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兽之间,穿此衣为兽,脱衣复为人,欲壑难填——鼠衣(下)

钦差一行是次日正午达到。

离上坪三十里之时,架着金雕的汉子对着金雕轻轻嘀咕几句,肩膀一抖,金雕振翅而飞,巨大的身形扶摇而上,哇哇哇连叫三声,河岸边草丛里的鼠兔乱窜。连低头吃早的牛群也猛甩着尾巴,身体毂栗。大船靠岸,未等抛瞄停稳,老道一马当先,一跃上了岸。环顾四野,办案官吏皆上。,这时,从船舱里冲出十几条猎狗,身形细长,相貌丑陋,脖子上套着绳索,十几个个狗奴在后面用力拽着。

猎犬下了船,格外的兴奋,又吠又叫,恨不得奔突起来。

老道把村子打量也一番,捻髯冲身边一味官吏道:此处之气,黑而浓,乃凶险之地,诸位须多加谨慎。我历代祖师皆设法制服此物,皆被其逃脱。如今修炼五百余载,更是凶暴无比。

众皆称是,一切全凭真人吩咐。

老道又说,我太师父、吾师及我三代遍寻此物几近百年不得,不想却逃到此处来行凶,今番却不能叫其走脱。

众人簇拥着老道往村中去,身边有个官嘀咕道:吉州府官吏及本地知县料收到钦差文牒,如何却不派人来码头迎候。这等官吏忒过怠慢,当革职查办!

老道淡淡一笑:他们必是吓破了胆,此物非寻常盗贼,皮毛如盔甲,刀枪难入;爪牙如利刃,力大无穷,奔突如飞。故我特训练巨鹰以突袭其双目,双目一去,任其狂暴,必为我擒。 众人纷纷附和,它虽修炼数百年,到底还是一只兽,真人法力无边,手到擒来。到时回京交旨,还望真人在丹墟前美言一二。

说话间便进了村,忽听里面传来厮杀声,刀剑格斗的碰撞发出的清脆音。老道一惊,扭头望着架雕的汉子:徒弟,你去查探一下。这汉子听了,便一猫身冲进巷子里,迅捷如猿。

不一时,这汉回报,说是吉州的吉州的官吏与本地的同行打起来了,躺下四五具尸体。

众人听了,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不同辖区的同行在一起面和心不和比比皆是,从未有拔刀互斫的。老道把手一挥,看看去,于是众人来到厮杀战场。看时,双方摆开阵势,冯坚等吉州一方据东,本县衙役据西对峙,各个咬牙切齿在,眼珠通红。手里都握着刀,冯坚所持刀刀尖还在滴血。吉州一方地上躺着两个,有三个捂着手臂上的伤口,滴滴答答的滴血。本县一方地上躺下死人四人,一人捂着肚皮蹲在地上,鲜血从指缝咕咕冒出。看来,双方是拼死相搏,必置对方于死地。

从老道身后冲出一个官吏喝道:大胆奴才,不得无礼,还不撒刀,此乃当今皇上亲封吴真人,特奉圣旨下来查案。

双方似乎醒过未来,冯坚把刀往地上一丢,朝他们的兄弟一使眼色,皆弃刀随他来到阶下跪下去。 本县衙役见了,也不敢怠慢,纷纷弃刀,门前没有位置,只好跪在冯坚他们后面。

阳光毒辣,老道身边之人不断抹擦脸上的汗珠,早已衣冠不整,而老道风度俨然,脸上不愠不怒。他把手扬了扬:都起来说话吧。说着迈步往院里去,走到廊檐之下,一阵凉意袭来,众官吏长出一口气,纷纷宽衣解带。

冯坚打恭施礼:神仙爷爷容禀,我接到您老的法碟,不敢怠慢,即刻率领众兄弟快马出城,谁知驿站竟让贼子放掉马匹,待追回马匹叫兄弟们昼夜兼程,连夜赶到这里。水米未曾打牙。他把手一指本县衙役:谁知本地官吏只顾拷打本地村民、佃户,敲剥他们趁乱劫掠张府所得,对案情一概不闻不问,便是如今钦差到了,知县也不见踪迹,不顾躲在县衙内快活。众兄弟难免埋怨他们几句,他们便含恨在心。我们早饭之时,便在饭菜下药,欲致我们于死地,好独吞敲剥所得钱财。

本地衙役也急了,抢过话头:神仙爷爷明察,这厮血口喷人,便是他杀了我们三个兄弟,如今却恶人先告状。昨日见他们来,我们好意将东厢房让于他。谁知睡到半夜,他们诬赖我等只顾敲剥钱财,却不知我等冒了大多的风险看护此地。他们商议,钦差来不知详情,必然倚重他们,他们却来设计陷害我等。

冯坚怒道:你昨夜是如何议论我等兄弟的,说我们教怪物吓破了胆,丢下主官逃走,又说我们晓得查什么案,不过是诬陷富人,敲剥钱财,掠人妻女,说什么若叫怪兽吃了,百姓会拍手称快。早上我等饭菜里面有一块烂腐的死人肉,不是你们暗中投下却是何人?!何等歹毒,必欲置我们于死地。说着他把头叩下去,请老神仙做主。他的下属见了,呼啦啦跟着跪下。

本地衙役也呼啦跪下去。

老道:贫道哪有时间来断你们的是非曲直,他日自有主官来讯问。你两方莫再胡闹,听我差使,从此刻开始,谁误了贫道的事便是误了皇上的事,那就休怪老道翻脸无情。忽听张府院子里传来一阵嘎嘎的怪笑之声。

老道脸色一变。

15

天空湛蓝,朵朵白云勾勒不同的形状,有的似虎,有的似兔,有的似牛。金雕展开翅膀在空中盘旋,锐利的眼睛盯着下方。张府的院子里有传来此起彼伏的叽叽的叫声。老道点点头:想必府里的鼠群受惊了。一阵风拂来,众人皆捂着鼻子:好臭好臭!

老道淡淡道:想必被杀死的官民尸体尚未掩埋,天气这般溽热,早已腐败,老鼠喜啃腐食,再与人杂处,易染瘟疫。

跟前一个官吏恨恨道:真人,此地知县极是可恶,辖区作下如此惊天大案,他却在衙门高卧,明知真人来查案,他连人影也不见,连碗水都不曾备下。只顾派人来敲剥钱财,此等憨悖贪婪之官须得严惩。

本地的衙役听了,不敢辩解,各个面如土色。

老道正要说话,忽听门外喧哗,肥胖的知县颠颠地跑进来,一面冲外喝道,速速担进来,四五衙役押着七八个挑夫挑着担子进来。一看烈日下躺着几具尸体,顿时脸色大变,齐刷刷望着知县,知县也有点发懵,双目环视,见先派来的衙役们冲他挤眉弄眼。大喇喇坐在廊檐下那些人却冷冷地盯着他脊背发凉。

知县只得乍着胆子往前问道:诸位都是钦差派来的?下官一直在县衙恭迎钦差,备下酒席,不敢擅离,听闻钦差的官船往上坪来,便令挑夫挑了酒食匆匆赶来。

有个官吏淡淡道:钦差何等贵重,来此偏僻之地。

知县一听,顿时来到了精神,黄头晃脑地说道:我早已料定钦差必坐镇吉州,何须受此风水日晒之苦。

手下的衙役刚欲张口提醒,叫京城来的官吏狠狠盯了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干着急没办法。

知县翻眼皮看着老道,笑道:道人,你是哪山哪观的,休要逞强,这怪物非同小可,手段不够高强,枉自丢了性命。

老道身后徒弟额头青筋一闪,老道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动,冲知县微微一笑:但不知你何以见教。

知县且不应,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翻眼皮又把他们相了相:不是本县吹牛,你们若肯听我吩咐,擒住怪物又有何难?难的是擒住怪物之后,如何论功行赏,你们朝中有人,功劳都自然叫你们抢去,本县却是空欢喜一场。

众人见他不知深浅轻重,越发想拿他寻开心,都说,不会不会,功劳都归你。老道不觉莞尔,便笑道:贫道愿闻高见。

知县嘿嘿一笑:亏你们是查案老手,岂不闻诱敌之计?

老道两道眉毛一扬:如何诱敌?

