的脚好白。三人用脚打了一阵水,洗干净后,一抬头见一个男子站在岸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们。

春桃大喊一声:沈先生,如何跑到这里来。

沈继祖一袭青衣,右手握着一卷书,左手背在身后,目光从春桃身上移到锦凤脸上,淡淡一笑:这位小姐眼生。

夏荷大喊一声:不得无礼,这时锦凤小姐。

沈继祖脸色一红,微微一躬身:小生鲁莽,小姐赎罪。小生在树后读书,听得池边有动静,便出来查看。虽是道歉之语,却是从容潇洒。

锦凤心里一阵扑通扑通激跳,她还是头一次被一个年轻男人目光灼灼的直视。她忙把头一低,转念一想,自己是张府千金,见生人便害羞,连口也难开,岂不是叫人笑话。便吩咐两个丫鬟,上岸说话。上了岸。由两个小丫鬟一左一右护卫着,这才扭头看着春桃,这位沈先生是本地人吗?

春桃嘴快:不是,沈先生是小姐的远亲,来投奔咱家的,快一个月吧,住在客舍。最喜欢念书、替傍人写信,因此都叫他沈先生。

沈继祖听了,不由脸色又是一红,客舍简陋,起居饮食与府内奴仆一起,奴仆最为势力,颇不以礼相待,当着丽人被春桃说破,心里恨不自在。

锦凤一双妙目转到他脸上,沈继祖的目光不由避开了。锦凤笑道:即是亲戚,又是读书人,理应格外关照。我父亲最喜读书之人,若不是这几日身体抱恙,想必会设宴款待。既叫我碰见,我回去便告诉管家,找一个宽敞的院落,叫你安心读书。

沈继祖又一躬身:如此多谢小姐。小生告辞,转过身,两脚似乎粘住了,不能挪动,他满眼都是她眼波流动的样子。

锦凤吩咐丫鬟,我们也回去吧。

夏荷往池中一指,小姐,你看有一朵荷花开了。锦凤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可不是,亭亭如盖的荷叶之间,一朵荷花绽开。

锦凤叹了口气,可惜我不能每日来看她,真想摘一朵插花瓶里,放在房间的窗台上,早晚都可以看到。

说着,由两个小丫头护卫者,走了另一条干燥的田梗路。刚要进巷子,忽听后面一阵脚步,三人扭头,只见沈书左手举着一支绽放的荷花跑过来,长衫上的水淋淋地滴到地面。

6

上坪东南六十里是孤云山,山高林密,连绵数十里,野兽出没,平素人迹罕至。在一处山坳,草木掩映,有两间茅舍,原是冒险进山烧炭之人的临时住所。时近中午,天气炎热,树林中蝉鸣之声铺天盖地,枝头鸟儿在比拼歌喉,歌声一声比一声婉转。

一颗古松之下,两个男人左右张望,皆黑巾蒙脸,见四周平静如常,其中一个说道,走吧,老二,你少说话,这东西贼着呢。说着走到东边的茅舍,弯腰进去。’老二‘’跟在后面。屋里光线昏暗,陈设简陋,靠一侧摆放着一截一人合抱不过的大木桩,三个矮小的木桩,想是充作桌椅。大木桩上摆放着一物,用黑布盖住。那人走近了将黑布一揭,原来是个铁笼,鸟笼大小,不过铁丝皆拇指粗细。白花花的一物蜷缩在里面,大小如猫,其状如鼠,光亮投过去,它伸出头来,睁开眼睛,鼻子嗅了嗅,嘴边几根长须子抖动着,继而浑身哆嗦了一阵。抬头看了看两人,用苍白无力的人语道:水…给我水。

靠近它的老大嘿嘿一阵冷笑:鼠性忍饥挨饿,何以你如此娇贵,几百年道行不过如此,鼠就是鼠。

笼中物喘了几口气,说:如今我像人一般娇贵了。想我在修炼到第四甲子时,但凡饥渴便食人,吃肉喝血,饱餐一顿,便可一月不食。

那老二哼了一声:老东西,明天就带只饿猫来。

鼠精叹了口气,看着他们:我衣穿上如何?腾跳如飞,力大无比,只是杀戮之心难以自制,见活物便想过去咬一口,给一爪。一旦你撕开皮肉,喝下滚烫热血,你尝到了血腥的滋味,你体味到无穷的乐趣,你将沉湎于杀戮之中。一日不杀便一日不乐。顿了顿有说:你们两个谁穿此衣。

老大冷笑:这你就不必操心了。

鼠精笑道:我花了两个甲子的功夫修炼止杀,不想功亏一篑。忽然问:你们大约不知道药材的配方吧?

