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兽之间,穿此衣为兽,脱衣复为人,欲壑难填——鼠衣(中)

7

傍晚,沈继祖从客舍出来,带上门。邻舍的男子也出来,冲他一呲牙,秀才,快跑呀,饭堂马上开饭了,晚了就只有汤水。沈继祖摇头笑笑,看这粗汉急不可耐地冲出去。

所谓客舍不过挨着张府建了一排低矮的房子,安顿前来投奔的远亲故旧。找了一个空房做饭堂,每餐府内厨役做了搬出来。七八个人一桌,一桌几大盘菜,一大盘米饭。吃饭如同打仗,饭菜搬上来一桌之人七手八脚抢开了,连个让字也不说,只听碗筷丁玲当兜,几下如风卷残云,一扫耳光。手脚慢一点只有不可只有汤水。沈继祖似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等端上时,碗盛得饭,只有残羹。不过他倒不急,筷子捞不到什么,便扒拉几口白米饭。换作别人早骂开了。后来,同桌有人过意不起,对其他人说:秀才斯文,吃得又慢,好几日连下饭菜都没抢到,若是以后发迹,定然恨死我们,不如让秀才先夹菜,我们再下箸。赶上其他人也高看读书人,便让他先夹,他夹了放在碗面上。同桌若不认,日后发迹他如何记得我等?只管眼前要紧。筷子叉出去,于是众筷齐飞。沈继祖也不恼怒,冷冷地看着他们争食。他心想,非是自己抢不过他们,只是自己是何等人物,岂能跟下作村妇蠢汉争抢。他吃碗汤泡饭便出来,耳边没有了吆喝呼叫之声,离开了那间污浊的房屋。他感觉舒服多了。他来时随身带着散碎银两,这边难得饱餐,便时不时叫上蛮牛去离五里外官道边上的一间小酒馆吃酒。两斤牛肉,两盘蔬果,一壶酒,在烙两份大饼。蛮牛饭量极大,他吃半斤牛肉便觉得撑肚,蛮牛把剩下的一扫而光犹觉得不足。

他想要让人死心塌地的追随,便不能吝惜财货,便又添饭让他饱餐。别时顺手送给蛮牛一块碎银:兄弟拿去花呗。

蛮牛不会推辞,接到手里欢天喜地的捏着:沈大哥,我还从未见过银子呢。

沈继祖微微一笑:这算什么,日后叫你见着成堆的金银。

蛮牛向张府指了指:像老太爷一样阔气?

沈继祖冷笑道:不算什么,我太祖在京城的宅邸比这阔气多了。太祖乃开国大将军,威震华夷,封侯拜相。张老汉最大不过区区从二品,拿什么比。我家若非被奸人陷害,我怎么可能来此穷僻之地。你若能助我一臂之力,复祖上之荣光,二品官也做得。

蛮牛二目放光:蛮牛随大哥使唤,水里火里不皱眉头。

沈继祖抚其背道:子,我之樊哙也。

蛮牛茫然:大哥让我作甚,我看张蚂蟥对大哥甚是不敬,待我夜间摸到他屋里打断其腿脚。 沈继祖摇摇头:你不要慌乱,用着你时,自跟你说,我们须办大事,区区蚂蟥算什么。

沈继祖迈着方步从出来,迎面一人急匆匆走来,獐头鼠目,正是张蚂蟥,每次见面皆要刻薄他几句。这回却早早堆出笑脸:沈先生,老太爷有请!看沈继祖神情淡淡的,又说了一遍:老太爷有请,一般的亲戚都是管家打发,老太爷是从来不见的。

沈继祖:我早已料定,我若离开此地,只怕老太爷打法你们去请呢?

张蚂蟥碰了一个钉子,老大没趣:行呀,秀才甚狂,看老太爷如何打发你,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沈继祖一拂衣袖:头前带路。便跟着张蚂蟥进了张府,穿过两道门,来到老太爷会客的晚晴楼。屋里灯火点着一对手臂粗细的巨烛,老太爷正中而坐,两边坐着族里管事的要人和清客。众人目光灼灼落到他身上。沈继祖沉稳地走到近前,抬头打量老太爷,面颊干廋,两眼混浊,胡须花白,佝偻着腰。沈继祖躬身施礼,晚生沈继祖参见老太爷。

老太爷捻着胡须,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请坐,我与你祖交契,论辈分,你当是孙辈。

深继祖看了看右垂手空出来的一个椅子,不好落座,当即又躬身施礼道:晚辈自当恭立以听训示。

张景略摆摆手,贤孙休怪,老夫归养本图清净,谁知惊动地方,迎来送往无瑕,冷落许多亲戚故旧。粗安,又染恙卧养,前日听小女说沈家竟有人至,这才专门问起,看了书信。今日请你相见,有何要求只管提来,老夫尽力而为。