知县:自然需要下饵,直消挖一深坑,覆以柴草,置饵其上,怪物来便落入坑中,再以巨网网之,料难逃脱。

老道点点头,但不知用何做饵。

知县:此物残暴好杀,人最佳,牲畜次之。

老道点点头:此计神妙,劳烦贵县征调民夫挖坑设陷。

知县嘿然一笑:道人,你如何拿出钦差的做派来吩咐起本县来。

一个官吏把眼一瞪,冲知县喝道:大胆知县,睁开你的眼睛看仔细了。这位道长御封的国师吴真人,奉旨到此收伏怪物。

知县惊得目瞪口呆,方知人家一直拿他消遣,心中懊恼,扑通跪倒,噼噼啪啪左右开弓扇自己嘴巴: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请国师高抬贵手,下官甘效效犬马之劳。

老道:贵县既让人担了酒食来,不妨叫我们吃了再说。

知县扭头吩咐衙役挑夫,快摆席面。

当即在阴凉处摆开三桌,鸡鸭鱼肉,新鲜蔬果,两桶好酒,老道及随行官吏占据两桌,冯坚及本县衙役只好挤在一桌。

知县一直站在老道的傍边等候吩咐,老道捻了几粒葡萄酒剥皮吃了就不再吃了,扭头知县道:你不必等候了,何不带民夫去村口挖坑设陷阱,若成功,贫道为你请功。

知县大喜,唤来两个衙役出去不提。

吃罢酒食,老道把冯坚唤道跟前细细询问了两次怪兽杀人情形。然后起身,便叫徒弟寻了一间清净的房间,他要打坐。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了。老道盘腿坐闭目在床上打坐,尚未入定,忽听上方飘飘荡荡传来一个声音:吴真人,看在你我的往日情分上,休陷害我一门老幼。声音竟有几分耳熟,瞬时心里恍然,难不成张景略?。老道受皇帝宠溺,朝中大臣谁不与他交接。他睁开眼睛往房梁上看去,梁檐阴影里不见它物,便又定住心神,闭上眼睛,重新打坐,忽听得一阵阴森森的冷笑声传来:杂毛牛鼻子老道,少要装神弄鬼,今夜就叫你去阴间会你列祖列宗。

老道张开眼睛,盯着屋顶仔细查看,却毫无动静,便推门出来,太阳已经落山,老道吩咐众人,走,去那府瞧瞧。

扯去封条,推开院门,浓烈的腐臭味扑鼻而来,众人皆掩住口鼻。老道一挥手,一马当先迈步进去,转过照壁,但见院中满地的黑压压的东西冲了过来。

老道吃了一惊,喝叫:放狗!放狗!众人看时,一地的老鼠席卷而来。鼠群大概在此日夜啃食死尸,变得十分凶猛,如有一物驱赶他们。猎犬见了狂吠不已,见鼠群冲出来,竟然胆怯,闪身往后逃脱。

老道见了,忙喝令众人退出来,若叫它们咬上一口,必然毒发,或染瘟疫。老道吩咐徒弟,唤金雕来。大汉从怀中掏出一个唿哨,吹了几声,金雕盘旋而下,群鼠见了,四散逃避,金雕扑过去,只消一爪便踩死一只,眨眼见杀死一地,忽然它振翅而起,直扑檐下,一爪击向梁间,木屑纷落,一物一闪而没。只听叽叽几声低沉的叫声,鼠群瞬时逃得精光。

老道面容变得凝重起来,心中思忖,这物竟训练了一支鼠军,他躲藏房屋的暗处,还是藏在山上。既知晓我来,如何不逃,难道特意引我来决战不成?

老道吩咐众人,在街巷的空处及院落多加起篝火,夜间点着,能照如白昼最是稳妥。

16

两天前,老敦及众佃户家小四五十口皆关在一间房内,挨挨挤挤,天气溽热,每人身上都是臭气熏天的。有两个小孩蔫蔫的,脸色绯红,额头滚烫,似乎中了暑,躺在墙角,他们的父母朝外喊得嗓子都哑了,没人理会。

外院州县两级衙役当时正拼命。老道来了,他们的眼睛耳朵都随老道转,更想不起他们来。到傍晚,孩子开始抽搐,眼见不行了,他们的父母连哀嚎的力气都没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咽气。

老敦和其他人对此无动于衷,大难临头,只能各顾各的。昨日他挨一顿毒打,被拖着丢回来,也没人安慰两句,倒碗水喝。如今水早就喝光了,谁不是又饥又饿。这帮衙役不榨光每家最后一个子誓不肯罢休。

老敦被丢回来时,有人怪他:你就别挺了,拿了多少都吐出来吧,不然连累我们跟着受罪。其他人纷纷附和,就是就是,你熬得过今日,却熬不过明日,就算你哄过他们,藏下了一些金银,只怕落下半生残疾。未必划算。

老敦怒道:老子跟你们一样,一个字都没留下,为何偏赖老子。

有人说:你是第一个到老太爷寝房去的,做公的如何肯信?

老敦冷笑一声:做公的叫你们夜里收拾我,只怕你们也会下手。大家都不说话,不言而喻,若能把老敦杀掉而放了他们,又有何不可。

老敦心中又恨又怒,挤到墙角,离开人群独坐,靠在墙上。竖起耳朵听着外院的纷争和嘈乱,明白戏台上常演的钦差到了,心中便有了计较。

天黑之后,衙役在院内架起篝火点燃,照得院内明亮,有个衙役上台阶把锁开了,推开门面无表情地说道:钦差国师吴真人开恩,准你们出来到院内,少时,便给你们散发蒸饼和水。你们须听我吩咐,若能一一照办,明日一早放你们回去,你们可以主人家不在多打粮食。众人称谢不已。死了孩子的父母挤到衙役的跟前干号道:我的孩子中暑死掉了,我的孩子中暑死掉了。

衙役眼眉也不抬,淡淡说道:谁叫你们不早交代。

等众人都出去了,老敦这才慢慢地扶着墙出来,到台阶一看,大家挤作一团去抢蒸饼和水。老敦却不急于上前,在台阶上坐下冷眼旁观。等人群散了,衙役转身欲离去,他快步追了上去,大爷留步。

这衙役转身见是老敦,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怎么,还想吃一顿打。

老敦:我有重要情报要说与钦差。

衙役一愣,两眼目露凶光:你以为见了吴真人便可以告倒我们。

老敦:事关那只怪兽的来历、去向。

衙役见他说的郑重其事,把他拉到僻静的一角:若敢玩我,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老敦:我有几条命?我还想几年阔气的日子。

衙役:你仔细说与我听,我告诉吴真人,若有功,必赏你。

老敦:若见不到吴真人,老汉宁死也不说。

衙役斥道:量你卑微小人,如何见得吴真人。

老敦:你若不去找吴真人问话,姓冯的进来,我便求姓冯的。说着转身就走。

衙役用手指点着他:你有种,休声张,等着!说着,一溜小跑出去了,少时,领进来一个彪形大汉,一指老敦,就他。

大汉用疑虑的目光打量老敦:你知晓那物的来历。

老敦点点头:正是,我只能告诉钦差一人。

大汉说了声:随我来,转身往外便走,老敦跟在他身后。大汉把老敦领导一间安静的房间里,老道犹盘腿在床上打坐,见他们进来,便张开眼睛,冲老敦颔首微笑。老敦见他仙风道骨,面目慈善,心里便安稳下来。大汉轻轻退出去把门带上。

老道:听说你有机密之事要说与贫道。

老敦:正是,老汉知晓老耗子的来历。

老道眉毛一扬:老耗子?

老敦:莫听它说修炼了九个甲子,到底还是一只耗子。

老道莞尔一笑:正是这话,你细细说与我听。

老敦踌躇了半晌,道:大师休嗔怪,老汉活到五十,一直贫困不堪,因此…

老道哈哈大笑:这有何难,你若所言属实,不是贫道诓你,凭贫道只言片语,便可叫你富贵。

老敦大喜,双目放光,便把他如何在深山遇见鼠精,如何逃出,如何在家喂养鼠精不厌其烦说了出来。因他话语土音重,老道听不甚明了,一字一句追问,完全明了才肯罢休。

老道听罢,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老敦:依你之见,老耗子就在隔壁府内。

老敦:正是,它须得吃配药才可复原,老汉也曾问它,若它复原可否打败穿它鼠衣的巨鼠。老耗子说,须得一甲子。在我家之日,一再催促我去张府偷取配药,因此老汉料定此刻尚在张府。

老道:它说盗走鼠衣之人必然远走,不在此地?