老二:配方?

鼠精咳嗦了几声,我口干舌燥,不能多说了。说吧闭上嘴巴。把脑袋蜷缩在身子下面。

老大吩咐老二:端碗水来。老二转身出去。

鼠精伸出脑袋来看老大:想必你独占此衣,不怕他来争夺吗

老大怒道:休想挑拨离间,惹翻我一刀将你扎死。

鼠精不说话了。老二端水进来,疑虑地望着老大:大哥,他又说了什么。老大一劈手水夺去,洒了半碗。吼道;什么也没说。

他端着水来到笼子口,阴森森盯着鼠精:知道我为何留你到现在吗

鼠精:我知道许多秘密,对你有用。

老大,说一个来听听

鼠精:此衣不可着时过长。

老大:为何?

鼠精:你想做人还是做兽,衣之过长则再难脱下,只能做兽。

老大:你讹我?

鼠精:信不信由你。

老大:再说一个。

鼠精:先给我水。

铁门正面有道小门,门上加锁,老大将水碗放在台面上,身上掏出钥匙要开锁。老二蹭地从腰里拔出刀来:大哥小心它逃跑。

老大不应,打开门,端碗过来啐了一口,伸进笼里。

鼠精见此一愣,顾不得许多,扑到碗里吧嗒吧嗒饮水。

喝了几口,老大忽而将碗夺回,把笼门又关上,锁好。

老大冷冷盯着鼠精:王厨子知晓什么

鼠精尖利地笑起来:我蜕鼠皮而成人形,只告与他一人知,不然何以让他不顾一切照顾我饮食。不过利用其贪婪。你们是如何得知,跟王厨是什么关系,时机何以如此进准。

老大:你甚是狡猾,你修成人形只怕会将王厨灭口。怎可能将鼠衣拱手相赠。

鼠精:我若留恋鼠衣,何必修炼人形。

老大:纵你修炼成人,人间无亲无故,无钱无粮,不知道做这样的人猪狗不如吗?

鼠精叹了口气:我虽与人交道几百年,却终是隔了一层,以为做人便得富贵。

老大冷笑道:休想瞒我,你一定早就盘算好了,定是让王厨着鼠衣做兽,再为你役使。告诉我控制之法,我便放你活命。

鼠精:你们没有远走高飞,想是寻找王厨下落,若他把风声放出去,不知多少人要来夺你的宝衣。

老大蹭地从腰里抽出匕首,对着鼠精:你招是不招。

鼠精:我虽非人,深知人最不可信。

老大:我有的是时间。扯过黑不来罩住铁笼。

老二:大哥,这回该轮到我穿了吧。

老大:等我通晓控制之法,再让你试。

老二脸色一变:当初说好一人一回。

老大笑道:我担心你心浮气躁,穿上之后打开杀戒,动静闹得太大。

深山的天黑得更快一点,太阳未落,密林中已经朦胧了。一只夜枭嘎嘎地怪叫着,甚是骇人。忽听树丛见窸窸窣窣地响动,草木晃动,一牛犊大小的黑兽一跃而起,惊起栖在枝头的群鸟,扑棱棱空中乱飞。

这物轻轻一跃便四五丈远,落地时,躲在草木中的虫兽,四处乱窜。他在林中腾跃着,毫不费力,任你林深草密,山高路险,如履平地,十几里眨眼过,跃入一个山坳时,一只麋鹿受惊蹿出,他想也不想,一蹿蹿到麋鹿身后,一爪拍翻在地,张口咬住猎物喉管,鲜血往嘴里冒,他吮吸了几口,觉得腥臊无比,难以下咽。他抓住麋鹿尸体,把它丢到一边,抬头傲视林间,在黑魆魆的密林中,双目如巨烛,洞察幽微。他从容地走了几步,觉察到躲在灌木丛后的狐兔身体瑟瑟地抖,他们的恐惧让他很满意,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意弄死它们,这是巨大的威势。他轻声喝了一声,尖利的声音刺破黑暗在树丛回荡,