沈继祖:我家虽败落,尚有田宅,虽不富足,亦可温饱。晚生非打秋风而来。

张景略:贤孙是读书之人,想必为应举之事,我虽不在京城,也可修书推荐与当道。

沈继祖:晚辈前日献上之画不知前辈看过与否。他似乎很不愿意称呼老太爷三个字。

张景略点点头,贤孙笔法深奥,老夫尚未看明白。

沈继祖:晚上所求,皆在画内,请前辈赐还。

张景略:我府对沈家犹馆驿,去留随客之意。

沈继祖不说话

张景略缓缓道:王氏父子受你沈家托孤之任,其中隐情曲直自知,贤孙当找他们父子问清楚。且物各有主,岂非人力所能操控?

沈继祖又是一愣,这句话必有所指,然而当众不能问明。当下便笑道:晚辈自当打探清楚,再来请教前辈。说完,拱手道:晚辈告退。

张景略吩咐左右:好生照顾沈家儿郎,寻一清幽之处读书,衣食不得匮乏。

沈继祖跟着张蚂蟥退出来。到院中,见常妈引着锦凤迎面而来,四目相对,张口欲言,张蚂蟥喝道:看什么看,快走。

沈继祖只得低头往前,惊鸿一瞥,紫衣倩影,印在心里去了。

8

这日黄昏,蛮牛吃得熏熏的回家,老敦蹲在檐下吃饭,屋里已经黑下来了,他舍不得点灯。见儿子醉步浮浮地撞过来,他气不打一处来。站起来,瞪着蛮牛道:一天到晚不着家,连人影都找不到。你跟着姓沈的书生学了什么,落了什么好处呢,除了吃几碗猫尿。你休要跟他学坏了,去嫖去赌,那可是填不满的无底洞。

蛮牛眼皮一翻:你少管,你懂个屁,就知道几块破地。日后少在我面前辱骂沈哥,我要跟他做大事呢。

老敦冷笑:大事,先做个小事让我看看,你看看让姓沈的跟老太爷说句话,把你爹的佃租减下来、

蛮牛哼了一声:老太爷算什么,沈哥祖上是侯爷。

老敦急了:管他以前是猴是马,现在怎么投奔张府来了,比我穷汉好强不了多少。爹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人心险恶,他只管买几顿酒哄着你,到头来叫你做这做那,你要作奸犯科,这一辈子便毁了。

蛮牛:少来,你若有见识,一辈子卖了给张蚂蟥?还想将我接着一块卖,我的事,你少管。把手一伸,给我拿三百钱来。

老敦听了,腾地跳起来:你游手好闲不说,还伸手要钱,你想干什么?

蛮牛吼道:我一年跑船了赚一两吊钱,不能花三百?

老敦:你真要败了这个家吗,我每餐从嘴里抠出一点钱来,不是为了给你娶媳妇吗

蛮牛冷笑:给你自己娶吧,我不要,你不给,我自去取,钻进去把墙边的一个木箱子乱翻,这是老敦平时藏钱的地方。老敦跟进去:败家子,败家子….被蛮牛猛地一推,推倒在灶边,碗摔碎在地上,额头撞在灶角,一摸黏黏的,血出来了。

蛮牛翻半天没找到,惹得性起,掰住箱子底一掀,哗啦一下东西撒了一地。他瞪着老敦:下次不拿出来,老爷放一把火烧得精光。悻悻出门。

老敦喘着粗气,大喊道:逆子呀逆子,我要去县衙让老爷治治你。

老敦掌上灯,收拾好屋子,用一根木叉子把梁上一个熏得油黑的布袋子叉下来,袋口系着麻绳,解开,放灯下看,里面装着他全部家当,二吊钱和几块散碎银两。若让那个逆子发现了,一定拿走败光,还有自己的活路吗?想到这里,手脚都哆嗦了,两间屋子就这么大,藏哪里去呢。哪里都不稳当。

挖个坑埋起来呢,万一锈掉了呢。他把布袋往腰间缠紧,转念一想,总不能一直带在身上。哎呀,真是没活路了!真是命苦!女人早早死去,留下我一个人拉扯孩子,又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本指望大了能帮衬帮衬,谁想生了个反眼贼,还不知道怎么折磨自己呢?这辈子休指望了,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呢。我就是死,也不能叫他把一辈子的积蓄败光。

他把布袋缠在腰上,走出来。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便往山上去。月光很亮,山路也能看清。他翻山越岭,径往大山里去。在山径疾行,他才略感觉好受一点,心里时而悲伤时而愤怒,脑子一片空白。走了大约两个时辰,月亮半张脸进了乌云,山野顿时半明半暗,忽听前方草木中一阵乱响,冲出一只麋鹿,往山谷下蹿下去。老敦猛地惊醒,老天爷,我这是跑哪里了,山里可有野兽出没!路侧有一块一人多高的巨石,他慌忙躲在石头后面。趴在草丛里,一动也不敢动。