老敦:正是,这两个贼人先前囚禁了老耗子,逗留在此欲寻张府老王厨的下落,杀了灭口,天下便无人知晓鼠衣,便不会有人与他争夺。

老道点点头,望着老敦又道:你说老耗子许你富贵,又欲以你为奴。

老敦:正是,老王便是这般被甘心被他驱使。

老道呵呵一笑:看来老王不及你狡狯。老耗子竟吃你玩弄。

老敦脸色一红,讪讪答道:老汉..老汉,偌大年纪,想早着享几年福,如何等得起它。

老道恍然大悟,又点了点头,鼠辈虽狡黠无比,到底不如人。说着,伸腿从床上下来,和颜悦色地对老敦说:此事我已知晓,你万不可说与别人,不必担忧富贵。说着轻轻拍了拍手掌。

守在门口的大汉轻轻推门进来,垂手立在一边。

老道吩咐道:徒儿,你引着这位老丈到船上先取些二百两银子与他。说着,左手手掌往下一翻。

大汉会意,转身冲老敦一笑:老丈随我来。

老敦心中大喜,二百两,可是一大笔钱,日后还会有更多。他抖擞精神跟在后面,浑身不觉疼痛了。

天色已大黑,不过村巷路侧点燃了十几堆篝火,照得甚是明亮。村口知县指挥着数十个民夫挖好了数个深坑,上面铺一层草木,又将两只活猪仔捆木桩上做诱饵,猪仔凄厉惨叫起来。

老敦见了皱了皱眉头,何必教众人辛苦,两个贼子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况他不着鼠衣与寻常人并无不同,你这里大张旗鼓地拿他,只怕他还混在人群里

大汉不搭腔,只顾往码头走。老敦忽而想起老道交代的话,慌忙一捂嘴巴,快步跟上。当即来到官船。

船颇大,分两层,高过河岸一丈有余。甲板上站立十几军士,挎着弓刀。老敦随大汉进了船舱,里面铺陈豪奢,甚是宏阔,船壁挑出几盏宫灯,两个道童立在舱门口。大汉在此并不停留,径直下去。老敦大觉新奇,循着楼梯下去。一层陈设大致如二层。只是中年道人在此看守。大汉从仓壁去了一盏灯,翻开船舱版,露出一个窄窄的梯子,对老敦说:你随我来。

老敦惊疑不定,踌躇不敢迈步。

大汉笑道:休要慌乱,因我师茹素,一层和二层船舱皆不能有荤腥之气。我几个若要吃酒肉只好偷偷到船底去了。

老敦想起一天水米未进,先惊惧、后兴奋竟忘记饥疲,如今听大汉一说酒食,口水咕咕咽下去,便作揖道,任凭大爷做主。

大汉举灯弯腰望下去,老敦也跟着下去,下面比一层小多了,比老敦的茅舍还小,靠舱壁摆放着一张桌子,两边椅子,台面摆着酒食。大汉把宫灯插了,筛了两碗酒,叫老敦坐下,让也不让,自己先喝了半碗。

老敦说了声:见笑。举箸叉向牛肉,夹到嘴里大嚼。

大汉并不吃菜,又喝完一碗酒,忽然惊道:我师父来了,若叫他知道我偷吃酒肉定然罚我,少坐,待我哄他老人家走开,再来陪你。说着竟然抄起宫灯往上去了。

老敦一愣:没亮如何吃饭。也罢也罢,便用手摸着也能送到嘴里。几口猛吃。一面望着大汉上去,楼板一关,忽地黑洞洞。

大汉上来,将宫灯交给一个道人,吩咐:打开密室,放它出来,今夜叫它饱食一顿。道人听了,朝仓壁一个蛇头一按,只听下方咯吱响动。大汉掰开地上碗口大小的舱板,亮光从透下去,老敦哭喊声跳出来:娘呀,救命。只见一只水桶大小的巨蛇从密门缓缓游出来,昂着头,张着血盆大口,盯着老敦。

老敦吓得瘫软了。

大汉呼地盖上木板,摇摇头:看它吃人,我也做噩梦。嘿嘿,老耗子,你的死对头在这里。

16

村边池塘中,几只青蛙趴在荷叶上哇哇地叫个不停,一只扑通一声跳入水中。大樟树下,沈继祖、蛮牛坐在树根上,望着村子上方,半边天被灯火照得通红。沈继祖望了许久,呆呆出神,蛮牛地摆着手中的半扇荷叶驱赶蚊子,扭头看了下沈继祖,终是沉不住气,沈哥,他们这许多人手,如何救得我爹。便是救得,神兽也只怕叫他们抢去了。我两个势单力孤,如何夺得回来。

沈继祖心中何尝不狐疑重重,只是当着蛮牛如何肯显露出来,当即淡淡道:不要慌乱。他们在明,我两个在暗,百密一疏,趁他们疏忽之际,我们便去下手。

忽听头顶一阵嘿嘿冷笑:小子有胆色,不过凭你两个,不够喂饱老杂毛养的长虫。两个听罢,打了一个焦雷,拔腿欲逃。抬头看时,上方树洞一物探出半个身子,大如壮猫,嘴脸如鼠,灰色毛皮,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

沈继祖结结巴巴问道:你便是我祖上供养的神兽。

鼠精淡淡一笑:你不是费尽心思来找我么?小子,有心计有手段,可以谋事!

沈继祖:你一直在窥视我们。

鼠精笑道:昨夜我吉州和本县衙役的私语叫他们各自听了,欲使他们相互猜忌,你却在他们饭菜下毒,相较之下,你比我更狠辣。

沈继祖初见鼠精出现,心头一阵狂喜,不过他心思缜密,立觉其中有蹊跷之处。便望着鼠精:你来找我,必有所求。

鼠精:不错,你欲复祖上富贵,我也欲复原。各有所需,正可相互利用。

沈继祖颇为惊愕:你乃我祖上所饲,如何不思报效,王诚何在?

鼠精听罢,嘎嘎一阵怪笑,两人听得头皮发麻。它冷冷的瞥了沈继祖一眼,目光瞥向码头方向。

鼠精:你若以周朝贵为祖,因何不知朝贵奉我若神,待王氏若宾。小子!我修行数百年,并非一直在周府。朝贵十七八在北境为骑卒,因勇敢擢为小校。我时隐匿在幽州神医王氏府内,王氏为我配制药房,抑我残暴好杀之性。后王氏为仇家所陷,走投无路,我便说其共投朝贵。朝贵每战,我夜出为其探敌,敌之部署皆在掌中,故每战必胜,年四十而为大将。威震北境,朝廷倚为长城。朝贵虽富贵,奉我如初,封侯入相也如是。将薨,以其子孙相托。嫡子为禁军大将,然为人不谨,性贪暴,交接匪类,竟图篡逆谋反,令王氏父子说我进宫刺杀皇帝,他好率军登临。我与王氏父子前后谏他十几回,不省,便避祸郊野。不久事发,周氏族灭,王氏遍求周氏旧部营救,幼子振南得免。王氏父子又养育振南,为其经营。老王死,子继之,先后子孙三代,何愧你祖!

沈继祖哑口无言。

蛮牛乍着胆子问了一句:我见我爹与你说话却不是这幅模样,通体无毛。

鼠精瞥了蛮牛一眼:你爹此刻只怕到大蛇肚子里去了。他若听我的,做一个乡下的老财主又何难。机关算尽,反误了自家性命。

蛮牛:我爹怎么啦?

鼠精没理他,扭头向张府上空望去,不时传来喧闹之声。

鼠精嘿然道:数百只老鼠喂了药,叫我驱到张府,见活物便会猛扑上去撕咬,也够老杂毛忙乱一阵了。

沈继祖:你对鼠子鼠孙毫不在意。

鼠精:我虽身为鼠形,不以为是鼠类,早受不得龌龊肮脏。我初到此,未杀他们,便是对他们的恩赐。

沈继祖:你与杂毛老道有何恩怨,朝廷因何派他查案。

鼠精:我有今日,拜历代老杂毛所赐。语中竟有几分悲愤,叹了口气,又道,我若不说明,你心中疑虑,倒是对我戒备起来。也罢,就说与你听。

九个甲子之前,我还是一只刚生下来的小耗子。老杂毛的这门的始祖,创立一个教派,叫通天教,很讨皇帝欢心,下旨在无极山建造辉煌的道观,老杂毛专炼丹药,认为图服用可以成仙。然丹药毒性极大,老杂毛徒弟们服用之后,皆暴毙。谁敢贸然服用?老杂毛便思用药奴试药,以便随时调配。由此诱骗穷苦人家的孩子入观当道童,先后数百人,皆服药死,潜埋于山后的一大坑中。

人不能抵抗毒性,老杂毛便易为兽。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龙不得便以蜥蜴代之。每兽不知用尽几凡。偏我频临死不知数百回,竟得以存活。老杂毛便不再用它人兽,专意饲我。十余年间,我体型大如猫,力气远胜之。老杂毛怕我逃脱,专用精钢铸造以铁笼为牢,关我在里面。然其调药极为精心,怕我中毒死,废弃前功。老道每日必刺我前肩血,初时半碗,后一碗饮用。每刺血,先令我服下一药,昏昏欲睡。药毒皆留我体内,我的血则几无毒性。老道赖此强身健体。到一甲子,我体若牛犊,爪牙快如刀刃。老道为我换一个大号囚笼,每日刺血极痛,然无力挣脱。老杂毛知我心怨,隔数日饲我活物,鼠兔狗羊之内,我扑杀之吮其血,食其肉。