该死的老耗子,竟敢骗我,说甚我会茹毛饮血,回来用针头扎它几针。他想着,又腾身而起,迅疾如飞。翻过一座山,跃入一片林子,山脚的草丛中一只金钱豹转过身来,冲他龇牙咆哮。他略一踌躇,搏命之豹甚是凶悍。若连之豹都不能制服,遇到老虎该当如何,遇见军马有当如何。想到这里,托地一跃,跳至豹身边,一爪按下,深入骨肉,一口咬住豹的脊柱,咔嚓断裂,顺势吮吸了几口血,这回竟然不觉腥臊,竟有几分解渴,便用力吮吸几口。赶了一程,肚里有些饥,撕开皮,在肩膀附近扯了几口肉吃下,再咬住豹尸之一甩,甩出几丈远,,落在草丛中。

很快他便从山里出来,到平地更是其快如飞。到上坪村口,他放慢脚步,望着家家户户星星点点的灯火,一跃跃上房顶。他很满意,身形巨大沉重,却并不压塌房屋。他在屋顶间跳跃,瞬时来到张府,跳上晚晴楼,蹲在屋脊,环顾下方,院内廊檐挑出几盏灯,下人们进进出出。往南一座二层小楼正是锦凤的绣楼,窗户亮着灯,窗帘未拉,屋中设一琴,锦凤坐在塌上抚琴,琴声悠扬。他看了几眼,转身一跃,跳到墙外。

他似乎有些失落,沿着黑洞洞的巷子游走,一只狗钻出狗洞,吠了一声,他一惊,挥抓拍下,狗脑浆四溅。他腾身而起,一阵风来到码头,扑通跃入水中,好生凉爽。水路到吉州三百里,他顺流而下,游动时开波裂浪。月光铺在水面,如蒙了一层细纱。

一个时辰多一点,他上了吉州码头,跑到护城河边,一跃而过,再一跃翻到城墙,看时城中几处灯火。他穿房越脊来到衙门,跃上屋顶,缉盗厅灯火通明,七八个身捉公服的官吏坐一起会议,众人皆沉默不语。中间一位置络腮胡,身体胖大,皱着眉头忽闪忽闪摇着蒲扇着,这人叫冯坚,专管缉盗查案。他忽然骂道:你们这帮吃闲饭的,关键时刻一点不顶事,你们平时怎么跟我说来的?

他左下手一个干瘦人说道:冯头息怒,兄弟们跟着大哥许多时日,哪个不是机敏的?只是这事毫无行迹,便是本领高强的巨盗也不能从天而降,城里城外总得有落脚之地。总该有人看见。再说他拿着财物背着一人如何翻越城池。

冯坚右下手胖子摆手道:知州老爷明明说的是一怪物,黑如鬼怪。这咱不在行呀,应该禀明知州老爷,请法师来查看才是。

冯坚摇摇头:还消你们说,这些话我不知跟他说过多少回,哪里听得进,只问我限期破案,不然便是一通板子。官大一级压死人,明日期限便倒,你们忍心看着我挨打。

末座有个老学究模样的人站起来:冯头,学生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冯坚冲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这个时候还拽文,有什么快说。

这学究点头:学生擅自揣测,此事或于上坪村有关。

上坪村,众人皆露出诧异的表情。

冯坚捻着髭须道:前一阵张老太爷荣归故里,轰动整个吉州,有头有脸的都去拜望,咱也想去,人轻位卑,终是不敢去。

老学究道:舍下堂侄江中跑船,往来上坪吉州之间,颇听得一些传闻。

冯坚:快快说来

老学究:这还是我堂侄前几天回家说起的,他也是听在当地做买卖的说起。有一夜老太爷府忽然一只怪,吃掉两条只看门的猛犬,跳出府门,撞上打更的更夫,将他吓疯,又把河边一户佃户的牛杀死,牛头丢到江中。日次老太爷发话,说不必慌张,此乃神兽下界,吃过牲口就回天上去了。

冯坚点点头,沉吟道:好了,明儿我这顿大约可免。

老学究受到鼓励,高兴了:又传言老太爷膝下千金颇有来历,出生之时一室光亮。

冯坚哈哈大笑,老四,去弄写酒菜来,兄弟们乐一乐。

忽听屋顶瓦裂。他们纷纷冲到院内,只见一个黑影从屋顶腾身跳到门外,他们便追到门外,正赶上一哨巡夜士兵回衙,弯弓乱射,惹恼这物,一蹿蹿至身边,快如鬼魅,爪拍牙咬,转眼间,死尸遍地。这物杀的性起,咬住一个士兵头颅,往后一甩,跌到衙前众人脚下,月光下看时,肠肚一地,血肉模糊。几个人吓得不能动弹,舌头半天缩不回去。再看那物,踪迹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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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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