只听得腾地一声,老敦从草木的缝隙中看去,从阴影中走出一只巨大的怪物来,其大如牛,鼠形,黑凛凛的皮毛,一对蓝幽幽的眼睛露出凶光。巨兽走到石块前,咔地一爪拍在上面,碎石乱飞。老敦吓得魂飞魄散,把头一伏,大气不敢喘。

忽听的头顶一阵尖利的冷笑,让你先跑,跑吧,跑吧,不消一刻我便能捉住你,撕开你的皮,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老敦喉咙里咕噜两个字:饶命,刚到嘴巴边上,只听得腾地一声,这物蹬地时石子土块纷飞,一道黑影到山谷去了。

老敦全身瘫软,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赶紧逃命,回到他那两间茅草屋去。他挣扎着半天爬不起来。老天,老天,要是被这怪东西抓住,骨头渣子都会被吃掉。好半天他才爬起来,他心想,不能跟他撞上,须向相反的方向逃命。他没头没脑的在草木中钻来钻去,上坡下坡,绕来绕去,一抬头迷糊了,这是到哪里了?他登上一处坡顶观察,山坳竟有两间茅草屋,他想起来了,这是烧炭工住得地方。前几年他也在此烧过炭,想必还是那几个老哥们,夜里可以去那里避一避,还得告诉他们,山里有怪兽了,撞上命便交代了,得赶紧下山。

他一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到茅草屋前,听得里面有动静,门是粗木板钉成的,中间缝隙很大,月光透进去,老敦看时,一个赤条条的男人把一个女人按在床上奸淫,男人背向着门,一面动,一面抬手打女人:给大爷叫一个,快活一点。女人用带着哭腔喊道,大爷,饶了奴婢吧。

老敦吓得一哆嗦,这对男女是谁,烧炭的几个老哥呢。他慌忙潜到另一个屋子的门边,往里偷窥,抬头便看见铁笼了,一只奇怪的动物蓝幽幽的眼睛灼灼地盯着他看。

老敦转身欲逃,那物伸出爪子向他招了招。他乍着胆子,轻轻地推开门走过去。

这物轻声轻语地说:不要怕,想活命,赶紧带我走,大家伙马上就回,到时你 便活不成了。我知如何避开他。

妖怪呀,怪物会说人话,老敦毛发倒立,慌得手颤抖不停。

鼠精安慰道:不要慌,不要慌,你提着笼子,带上门,悄悄出去。

老敦无法思考,便依言出了门,一条小径直往深谷。

鼠精吩咐:一直走,到下面去。

9

吉州知州带着冯坚等一干官吏坐船直奔上坪村。却另命一个都头点了三百士卒顺着官道而来,在离上坪三十里外的驿站扎下来。以备不虞。知州宦海沉浮多年,老于官场世故。先前他府内被怪物掠走财货小妾,并没有即刻上奏。一则怪物之说难以取信于人,二则掠走的珍宝皆贿赂所得,来路不清。只得哑巴吃黄莲,强忍着。这回怪物现身,杀死十几个士兵,如何瞒得过去。得到冯坚的禀告,连夜从被窝爬出来,叫人先把士卒的残肢装殓起来,擦干血迹,严令府内官吏外传。然而消息不胫而走,到次日中午,吉州府民心惶惶,有的富贵之家甚至打点行装、雇好船只前往豫章等地逼祸。不消十日,京中便会得道消息。他不敢怠慢,连夜写了一份奏折,他并没有把张府的谣言写进去,这倒不是他与张家交情有多深,而是出于谨慎的缘故,传言并未证实,冒然奏上去,张家必然反戈一击。此人在朝经营多年,根深蒂固,打蛇不成反被咬,日后如何在吉州安身。他更清楚皇上最忌巫蛊,因此措辞谨慎,提及怪物,只说目睹怪物的本州缉盗官吏冯坚等皆不识此兽,大如牛,状如鼠,纵跳如飞,其爪及牙齿快若利刃。这么大的惊天大案,司官一定不敢耽误,根据以往经验,朝廷会委派钦差带着刑部老道的查案官吏下来。知州知道自己的前程岌岌可危。案件若顺利告破,其他地方叫钦差查出什么问题来,也难逃严谴。案件若不利,钦差必然委过于自己,断难逃脱。唯有立下奇功,反败为胜。在钦差尚未达到之前就将案件破了,必要时可以锻炼成狱。这也是他在奏折不提张家的缘故,怕京城与张太爷相熟的早早与他通报消息,打草惊蛇。