老道杂再炼丹药我。一直到二甲子末,老杂毛年近二百岁,终难脱一死。其徒弟又继之,一甲子后,不满其师之法,复又试之于人。又死百数童子,葬于山后。

不想一个樵夫进山打柴,追赶一野兔,野兔钻入洞中,樵夫便刨洞,不想刨出一具道童死尸,便报官。官府派人挖掘,竟有百数。消息不胫而走,百姓愤怒,数百人冲入道观。道人各个抱头鼠蹿。我趁乱逃脱。我在道观前后历时三个甲子,道人们语言早已烂熟,道人们打坐修行之法亦熟,便是炼药之配方亦粗知。

其后,通天门老道隐姓埋名,混迹他门,一面结交权贵,一面暗地搜寻我的下落。我在京中张府自在安闲,九甲之时,便可脱皮换形。逼他致仕回乡,只因这个老杂毛受皇帝宠溺,新修的道观离张府不远,我暗中窥视几次,竟是通天教遗下的祸害。凭我那时功力,若欲收拾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但我想不久做人恩怨自与他们一笔勾销,便不愿节外生枝,避开他们。谁知一念之善便生出祸患来了。

沈继祖听罢,沉吟半晌问道:你因何料定九甲子之后你便能修炼成人?老杂毛说与你听的?他若诓骗你呢?

鼠精听罢,双目顿时凶暴起来,盯着沈继祖道:我现在亦可将你撕成碎片。沈继祖与他对视,没有退缩。

鼠精缓下来,淡淡道:老杂毛若怀疑难以成仙,哄骗他人便可,师徒何必一代代修炼不已。我若不信,何必苦心积虑令神医配药,但放开杀戮,只怕成千上万之人死在我爪牙之下。

沈继祖:何不趁老杂毛未发觉之际,避之为上。

鼠精:我难道不知今在险境?老道金雕、大蛇、以我目前之功力,皆不是他们的对手。你们有所不知,此次蜕皮之后,功力皆散在皮上。王氏配药,调养为主,而老杂毛之丹药能大涨功力。我不走,欲得老杂毛之丹药。一日一粒,六十日,便可复原。

沈继祖:你想让我们为你偷药。

鼠精点头:果然心思敏捷。我若不能复原功力,如何替你打探情报。一猛犬便可令我畏缩不前。

沈继祖:想丹药必是稀罕之物,老道必随时携带或藏于秘处。

鼠精道:不然,丹药剧毒,人服必死。只饲其试药之兽,道人未必珍视。到船上寻到饲蛇道人便可夺来。

沈继祖:船上有大蛇,岂不是叫我们去送死。

鼠精:自然被囚禁起来。你若不敢,何谈恢复祖上荣光。

沈继祖慨然道:这有何难,我两个便去取来。你要信守诺言。

鼠精:若不守诺,咒我一生不得人形。

沈继祖知道这算是鼠精的毒誓,便拉着蛮牛往码头方向去。

两个走了十几步,蛮牛停下脚步来:沈哥,你两个谈好了,我呢?

沈继祖:我若成了,保你为大将。

鼠精看着两人背影,自言自语道:人最是靠不住。说着,慢慢缩回到洞内。

16

听完老敦的情报,老道心中狂喜不已,李代祖师之梦要在自己手里实现了。通天教复兴在即。五百年修炼的鼠精血肉骨皮皆是稀世珍宝,恰逢其蜕皮之后最软弱之时,正是将其生擒活拿的最佳时机。蜕下的一张皮犹能令未经修炼之常人兴风作浪,何况他能到整个鼠精,何况他精通修炼之法。他师父利用本教留下的秘笈修炼,历时数十年,施于各种禽兽数百,唯独饲活一蛇,蛇大一围,师父便急于服用其血,燥热异常,冬日跃入寒冰之池亦不能解。

师父便夜间潜入民宅奸淫妇人。此后,每次饮蛇血之后,便思入民宅,有时夜入十户,黎明方归。道观方圆数十里,百姓惶惶,官吏日夜巡查。那时,他二十几岁,心中担忧,乍着胆子劝诫师父不要服用。

师父泣道:为师非未贪淫好色,只因蛇血之火太盛,不得不如此。为师岂能不知养时越长,其血毒性越小,祖师传下心法最佳在两个甲子之后服用,为师哪里等得及?身负复教重任,岂能坐观遥遥无期,因此不得不铤而走险,若为师不能成功,这幅重担只能你继续担着。

有次,师父夜半越墙而回,身上带着七八支箭,临终前,把本教的秘笈尽传给他。

如今饲蛇已过一甲子,老道从未服用蛇血,他有一个更大的目标,便是历代祖师口口相传的鼠精。实际上,他动过几次念头要除掉这条巨蛇。它性情越来越凶暴,越发不可捉摸了。

徒弟回复后,老道吩咐冯坚,叫他把知县捆起来,充作诱饵!又令徒弟领着其余人,带着金雕和猎狗细细搜查张府,不许放过一处。

老道发号施令间换了一幅面孔,眉宇间杀气腾腾,便是一路随行的京城官吏也是心感怵惕,闻风而动。

再进张府大门,猎狗便躁动起来,狂吠不已,众人顾不上腐臭难闻,冲入院内,在灯火的照耀下,数百只老鼠如同伏兵发动一般席卷而来,叽叽怪叫着,眼珠通红,呲牙猛扑过来。猎狗们扑上去跟它们厮杀在一起,几十只老鼠围攻一只猎狗,咬死一只,其余不退,有的跃起来咬猎狗的身体。许多涌到人的脚下,众官吏拔刀乱砍,老鼠死尸累累,却毫不退却,有人脚跟被老鼠咬住,惨叫一声,弯腰伸手欲扯开,却叫另一只老鼠咬住手指,这人狂甩手臂,老鼠死咬不放,脚下一滑,仰面朝天跌倒,鼠群涌上只顾乱啃,顿时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其他人见了他在地上翻滚哀嚎,惊骇不已。竟没人敢上前施以援手。老道站在最后,对此视而不见,他紧紧地盯着二门,鼠群仍不断涌出来。他徒弟立在一侧,肩膀上架着金雕只等令下。

一只猎狗被鼠群攻得后退,转身要逃跑。老道一声怒喝:敢退半步者死。狗奴冲过去一捧劈在猎狗的脑袋上,扑地倒地,昂昂几声哀鸣,一动不动。人和狗见了,只得奋力上前。有人取来一支火把弯腰朝群鼠燎去,鼠群逃窜。原来它们怕火,于是,众人纷纷用火把开路,不久便将群鼠逼退,转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老道把手一挥,往里去。

忽见冯坚一行慌慌张张跑来:不好了,不好了,真人,巨鼠来了,巨鼠来了。

老道一愣,两道眉头陡然立起来:什么,你若敢哄骗我,定斩不绕。

冯坚哭丧着脸:真人,我吃了豹子胆,敢诓骗您老人家,我几个把知县捆在木桩上,树丛后有人冷笑:不怕死的奴才,这点小伎俩便来对付本神,今日就将你们全部杀光。速速告诉杂毛老道,待我慢慢消遣于他。怪兽立起来比水牛还大。吓得众人都跑到了。众官吏听了,各个面如土色。齐刷刷望着老道。

老道面色凝重,吩咐徒弟,速去将收船军士带来,为师亲率人马去查看。

不一时大汉率领船上众军士急匆匆赶来,老道扭头看着冯坚,速引我去。

冯坚哆哆嗦嗦:真人,那物凶暴异常,快如闪电,爪牙快如利刃,碰着就死。

老道怒道:休得啰嗦,若畏缩不前,贫道即刻将你斩杀。冯坚无奈,硬着头皮头前引路,众官吏只得在后跟随,灯火将路面照得明亮,一个杀猪般的嚎叫声响彻夜空,不好吃我,不要吃我,不关我事,不关我事,都是老杂毛叫我做的。

众人走百了十步,来到大坑处,知县犹自闭着眼睛乱叫。老道皱着眉头冲冯坚一点手,去让他醒醒。冯坚过去抬手便两记耳光。知县睁开眼睛,环顾众人,明白过来,冲老道哀求:真人、国师,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你高人何必计较,放过我吧。

老道把脸转过去,没理他,望着冯坚,那物却在何处。冯坚抬手往二十步开外树丛后一指,便在颗大树后,黑魆魆的脊背露出来,我等看得千真万确。他手下纷纷点头附和。
老道冲他徒弟一甩下巴,他徒弟唤来几个军士,战战兢兢走过去,转到树丛后,良久出来,冲老道摇摇手。

老道吩咐,多打火把过去。到树丛后面去。灯火照亮,老道仔细查看地面,林间来来回回走着,忽见沙土中两枚脚印,一照,看得分明,分明是水牛的脚印。

老道望着冯坚,冷森森道:该死的奴才,误了我的大事。转身向大汉:速率武士回船上,我们中了别人调虎离山之计了。

两个道人跌跌撞撞地跑来:师父不好了,贼人闯入船舱,抢走丹药。巨蛇,巨蛇,也趁乱逃走了。

老道听罢,呆了半晌,声嘶力竭,大喝一声:速速给我追回。

18

自投县衙那一刻,锦凤心中便忐忑不安。

在村中被佃户虎视眈眈,随时都有被吞噬的危险,然县衙又何尝不是狼窝呢。知县投过来的目光与佃户并无不同,她能感受到那中炽热的欲望。如同猛兽对于嘴边的猎物。她长在深宅大院,对男女之事并无隔阂,有一回也曾撞上小厮丫鬟偷干这事。她心里明白,知县碍于她有案底在身,不好霸王硬上弓。然而,那副嘴脸,那副心肠,摆明了欲伺机将她生吞活剥。

常伴她左右那位如夫人旁敲侧击地劝她,我说,锦凤妹妹,女人呀,要识时务,从前你是官家小姐,谁不将你宠溺; 如今家势败落,树倒猢狲散,谁还管你?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你若依从老爷,不说能救你出来,总能教你少遭点罪。我是过来人,男人呀,都是一个样,横竖都是瞄着胯下那点东西,想开了,也不会短了什么。

锦凤见她说的粗鄙,不好动怒,她从小惯看几个小娘争风吃醋,勾心斗角,挖空心思相互算计。便淡淡道:知县叫你来说我,必是宠溺你的。只是我觉得甚是可笑。你大难临头却不自知。

小妾格格一笑:我大难临头?难道大户人家的小姐都好诳语?你倒说来听听。

锦凤看着她,笑道:我父亲姬妾虽算不多,也有四五位,从前我四娘得宠,三娘不服,物色了结拜姐妹来做帮手,便是我五娘;果然五娘夺了四娘的宠,可是五娘更不会让我父亲接近四娘了。没几年,四娘便郁郁而终了。

话音未落,小妾的笑纹凝结了,看着锦凤不说话,半晌点点头:若是叫他吃到天鹅肉了,还会再想鸡鸭么?

此后,每逢知县要打锦凤主意,她便暗中梗阻,叫知县难以下手。过了两天,小妾告诉锦凤:听老爷与下边议论,钦差已经到你府上查案了,要安排酒食送过去。老爷大约是忍不得了,怕对你要用强了。

锦凤:只说我红潮来矣。

小妾忧心忡忡,只怕未必肯信。

夜间,知县醉醺醺地冲到内庭,吵吵嚷嚷道:妖女锦凤,还不快快出来服侍本官,你须晓得,若非本官庇护,你早被多少男人奸淫。今夜便是你报恩之时。

小妾笑着迎上去去,老爷,她今天红潮来了。我来服侍老爷。

知县抬手一巴掌将她打翻:贱人,老爷却不想要你。妖女快出来,快出来,跌跌撞撞往锦凤房间闯来。有两个洒扫的老婆子早躲到一边了。

锦凤在房内听到动静,知道退缩、哀求无用,只会让他更兽性大发。她清楚官吏最怕两件事情,一是怕死,二是怕丢了前程。

锦凤便跳出去大喝一声:知县,你不怕丢了你的前程与性命么!

知县一愣,随即咧嘴一笑:小美人,我是何人,吃你恫吓?!

锦凤厉声道:我爹在京之时便将我字与吏部崔侍郎之子,必对钦差有所托请。你若将我强暴,钦差焉能不管?

知县踌躇片刻,嘿嘿冷笑:如今你家犯事了,只怕崔侍郎避之不及,岂有帮你托请之理。说罢,便逼上来:老爷我定要快活快活。

锦凤嗖地从身后挚出一把剪刀:这是什么?!

知县吓了往后退了一步:你欲行凶不成。往两边看了看:待我去拿带刀来,你若不依便是一死。

锦凤调转剪刀对准自己咽喉:不必,我活着势必不受辱。我死,你必难逃惩处。

知县见她凛然之态,酒顿时醒了一半,心里掂量她这番话的重量,干笑几声,好,好,你既不招,待我见过钦差再来审讯,那时节便不会这般礼遇。转身悻悻离开。

次日午饭罢,两个衙役直到内庭,对知县小妾道:奉钦差之命,提锦凤,速教她出来。锦凤跟他们出来,衙门前还等了十几位,各个挎着刀弓,如临大敌。

锦凤望着为首的一位淡淡笑道:我不过一介弱女子,何须如此兴师动众。

这人面无表情:我等奉命办事,请吧。命人牵过一匹黑驴,锦凤知道多说无益,便上了驴,由他们押在中间,出了县城。

一路无话,太阳落山之时,赶到上坪。

老道等人早已移到官船,死尸累累,无心掩埋。

进村四顾,不见人烟,连狗吠都不闻,路过自家门前,里面飘出阵阵浓烈的腐臭味道。锦凤心中难过,想不到繁盛之家瞬时败落,父亲受惊而死,两个兄长不知在何处。父亲富贵一生,竟至于死无葬身之所。张氏一族凶多吉少,自己又将如何?虎狼环饲,九死一生。

到了船舱,舱壁两边挑出几只宫灯,将里面照得明亮,老道居中而坐,两个道童垂手侍立在身后,两侧坐着十来个官吏。

衙役把锦凤带到老道跟前。锦凤一眼将他认出,在京之时,父亲带着她去过道观一回,老道给他们说了一些修炼心性之法,临别时,还特意送给她一幅手串,说是有辟邪之功效。

锦凤回来,觉得这手串怪怪的,似乎有一股腥臭,便给常妈了。

老道大约认出她来,目光一闪,随之变得冷淡。

锦凤冲他躬身施礼:锦凤见过吴真人?

老道点点头:你便是张景略之女张锦凤。

锦凤:父死不能葬,枉为人女

老道:也不怨你,你两位兄长早逃得不知去向,抛下家小不顾。你因何不逃?

锦凤:我家事情未查明,我又何必逃!

老道:今已查明,你家饲养蛊虫,欲图谋反,事发,你父忧死。这乃是灭九族的罪过。

锦凤:若欲谋反,何不在京。若欲谋反,何以谋事不密,却教怪兽杀人。

老道:不敢在京弄事,只因贫道在京。那物乱杀人,只因饲养之人被杀。无人能操控。

锦凤:道长欲以此塞天下之口。

老道:非塞天下之口,不过教皇上相信。

锦凤:如此须得牵连多少人命。

老道:总得有人出来顶缸。

锦凤环顾左右,官吏各个面色阴沉,便知他们早已商量好了,自己便是那个顶缸之,人心中暗忖,便是逃得死罪,没入庭掖,受尽屈辱,倒不如一死干净。便淡淡道:若依我三个条件,我情愿顶缸,否则,任你动用何种刑具,绝不屈从。

老道:说来听听

锦凤:其一,葬父,并其他死者,不要使此地瘟疫起来;第二,路途以礼相待,休趁势相辱。其三,此事我一人承担,不牵连我族人。

老道:前两条都依得。其三,天威难测,老道也不敢允诺,不过尽力而为。

锦凤点头。

老道嘴巴冲左垂手一个官吏一摆:老秦,你是刑部的老公事,拟一个供词来。


19

沈继祖在黑夜中策马狂奔,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逃命要紧!