船到靠岸,上了码头登岸,知州仍按官场规矩,让一个能说会道的差役拿着自己的名帖去张府求见。自己由冯坚一行簇拥着慢慢向村里走去。路边看热闹的村民神色怪异。知州心里隐隐感得不妙。不一会儿,张府管家和族里几个主事的慌忙张张的迎过来。见面便跪下磕头。

知州略略点点头,也不说话,由他们引着进了张府,到晚晴楼。径把知州让到主位,管家慌忙指挥丫鬟婆子沏茶。知州哪有心情,便颇不耐烦摆了摆手,问管家:老侍郎何在?劳烦管家相请。

管家面带为难之色,吞吞吐吐道:回禀知州老爷…我家老主染恙在床,不能扶疾出来。

知州脸色一沉:我上月来时,老侍郎尚是两腮红润,声若洪钟,气血两旺,不过一月竟至于此?!

管家:连我们也措手不及…恐上了年岁…

知州把手一摆,快待我去看望

管家沉吟:恐怕多有不便

知州一拍几案:大胆,料想你们也知晓本官所来为何事,一再搪塞,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管家和张家族中主事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有个老诚一点对管家说:那就引老爷到老太爷的卧房吧。

管家只得在把他们往内庭引去,路上女眷避让不及,只好侧过脸去。管家引着他们来到一处幽静的院落,推门进去,院内杂植兰桂,清香扑鼻,正房三间,雕梁画栋,知州心说:老东西极懂享乐!管家引着他们往正房。未上台阶,房门吱呀一声,一个婆子引着一个穿着紫色衣裙的丽人出来。知州一见,惊为天人。管家忙跟他说:这是我家小姐锦凤。知州失魂落魄,目不转瞬盯着她,见她面带淡淡忧伤,竟心生怜惜。管家又忙对锦凤说道:这是知州老爷,前来探望老主。锦凤冲他微微颌首,便由常妈引着从游廊绕过去。知州扭头目光随着紫衣飘飘。管家上台阶推开门,喊道:知州大人请了。知州恍然惊醒,意识到自己失态,转过头,冲冯坚几个吩咐道:你们在门外等我。便迈步上了台阶。

床前有两个伺候的婆子,管家冲他们摆摆手,她们便躲到另一侧去了。管家把帐帘挂在铜勾上。知州走近看时,只见张老太爷脸冲内侧身而卧,盖着锦被。知州心里冷笑:看你如何装下去,被子不薄,把你老东西捂熟。便假意施礼:老侍郎,晚生特来请安。连喊了数声,只见张景略放在被子外面枯瘦的手微微抬了抬。

知州抬头看着管家。

管家俯身下去,将张景略慢慢翻身过来,扶他坐起,面向知州。在他耳边轻声道:老爷,知州大人来看望你了。

张景略目光涣散,嘴歪眼斜,花白的头发花须打着卷,乱草一般,面颊塌陷,脸色蜡黄,已经认不出他来。知州心想,这绝非装出来的,老东西时日不多了。

他便假意叹了口气,想不到才一个月的光景竟病成这样,你们须好生服侍。

管家称是,放下帐帘。

知州出来。冲冯坚使了一个颜色,冯坚会意,对身边人耳语几句,这人便快步出门。

知州又问管家,有没有请大夫。

管家连忙点头,昨日快马去县上请了一位老大夫来问诊,今日又派人去吉州请名医,想必后天便可到。

知州:大夫有何说,方子拿来我看。

管家道:说是心悸中风。

知州捻髯沉吟:心悸中风。眼珠一转,大步出来,也不等管家,径往晚晴楼。到内堂,沉着脸走到主座坐下,冲管家及张家几人喝道:

你家的事发了,有人告发你们饲养蛊毒,夜间放出谋财害命。

几个人吓得面如土色。


10

傍晚时分,沈继祖和蛮牛又在常去的小官吃酒。蛮牛吃罪酒推到他爹之后,心中颇为不安,即便不读书,他也不能不受忠孝之道的影响。隔天晚上准备回家给他爹陪个不是,到门口,门却掩着,从门缝看去,他爹对着墙壁喃喃自语。他心中顿感一阵烦躁,便转身离开,路上心里嘀咕:我爹不会发癫了吧。

见到沈继祖的时候,他问道:一个人他老子有过错,要打他,他可以还手吗?

沈继祖说:绝不可以,还手便大逆不道,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不陷父于不义。我以前教过你的。

蛮牛听了便闷闷不乐:我向我爹要点钱,他不给还骂我,我推了他一把,算不算大逆不道。

沈继祖说:因何要钱?