他从一层船舱里的道人手里夺过丹药袋之时,心中不禁一阵得意。纵然老道一伙人多势众,我略施小计便把他们耍的团团转。假以时日,世人便知晓我威名,功名加身,便可堂堂正正地恢复周姓。重建宗庙。

自官船靠岸,沈继祖带着蛮牛不知暗中观察了几回,日夜皆有弯弓露刃的军士把守。离开池塘十几步,蛮牛犯难了:沈哥,船上这许多士兵,如何容我们闯入。便是拼了性命也无益。

沈继祖眉毛一挑,笑道:不可强攻,只能智取。将他们引开便可。

蛮牛皱着眉头:引开?如何引开。皱着眉头想不出办法来。

沈继祖抬头忽然看见知县指挥众人捆绑猪仔。灵机一动,看着蛮牛笑道:我已想出一计。速随我来

两个从山野绕到过去。到那边,冯坚率领几个人把知县捆在木桩上,知县叫嚷喊骂。沈继祖吩咐蛮牛牵一头水牛来,休叫人看见。蛮牛不解,又不敢问,挠挠头皮去了。不一时,牵了一头水牛,隐在树丛后。

那夜被知州审讯,巨鼠现身,沈继祖听他说话,阴森森的,令人不寒而栗。他便学起巨鼠的腔调来冲外喊道:大胆的奴才,区区伎俩岂能瞒过我,待我出去将你们一个个杀死。

冯坚等人都是惊弓之鸟,如何不惧,掉头便跑,一眨眼,除了捆在木桩上的知县,人都跑光了。知县哭爹喊妈地告饶。

沈继祖轻蔑地说了一句:一群废物。走,我两个只在码头暗处躲藏。不出所料,老道调走守船武士。沈继祖从阴影处站起来,把手一挥,上船!蛮牛面带敬服之色:沈哥,你真是能掐会算!

沈继祖淡淡一笑:雕虫小技,算不得什么。

二人从容登船,进二层船舱,两个道童正瞌睡,沈继祖令蛮牛捆住他们,逼问丹药下落,一个童子指了指下面了,在一层师兄的手里。蛮牛冲道童喝道,敢吵嚷,杀死你们。

他们沿着楼梯蹑足潜踪走下去,隐在拐角往里看,两个道人在最里的一角,蹲伏在地板上,正在做着什么,丝毫未觉察到异样。

一人瓮声瓮气说道:大蛟这两天总闹脾气,没到吃药时间便烦躁了,昨天我一人看它,嫌我喂药慢,凶狠地看了我许久,好像要撞出来吞掉我。师弟,明日你一人看守要多加小心。

师弟:这回把它拘得太久了,想是烦躁了,你看它肚里有个人还转来转去,很不耐烦,赶紧把要药丢给他。

师兄从一个大牛皮袋取了一枚药,说道:大蛟,稍安勿躁,等回程到无人处,放你出来快活。

师弟:不是有生人来了吧,它何以如此烦躁!扭头往后,沈继祖和蛮牛早冲过去,将道人撞翻在地,夺了牛皮袋便走。地板有个碗口大小的洞,傍边放着一块盖板,往下一瞥,一只巨蛇身体盘得如小山,上半截烦躁地来回晃动,红色的眼珠灼灼地盯着他们。二人魂飞散丧,往上便跑,跑上码头,欲从山野绕到池塘边樟树下去跟鼠精汇合。忽听身后响动,回头一看。月光下,一条水桶般粗细的巨蛇朝猛扑上来,

二人哪里顾得了许多,慌不择路,往村里冲去,拐进巷子一通猛跑,沈继祖跑到张府门前不见蛮牛,马桩上拴着几匹马,解开一匹缰绳,跳上马背,打马扬鞭,从村尾冲到官道,夺命狂奔。

不知跑了多少时间,多少路程,马吃不消了,前蹄打滑,将其从马背上掀下来。他还没感到疼懂,咕噜爬起来,往后张望,大蛇似乎并未追来,摸摸肩上的牛皮袋,好好的还在。便弃马往前接着跑,直到一丝曙光初现。四周都是开阔的水田,未见大蛇踪影。他才坐草地上歇了一口气,此时汗透重衣,发髻披散,十分狼狈。

沈继祖暗想,下一步该如何打算?

20

鼠精爬上树冠,隐在茂密的枝叶间观察动静。樟树的气味令它有点头昏脑胀,修炼了五百年,它仍旧闻不惯这种树木的味道。可这是唯一令它感到安全的地方。在夜间,它的目力、耳力极为敏锐。它严密监视这目力所及的一切。它看到沈继祖施展调虎离山之计,不觉微微点头,此子可依赖。当然不可避免心生警惕,此人狡黠过人,须防备吃他算计。沈继祖上船之后,鼠精不觉颌首,丹药料无问题,下一步须找一个僻静所在,避开老道、巨鼠两个,只需一年之功,便可复原功力,再不消惧怕,号令人兽,谁敢不从?正盘算间,只见沈继祖、蛮牛两个仓惶从船上蹿出,狼狈而逃,悠忽间,一只巨蛇游冲出船舱,张口吐出一物,正是老敦尸体,扑通跌落水中。没了这个负担,巨蛇迅猛异常,蹭地从船上蹿到岸上。游动如飞,所过草木倒往两边。


鼠精颇为紧张,若两人将蛇引到此地,大蛇闻到它的气味,必舍人而追杀它。高数十丈的树冠或深水皆不可靠,蛇必知是它修了五百余年的鼠精,如何不拼死追杀,吞下肚去,功力大增。唯有事先躲入巨蛇不能钻入的洞空才算有备无患。鼠精瞬时失去了镇定,慌忙从树冠跃下来,它深悔自己没有细细侦查这株大树,临危至于乱。忽听头顶风恶风扑来,电光火石间,鼠精缩成一团,往下一滚。只听脑后咔嚓一声,树皮皮屑四起。金雕一击不成,将双爪收起,俯冲而下,势如飞箭,追到鼠精身后,一爪又击出。鼠精奋力将身子往侧方一甩,甩开一尺远,金雕利爪几乎擦着尾巴过去。往下便是巨大的树干、树杈,光溜溜没有枝叶阻挡,更利用金雕追杀。鼠精横蹿至树的另一侧,金雕张着翅膀跃过来,稍显笨拙。鼠精利用灵巧的身形,绕树干转圈,这非金雕所长,它便不动,等鼠精绕过来,再给致命一击。金雕不动,鼠精便不动,僵持了片刻,一想不对,金雕还有后援,若老道来相助,只会对自己不利,于是便往上急爬,到树冠处,枝繁叶茂,金雕行动不便,更利于躲闪。金雕腾空而起,绕树干而飞,未等鼠精到树冠,金雕已至身后,双爪急击。鼠精清楚,若挨上一爪,必被击穿,抬头一看,头顶竟有一个树洞,它奋力一蹿两蹿了,咕噜钻进洞空里。原来一段中空的枯枝,往下不通,只能往上,金雕几番未得手,十分愤怒,双爪猛击枯木,利爪竟然击穿外层,鼠精骇然,奋力往上挤,金雕听它的动静猛击,几次利爪将及它身体。到洞空尽头堵住了,鼠精转身,咔嚓一下,金雕利爪将及头皮。

鼠精心想,只消金雕一爪子在下来,我命休矣。此时已经筋疲力尽,欲搏命反击也毫无力气了,闭上眼珠,准备受死,忽听一阵急促的唿哨声,腾地一声,金雕双足一蹬,振翅而去,树干颤动起来,鼠精趴在洞孔一动不动,心中焦虑,是老道将金雕唤走,还是金雕在外面欲擒故纵。此地是险地,不可久留,它奋力挤到洞口,小心探出头来往外张望,见外面没有动静,便飞快钻出来,快速溜下来,一种很久未曾有过的巨大恐惧笼罩着它。巨蛇去哪了?是不是闻到自己的气味了?几只水牛拴在树底下,由于好几天没人解开缰绳喂它们,饿得团团乱转,缰绳又挣脱不开,到夜间也不愿卧下,还在转悠,地下泥水和牛屎尿被它们踩成泥浆了。鼠精一向是爱干净整洁的,站在树根上踌躇,它想了想,蹭地跃入泥浆中滚了及滚,满身污秽,骚臭令它作呕,它咬断牛的缰绳,几头牛猛蹿起来,鼠精跃上一头牛的牛背,伏下。牛身传来一股战栗,扭头一看,一个褐色的蛇头从池塘水面探出,慢慢地爬上了岸边,粗装的上身露出来,无疑,巨蛇问道了它的气味,向着大树悄悄爬起,准备袭击!

牛们四散奔逃,鼠精所胯之牛,跑了疾驰了百十步才慢下来,抬头用舌头吃路边的稻穗。鼠精听见人声嚣动,它抬头看时,十几精壮武士挥刀朝一群人乱砍,一个胖子高声哭喊:我是有功名的,皇上未下旨意,真人岂能擅自处置。话音未落,只见刀光一闪,人头滚落。

老道环顾横七竖八的死尸,吩咐:将死尸全都填入坑内掩埋。说毕虎视眈眈地看着每一个人,如今知县及州、县衙役等知情者皆被处死,有人回京若胆敢泄露半个字,叫他死无葬身之地。众人皆唯唯诺诺。

鼠精点点头,老道饲养巨蛇,传扬出去,皇帝岂能不起疑心。它明白了为何金雕在将得手之际突然离开,必是其徒弟唤去追踪巨蛇。它心中一动,何不趁他们慌乱之际潜入船中,寻觅丹药。抬头四顾,此地离河岸不愿。它跳下牛背,沿着田埂路飞速来带河岸,河水缓缓流动,它跃入水中,潜入水中,一洗身上的腌臜,它不敢在水中耽搁,深恐巨蛇又返回河道,它飞快地游到船边,用爪子抓住船外壁,爬上甲板。船上寂静如死,空无一人,它飞速钻进船舱。

灯光照耀着船舱,鼠精用敏锐的鼻子不停地嗅着,不漏一处地搜寻过去。二层舱没有金丹味道,它沿着楼梯来到一层,空气中混合着人、蛇和丹药的气味,鼠精心里大喜,料想沈继祖不可能悉数卷走。待搜出来,跑下船去,躲起来修炼便可。忽听甲板传来一声犬吠,狗的气味越来越浓,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鼠精心中一紧,见前方舱板上有个脸盘大小的洞,正是蛇撞破舱板冲出来的,它不假思索便从洞中跃下,跑到角落,蜷缩身体,一动不动,下层全是蛇的气味,令它浑身战栗。

几只猎狗大约觉察到有异味,不停地走来走去吠叫。两个道人骂道:死狗,休得乱叫,被几只老鼠打得灰溜溜的,回来倒逞能。

有人说:师弟,这回须仔细,休要多嘴乱说话,看蛇这两位八成要被师父丢到水里喂王八。

鼠精听说时,上面半晌没有动静,一只猎狗又叫了一声,道人一脚踢得它哀嚎。过了片刻,只听得脚步纷乱。有人轻声说:师父回来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只听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一道亮光打下来,鼠精慌忙隐在暗处,只见有人立在洞边往下看,一个冷森森的声音说道:德力、德亮二人,罪大恶极,为师三年所炼丹药,竟叫贼人悉数夺去,又叫蛇走脱,来呀,将二人捆牢实了,丢到水中。

在一阵告饶之声后,两声扑通扑通的巨响。鼠精听了老道的话,心里十分失落,想不到竟叫沈继祖全抢走了,看来须得尽快下船,去与他汇合。

老道众人皆到二层船舱,几只猎狗在一层落脚,鼠精不敢上去,只好在下面捱了一夜。

20

夜幕沉沉。锦凤被囚禁在二楼一间房间内,门外两个道人看守。她已抱定必死之心,超脱生死了,唯一担忧是死前受辱。

船舱里男人的目光都不加掩饰,只想趁机侮辱她。忽见上方窄窄窗户外透进火光。她瞬时明白了,老道不会信守诺言,不可能为她葬父,一把大火将她家点着。

锦凤痛苦地摇了摇头,我如今只得任他摆布了?倘若夜半有恶人闯入来,该当如何。

船舱只有一床,别无他物,便是寻死,上吊、跳河亦不可得。思来想去,头上唯有一支玉簪,然用它自刺必折断,难以成功。坐在床边,想自己一介女子处此凶险境地,求生不得,欲死不能,不觉泪如雨下。

忽听门外一声深沉咳嗦之声。锦凤心里咯噔一下,她听出是老道的声音。老道想做什么?锦凤止泪,把心一横,便是豁出命去也不能令他得逞。她站起来,准备等他推门进来便扑上去牙咬爪撕。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小道缝隙即迅速关闭。锦凤看时,无人闪身进来心中纳闷。忽听从地面飘来一个声音:休要高声。

锦凤循声看去,只见地板上伏着一物,灰色皮毛,大如猫,状如鼠。惊得往后退了几步。

鼠精喘着气:休怕,你一出生,我便在你府内,每夜看你入眠。

锦凤:你..你是我爹所说的神兽,如何这般矮小,如何又突出去咬人?

鼠精张着嘴巴呻吟了一声:一言难尽,我做梦也未料想连猎狗也对付不了。

锦凤望着它胸脯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血,虽是害怕,急走几步到它跟前蹲下,你受伤了,环顾房内,我去寻他们要些金创药,替你包扎一下。

鼠精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大限将至了。我有后事对你交代。

锦凤将其抱起,走到床边坐下。鼠精双目射出柔和的光芒,面容祥和,身体放松。它叹了口气:我苦心积虑思做人形与你有肌肤之亲,此刻在你怀中,却甘愿做一只宠物。

锦凤苦笑道:我家兴亡皆由你,我爹亦未曾给我讲明,沈公子却恼怒我家不将你归还,其中曲直我若不明,死不瞑目。

鼠精冷笑一声:我岂是他家蓄养之物。我寄于人家如主客之间,于你家亦如此,我寻得一长期修养之所,以修炼成人。夜间为主搜罗情报,助他高官厚禄。彼此两利。合则留,不合则去,仅此而已。其间曲直恩怨,皆是沈振南与你爹之间相互防备。

锦凤颤声道:难道我爹也做下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鼠精:我数百年间阅人无数,谨厚者少之又少。蝇营狗苟,贪鄙凶暴者比比皆是。低头看下沾在她手指上的血,嘿嘿一笑:通天教十几代老杂毛苦心积虑寻我下落,欲得我骨血皮毛,服下去可大增其功力。我的血非同一般,你可以吮吸,虽不是修炼之人,也可以延年益寿。

锦凤摇了摇头,又道:回乡之后,我爹与我无事闲聊,语中有无常之意,不知何故。

鼠精:你爹乃清寒之士,如何扶摇直上?在崖州主政与沈振南相结,岂能不知他底细,不过深知朝中权贵皆迷恋修炼之术,最喜采阴补阳,崖州特产可治痿疾,故常贡京中。朝贵焉能不喜?沈振南则借种你爹之权势,打压其他药贩,恐吓土著,牟取暴利。并意图借你爹之势谋翻案,恢复祖上荣光。两个虽结拜为兄弟,各怀鬼胎而已。然你爹为人谨小慎微,虽贪,不敢涉险。沈振南则不同,口蜜腹剑,好权谋,尚诈术,你爹贿赂上官之事皆为其秘记。你爹对其甚为忌惮。

锦凤:想必给我爹锦囊大约是威胁之意。把你和王厨送到我家也是他之意?

鼠精点头:王家本医,几代为我调配药方。沈家待之似奴仆,甚是不该。然我一心修炼,只要他供养,余事一概不问。

锦凤:我爹让你做了何事。

鼠精:不过夜间打探权贵隐秘之事。可投其所好,亦可以要挟勒索。你爹能官职二品,得皇帝表彰,媚柔取胜,所言所行皆合权贵之心意。沈振南覆灭之际,我欲弃之走,苦求不已,王忠祥亦苦劝。我与他们约:一不替他们杀人越货。二他家无力供养,我便离开。

沈心中积愤极大,动辄说我去杀人,又欲以官吏隐私胁迫听命与他。我皆峻拒之。我如杀人闹出动静,行踪必为老道所知,不能安心修炼。

锦凤:那你在上坪因何杀死猎犬、耕牛,后又杀了这许多人。

鼠精叹了口气:我岂能料到配药竟被人下了巴豆,泄了我元气,那时节我已不能自制。便准备越出府到河中冷静,不想狗吠,便将它们杀死,河边遇耕牛,一爪挥出,牛头砍下。人却未曾杀死一个。

锦凤露出怀疑的神色。

鼠精:你哪里知道,吃下巴豆那夜却是我变作人。功亏一篑。次日,我甚不甘心,冒险一博,再次变形,蜕下鼠皮,却不成人形,变得赢弱不堪。又赶上大雨,两个贼人潜入将鼠衣和我劫入深山。此鼠衣乃我修炼五百年之功力所聚,穿上便能化性为巨鼠,凶猛残暴,所杀之人皆贼所为。

锦凤惊得睁大眼睛:沈公子亦来抢此鼠衣?王厨便是因为抢此衣被人暗杀。

鼠精:我蜕皮变人形只说与王厨,他人莫得知。我与他约定,变形之后,将鼠衣赠与他,以酬谢他三代为配药之功,他如何肯轻易泄露给别人。

锦凤:何人抢走鼠衣,你现在可知晓,便是他害得我一门将覆。

鼠精:这两日我思前想后,想起两个人来,若所料不差,便是他们无疑。

锦凤:我家奴仆颇多,藏一二奸诈之人亦难以发现。

鼠精:你大哥二哥因何下落不明?