蛮牛道:每次吃酒都是沈哥付钱。我也想做一回东。

沈继祖摇摇头:我家并不穷困。我祖父深谋远虑,家业非止崖州一处,早在其他州郡置下田宅,正是狡兔三窟。此次来张府并非来打秋风。只是未曾想延误至今,不然出门时便带足盘缠。何苦屈就他的客舍,不过夜宿荒郊野外亦颇有趣,至少比客舍凉爽百倍。只是蚊虫难防。

蛮牛问:前几日老太爷寻你去作甚。

沈继祖忽而厉声道:你随我须知晓规矩,不得胡乱打听。我欲让你知晓自会告说与你听。

蛮牛吓了一跳,沈继祖从未这般严厉过。是我不好。

沈继祖语气缓下来道:我们须得等一个人,不知他何故不见了。

蛮牛点点头,再不敢多问。

两个吃着,忽听外面马蹄声骤急。门外有人喊:来了许多官兵,不知何故!

两个撂下碗筷跑出看,顺着官道来了一哨人马,尘土飞扬中,五六匹快马跑在前面,后面一哨士兵疾行而来。人马径往上坪村而去。

食客们面面相觑。有个老汉叹道:许多年不见刀兵了,看这阵仗兴许是冲着张老太爷而去。前些日荣归故里何曾荣光,才多久,难道就要抄家么?果真是福祸难测!

几个人跟他一起应和,你一句我一句。沈继祖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对蛮牛说,回去喝酒。

蛮牛懒于思想,举箸大嚼,沈继祖吃不下去了,端着酒杯沉思。无数个念头在心中掠过,心乱如麻。

蛮牛抬头看他:沈哥,你怎么不吃。

沈继祖摇了摇头,我不饿。

说话间忽听门外脚步纷乱,一人引着几个士兵闯进来,来人一指沈继祖:就是他。

沈继祖一看是张蚂蟥,刚要问做什么。

两个士兵跳上来一抖手中锁链绕住沈继祖的脖项。沈继祖挣扎道:因何乱拿人!

士兵冷笑道:且到知州大人跟前分辩去。牵着便往门外走。

蛮牛吓得一激灵,满嘴的食物喷出来。乍着胆子跟出来,一时间慌得手足无措。我该如何是好,我该如何是好?

沈继祖被带进张府,墙外早由士兵围起来了,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沈继祖吃了一惊,士兵使劲一拉,快走吧,拉得他跌跌撞撞。带到晚晴楼,进来一看,这里成了临时衙门,烛火萤萤,管家、族中管事的、日常伴着张老太爷的请客全都被羁在此。当中黑压压跪了一片。知州沉着脸坐在正中,两眼冒着寒光,两个彪形军汉站立他后面,跨刀护卫。冯坚缉盗官吏站立在下手两侧,叉着腰,各个眼睛瞪得彪彪的。

士兵把他扯到队列前面,抬脚一踢他膝弯处,他不由自主便跪在地上。士兵叉手向知州禀道:大人,沈继祖带到。

知州点点头,士兵挥挥手:你两个且退下。看了一眼沈继祖却并问他。转向冯保说:厨役老王不会凭空消失。限你三日查出此人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冯坚称渃,不敢耽搁,退出去查案。沈继祖听到老王二字,不觉一震,微微抬起头来。他来之前知州已经把府内管上下都审了个遍,女眷看押在内庭,尚未过堂。众厨役、婆子、丫鬟皆说老王举止怪异,每日在小灶炖一钵草药之类送往二门,又鲜与人交谈。审问二门内行走的丫鬟婆子又说,二门内房屋十几间并不住人,因此夜间她们都不在此间,因而也不知老王端到那个房间。问府内管事的,对老王为人及所做之事不甚了了。老太爷最忌讳下人打听消息,凡查出来,一律赶出府去。知州双目放光,必有蹊跷。必有蹊跷。若老王是饲养怪兽之人,怪兽便是从京城张府带来的。然何以京城并未发作何,独独至此才出来伤人,或以往关住了怪兽,到此地一时疏忽叫他跑出去了,老王畏罪潜逃,老东西惊悸而中风,这样想着,知州便大为兴奋,再挖下去便是奇功一见。他还须证人证词,便可以把它做成一个惊天大案,换一个金灿灿的前程。

冯坚出门,叫上一哨士兵去二门搜查,他要把上上下下翻遍,寻找蛛丝马迹。

知州这才盯着沈继祖:沈继祖,抬起头来,你是哪里人氏,父母做什么的,与张景略是何关系,来此做什么,速速从实招来,若不老实,大刑伺候。

沈继祖初时有些慌乱,此刻镇定下来,禀知州大人:学生乃长沙府常德县沈家庄人氏,父母早亡,由祖父躬养,祖父亡故,家中老仆王忠祥继之。学生家累世经商,富有家财,张老太爷微时与祖父有交情。曾约,将其千金锦凤许配给学生。因此学生为提亲而来。

知州冲一个官吏吩咐道,速发公文到长沙府问明虚实。转向沈继祖,一阵冷笑:你如何瞒得过我,我来问你,你家既富有家财,又来提亲,何故如此寒酸,一幅打秋风的嘴脸!且张侍郎身居二品,岂肯将千金贵重字于商人。指着地上的管家问:你可曾听说此事。

管家摇头:回大人,未曾听老主提起。

沈继祖并不慌乱:禀知州大人,学生祖父故去,多处药铺、当铺无人打理,伙计中饱私囊,日夜蚕食,不久便败落,所幸早早置下田宅,亦不愁温饱。学生也曾听老仆王忠祥提及这段婚姻,说是祖父与张太爷酒后所约。学生来此,早早呈上书信,说明原委,耽误一月有余,张老太爷才将我唤去,略略谈了几句,并不提婚约。

知州拿起几案上信函,晃了晃,是不是这件,展开看时,写的是:廿载之期将至,今男已长大,足立门户,请君有如前约。

落款处写的是,沈振南再拜。想是早早写就,似乎无甚破绽。知州便捻然沉吟,把信函放在桌上。忽而拿起几案上的一幅卷轴,展开,画的是一处山明水秀之所,两个峨冠博带的男子,一个坐着抚琴,一个坐在傍边听得入神。并无什么奇特之处。知州摇了摇头,他于书画之道并不在行,不知所寓。便悻悻把它卷上,忽而画左下角一只动物引起他的注意,猫非猫,狗非狗,通体黑色,却也不是麒麟。怪模怪样。

便抬头问沈继祖:此画是你献给张老侍郎的?

沈继祖点头:我家老仆说我祖与张侍郎微时定交出游时,请画师画下此画。我见张老太爷不为信函所动,便献上此画,望念及旧约。

知州皱着眉头盯着画中怪物,喃喃道:这物画的好生奇怪。 便又把画卷上,搁在桌上,他心里盘算,这个书生对答如流,并无明显破绽,若非老实交代,如何能这般流利,除非他是惯犯巨盗,习以为常,看他面相纯良,似非奸诈之徒。

便吩咐道:将他暂寻一处空房监下。一个士兵上前来,将沈继祖带走。

知州想府内上下都审问过了,该审女眷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锦凤。从见到她的第一刻起,他心里便盘算着如何把她弄到手里。

11

蛮牛见沈继祖被士兵锁走之后,六神无主。他虽然一身蛮力,骨子里却是怕官的,平时进城或在官道上遇到穿官服的便远远避开。他下意识的便往家里跑,他要寻爹给他安慰,给他保护。他不敢穿过村子,沿着山野绕道狂奔,扭头往村子里看,到处是挂着刀的士兵。他心里很害怕,他们把沈哥抓了,会不会把自己也抓起来。

天色已经黑了,月光昏沉,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再走过一片水田,便可到他家。他回头看与没有人追上来,忽觉一物闪电般从身前掠过去,转头看时,身边草木晃动。蛮牛吓的腾地一跳,何物跳过去了,他定了定神,等草木不晃了,悄悄走过去查看,灌木丛中凹下去一块,他登时感觉头皮发麻。这片林子时有野猪出没,他跟几个年轻的佃户也追逐过,想逮住一只杀了卖钱,谁知野猪跑得极快,左突右冲,人根本不敢拦。野猪断不会压塌如此大片草木,这是多大的野兽!他蓦然想到了大闹吉州的怪兽,登时毛发倒立,哪敢耽搁,便撒腿狂奔。

蛮牛跌跌撞撞冲到家门口,屋里一灯如豆,檐下摆着一溜新砍的劈柴,散出樟树气味,还有几分生姜味道。蛮牛奇怪,他爹夜里从来不舍得点灯,刚要张口喊时,只听里面有人翁声翁气道:不要慌乱,官府自查他们的,查不到你这里,你须装得若无其事。

蛮牛吃惊,爹一向不与人往来,这人是谁,他轻轻地闪身到门外,只见他爹背着他站着,面冲着饭桌。遮挡住桌子,屋里似乎并无他人。

只见老敦点头。谄媚地笑了一声:我这样的穷汉真能富贵么?