锦凤脑袋嗡地一声:若是我大哥二哥,何以将我爹惊吓而死。

鼠精叹了口气:你哪里知道你二位兄长怨恨你父深入骨髓。表面恭顺而已。你父岂能不察,故一腔怜爱皆给到你。

锦凤脑袋嗡的一声,喃喃道,因何会这样。

鼠精:你爹未发迹之前娶了你大母,生二子,你爹及第。贫易友,富易妻,待妻儿甚刻薄。至崖州,你大母郁郁而终。你爹与沈振南相结,为不受其所制,令你二兄随林中土著入深山采药,艰险异常,后来,你长兄与土酋之女相悦,私定终身。不想此女在药材市场被沈家二公子一眼看中,掠至府中。你长兄回府向你父哀告,愿得此女为妻,你爹非但不理,反斥责你兄擅自主张,鞭打一顿,赶出府去。你两兄如何不怨?你父将离任,你大兄急密遣你二兄到京中沈家仇敌处告发他的底细,致沈家覆灭。你父从崖州离任正值壮岁,何以没有再生子嗣,皆是你大兄配药所至。你大兄为迷惑你爹,表面极为恭顺,父有命,无所不依,然内怀毒怨。

锦凤听罢,不免唏嘘:想不到父子之间竟至如此,我大哥二哥如此苦楚!

鼠精:你大兄趁乱到沈府救出土酋之女,在山中隐居,不想刺史闻听此女美艳,派人多方搜罗,你长兄不敢大意,秘密送到京城,购置一处宅邸,安排可靠奴婢伺候。未一年,你爹迁官至京,两宅相距不过数十步。

锦凤:我爹说我兄外放为官,在京日少。

鼠精嘿嘿一笑:你二兄何曾做官了,皆大药商而。他二人在京皆有宅邸,不过不躲避你爹而已。

锦凤叹了口气,难怪我长到这么大,只见大兄二兄两回。

鼠精:他二人学沈振南,狡兔三窟,崖州亦有家小,京城之窟甚密,他地亦有窟穴。

锦凤:我娘何在,我娘是因难产而死吗?

鼠精:张府人皆以为黑丑侍女是你娘,你爹待她产后,嫌她丑陋,将其遣送回父母家。

锦凤颤声道:我娘…我爹竟如此待我娘…

鼠精:你亲生娘亲却不是她?你娘便是土酋之女,你长兄之爱妻。

锦凤听罢,浑身颤抖:你胡言乱语,怎么可能。

鼠精淡淡道:我将死之人,岂能骗你?丑待将产,也是你亲娘待产之时。我便将两个婴儿掉包。故人皆以为一室生辉。夜间我双目放光而已。

锦凤:为何如此?

鼠精:我日夜思转人形,羡慕人间富贵,锦衣玉食,美女如云。你母美艳过人,令我动心不已,不管受制形。盘算时日,十八年之后,正是我换行之时,你母已老而你正值芳龄,可供我受用无穷。

锦凤悲痛道:你令我家人伦失常。我娘所抱非其子,如何不哀痛。

鼠精:丑侍之子甚丑,我送之寺院山门之外,想必僧人已将其收养。你十六岁,你娘郁郁而终。

锦程已经不能说话了,浑身颤抖。

鼠精:我见过深宅大院许多隐秘之事,常人所难料,我早已看惯,不以为奇。你休要悲伤,趁我未昏厥之前,我将老杂毛及京中权贵的隐私告诉你,或能救你一名。

便把宫中权贵府中隐秘之事说给与锦凤听了。富贵繁华的背后都是刀光剑影、腥风血雨。

锦凤呆呆坐着如泥塑一般,喃喃道:人心因何险恶?

鼠精胸前剧烈的起伏着,望着锦凤笑道:我虽活了五百多岁,人皆梦寐以求,谁知我异常辛苦,未曾有过一岁悠闲。虽是鼠类,未曾有过半刻为鼠的快活。三个甲子皆被老杂毛囚禁在铁笼,寒暑皆受其荼毒,生不如死。又因老杂毛一句可成人的话,后六个甲子都在战战兢兢地修炼,不敢丝毫懈怠。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将死之际,心中澄明。我便变作人形亦不过沈振南、老杂毛之流,便到达官显贵,穷奢极欲又如何,处处设防,虽妻子亦如此。虽可颐指气使,身边之人皆溜须拍马,却无半分真心。同僚倾轧算计,一旦失宠,惶惶不可终日,顷刻之间或九族覆灭。鼠精喘了一口气:我此刻在你怀,享一生未曾消受之温柔。我累了,我要长睡不醒了。说着慢慢把眼睛闭上。

锦凤脑中一片空白,她不断地在心里问自己,我是谁,我娘是谁,我爹在哪里?门外一声咳嗦,响起来脚步声。她蓦然惊醒,是老道来了,他来干什么?她的心揪起来,她低头望着怀中的鼠精,身体已经发凉。血沾满她的罗裙。锦凤心想,男人对所以对自己虎视眈眈,不过是因为自己的美貌。她握着鼠精的脚掌,指触摸到它锋利的爪。她把牙一咬,抓起鼠精前爪,按在自己脸上,按住用力往下一拉,脸上一阵剧痛,鲜血汩汩而出。接着她又把另一半脸挠伤。任鲜血流淌。锦凤将鼠精尸体藏于身后,端坐在床沿,们吱呀一声,老道举着蜡烛进来,顺势将门紧闭。

锦凤猛地站起来,将头抬起,盯着老道冷冷道:我知道你来想做什么?采阴补阳,男女双修?编一堆鬼话哄我,会为我开脱,叫我对你服服帖帖,百依百顺。

老道走近,将蜡烛在锦凤面前影了影,见锦凤几道深深的伤口,鲜血咕咕地冒出来,吓了一跳,一腔的欲火瞬时熄灭:你,你,这是做什么…

锦凤悲愤地说道:我已知你毫无信用可言,既不能如约提我葬父,自然不能如约不强辱我。你们所欲者不过我之姿色,今已毁伤。我若在途中身死,到京何人替你们顶缸,你进门之时,只怕官吏们已在暗中监视。你等各个心怀鬼怀,你教中种种隐秘之事皆教他们知晓,锻炼成狱正是他们所长。

老道退了一步,目光凶狠地盯着锦凤:到了刑部大牢,狱卒荤素不忌,可不管不管你伤了脸。说着转身退出去,带上门,对看守道:没有为师之命,谁也不能放入。

锦凤长出一口气,以后呢?

路途走了一月有余,再一日便可进京,天近黄昏,便在京郊的普济寺打尖。老道为遮人耳目,给锦凤脸上罩了一块黑纱。锦凤一路想伺机将鼠精尸体安葬,道人看得紧,未得其便,一直藏来藏去,奇怪的是,如此炎热的天气,竟不腐烂,下船之时,将它藏在衣服里。

次日,天色未明,忽听山门外人喊马嘶,寺内僧人一阵慌乱,锦凤用手指捅破窗户纸往外看,只见外面灯秋火把,照如白昼,两个太监骑在马上引着一队禁军进来,弓上弦,刀出鞘,杀气腾腾。

老道慌忙张张的迎上去,冲为师的太监笑道:曹公公,这是何故?

曹公公把脸一沉:奉旨,捉拿妖道吴守真

老道:皇上听心何人谗言,我已将女巫张锦凤拿在此间,正要给皇上复命。

曹公公冷笑道:皇上为太子时,你勾结鲁王,意图倾覆,在先皇面前陷构了多少回。如今还有何可说?

老道扑通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先皇…何时..驾崩?

曹公公:已薨三日,今日全国发丧。要不是咱机敏,荐了你去吉州查案?嘿嘿,关键时候断去鲁王一臂。来呀,把道人都给我带走。

禁军如狼似虎,将道人们用铁链锁住往外便拖走。

剩余的官吏一阵慌乱,纷纷往外奔走。外间瞬时一片死寂。锦凤疲倦已极,靠在门上,沉沉睡去。

一睁眼,阳光斜照进来。她揉揉眼睛,推开门,迈步出来,院中几个松柏苍郁,枝头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往左右一看,看押她的官吏、道人不见踪迹。恍然是做了一场噩梦。一个年轻和尚担着水走进来,近前一看,相貌丑陋,皮肤黝黑。锦凤拦住他问,小师傅,请问昨日那些官吏哪里去了。

和尚笑道:禁军抓走了道人们,他们怕被牵连,各自寻门路去了。如今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赏天下僧尼每人百钱。

里面有老和尚朝他喊道:丑济,还不快担水来。

小和尚冲她小一笑,大师兄催我呢,忽闪忽闪地挑过去了。

锦凤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丑济,大约是我叔叔,笑道如此纯净,想必是开心的。所幸没在我家长大。鼠精抛弃他却成全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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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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