那个声音冷笑道:张景略一辈子的富贵是如何来的。

老敦搓手,笑道:小的不贪,房有十几间,田有几百亩,妻妾有几个,帮我生再下几个仔,便心满意足。

那声冷笑一声:我活了几百年,很清楚你们人,哪个不是得陇望蜀、欲壑难填,不过,这又何难,我扶起来的富贵之人何止百人,只要你听我的,包你如意。

老敦连连点头:那是自然,你吩咐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这个声音说:最紧要的是我须得恢复元气,非崖州的药不可。你需设法得到它。

老敦踌躇道:我并未到过崖州,不知远近,况且又无钱财,如何得到它。

这个声音咳嗦道:药草便在张府,你须潜入把他拿出来就可。

老敦苦笑:如今张府围得跟铁通一般,如何下手。

这个声音叹了口气,你去给我打碗水来,我现在连蚊虫都受不住了。

老敦去水缸打水,蛮牛张眼往桌上看时,桌上蜷着一物,面冲门,乍看像下来不久的猪仔,细看又像鼠,奇怪的是鼻孔竟然缠着一块黑布。这是什么鬼东西,竟然会说人话。他脑袋嗡的一声炸开,浑身冒冷汗,他看着他爹端着一碗水,恭恭敬敬放在这物面前。爹肯定是被他迷住了心窍。我须赶紧逃命,他一晃,拌着一块劈柴,踉跄而逃。

这物听见动静,吩咐老敦,看看去,老敦冲到门口,扭头向里:是我儿子蛮牛。复关上门。

鼠精颇为紧张:我一再告诫你口风须紧,两个贼子盗了我的宝衣不远走高飞只是为了杀人灭口,蜕下鼠衣,化作人形,我只告诉老王一人而已。想必他口风不紧,走漏风声,让人起了觎觑之心。天下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争抢之心。

老敦道:他两个如何不肯悄悄的寻访,何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鼠精淡淡道:他已尝到杀伐的快意,只要穿上此衣,便难以自制。他已无法把持自己了。我修炼了五百年,最后的两个甲子才能强忍杀戮的冲动,还需的有珍稀药材调理,谁想问题就出在一钵药上。我那是想一爪拍死王厨。后来细细一想,彼时遭人暗算了,不然宝衣便归他所有,在我提点之下谨慎用之,足以酬劳他一生辛苦。我辛苦五百年的修行竟败于几粒巴豆,鼠精顿了顿:人心险恶,防不胜防。

出了烧炭人住的茅屋,鼠精一看他饱经风霜的脸,便判定他是个种地的穷老汉。他吩咐老敦一直往深谷走,谷底溪水咚咚。到溪水中那边并无上山之路,林深草密。鼠精吩咐他逆流而上,老敦不解,顺流而下才能出山,逆流不是往深山里钻么。鼠精说:贼人穿上宝衣,鼻子异常敏锐,胜过猎狗,因此须至水中断了气味,他回来发觉我不见,必然追来,多半顺流追杀。老敦只好往上攀爬,扯着藤蔓、枝条趟着水流往上爬,好在他惯于走山路,并不十分吃力。爬了一两里路,上岸进了一条岔路,走一处山坳,中间一个大樟树,枝叶繁茂,鼠精连着打了好口喷嚏了,告诉他爬到树上歇息,再不走了。老敦爬上树,站在树杈上左右看,隐隐看到茅屋的一角,他吓得一哆嗦:却又绕回来了,怪物回来了如何是好。

鼠精淡淡道:片刻就回,你且躺下来睡觉。老敦哪里睡得着,只见对面山脊一对蓝晃晃的灯光,又如鬼火闪烁。由远而近,往茅草屋走去,隐没在草木丛中。

隔了片刻,忽然传来高声怒骂呵斥之声,尖锐、粗暴刺人耳膜,在山谷回荡,接着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之声。昏暗的月光中,只见两盏蓝火诡异地忽高忽低,沿着山谷下去了。老敦长出一口气,他已经疲倦至极,便靠在树杈上打盹。昏沉沉不知睡了多长,心里想着不能谁死,一睁眼,那两盏蓝灯就山坡上上盯着树冠,老敦吓得差点翻下去。这物一动不动地盯着,老敦感觉自己已经瘫软了,紧贴在树杈上不敢喘气。片刻,这物转身离开。老敦松了口气,刚要动弹一下,笼中鼠精轻声喝:不要动。

话音未落,他物又跳上山头直盯树梢。看了半晌,见无动静,转身托地一跳。老敦在不敢看他了。只听鼠精淡淡道:他必是杀了那个女人,放弃此巢穴。老敦把脑袋贴着树干:我连转头都动不了了。

捱到天明,两个下了树,老敦问:他为何不到树下来查看。鼠精笑道:他不喜欢樟树气味。

快去茅屋那边看看。来到茅屋里,推门进去,一个赤精精的女人趴在床上,背上赫然一道伤口,从右肩到左臀,深可见内脏,几乎剖开。床下地面凝集了一滩血迹。老敦直念佛:阿弥陀佛,造孽造孽!

鼠精皱皱鼻子:好大的血腥味。这个女子不知何处掠来的,专供老二奸淫。

老敦一拍脑门:我们都听到传闻,知州的小妾被怪兽掠走。

鼠精:必是此女。快细细搜一搜。

老敦把两个屋子都搜了搜,并无他物。

趁着天色尚早两个赶紧出山,临行之时,鼠精问老敦:有一桩富贵在你眼前,你想不想要!

老敦两个眼睛便放出光芒来,顿时精神抖擞。

12

对锦凤而言,几日之间不啻风雷激变。爹爹那日晚间还高高兴兴跟一家人吃饭。趁他高兴,饭后,她跟着他进了书房问他沈继祖是不是沈家后人,他爹不置可否,只是说沈家之人心机极深,虽奴仆亦如是,步步设伏,犹防不胜防。现在想来,颇悔当年与之交往。

锦凤道:我家若行事磊落,不亏欠他家,也不怕他后人寻来。

张景略看着锦凤叹道:孩儿,你哪里晓得世间的险恶,爹爹若一味任人家摆布,只怕早就尸骨无存了,人之相与有几个是真心实意的,大率皆利益之交,彼此有利则交近,利尽则交疏。

锦凤听得似懂非懂,又问:那个沈振南给爹爹留下的锦囊说的是什么,把什么宝物托付给爹爹了?

张景略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捻着胡须,摆摆手,爹颇觉疲乏,明日再说与你听,你先退下去吧。

锦凤只得起身出来。谁想次日天色未明,她正睡得迷迷糊糊,常妈推醒她:老爷中风了,说不出话,动惮不得!她爬起来披上衣服,来不及梳洗跑到他爹床前一看,心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秘事的后半截大约要烂在爹爹的肚子里了。

两日后知州便至,说府内饲养了巫蛊精怪,大批士兵围住宅邸,府内一阵大乱,人心惶惶。

常妈拉他到一边告,说老太爷中风那夜她夜起,无意往窗外看去,一黑影从老太爷的院子跃出,一闪而过。她以为自己眼花了,揉眼再看不见踪迹。锦凤心中疑惑,怪兽传言甚嚣尘上,丫鬟婆子闲下来便讲,莫非真有其事,莫非真与爹爹有关?跟那段秘事有关?掌灯时分,小丫鬟慌慌张张跑来,内宅被士兵看起来了,一律不让外出。女眷一片慌乱,啼哭尖叫喊骂。常妈看着她:小姐,赶紧收拾金银细软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她每月的月例不多,花钱的地方也不多,随手便赏给身边的丫鬟婆子。金银首饰倒有一些,常妈都知道,便叫常妈去收拾。

纷乱间只见管家由两个官吏看着到门口:小姐,知州大人有话要问。

常妈脸色一变,不由地拉住锦凤:管家,不能把小姐带出去吧。

管家一跺脚:常妈,如今还由得了你我吗,小姐,不要怕,只是问问话。

锦凤虽一直在闺阁,未曾涉世,竟也不见慌乱,轻轻推开常妈,向管家道:无妨,我跟你去。

到了晚晴楼,一室生辉,官吏士兵看得眼睛都直了,知州不觉也直起身子,众目睽睽之下,她竟从容走来,宛如赴宴会一般,近前盈盈一拜,也不下跪,知州一愣,他原想先来一个下马威,煞煞官宦小姐家的傲气,让她有坠入深渊之感,然后在慢慢施恩,叫她感激涕零,便可以握在手心。不过眼前这位小姐艳若桃李,却无冷若凌霜之态。他于是故作严厉喝道:你是何人,因何不跪?

锦凤微微一笑:我是本宅主人之女锦凤,知州大人在我家拜会主人,因而令其府内上下跪拜。此非公堂,亦无旨意令士兵查抄张府。

这话把知州问得一愣,可不是,张府饲养精怪至今尚不过是揣测之词,并未证实,便教士兵封了宅院、设堂审问,若有人参上一本其罪非轻,不过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知州暗想,若叫她难住,日后如何将他摆布,便正颜厉色道:怪兽首现你张府,吃掉两头看门猛犬,跃到街心,吓疯更夫,又吃掉佃户的牛。你父久在朝廷,如何不报官,反编造麒麟神兽下界之言哄骗村民。又,你家厨役老王,专熬药材,举止怪异,次日雨夜无故失踪,非刻意掩盖行迹,何以至此。又,人言你生下来便一室生辉,异端非止一处。你又何可说?!这番话如连珠炮一般,管家及张家人皆吓得面如土色,不知道锦凤如何作答。

锦凤淡淡道:禀大人,怪兽始发,屠狗杀牛,并无人看清面目,以我父之谨慎,如何肯惊动地方,且归乡不久,传扬出去,必损清溢。见村中人心惶惶,故以神兽之说安定人心。至于王厨,性情乖张,多与人不合,我父因其是沈家故人所托,格外优容。且不知他与何人置气出走,且他所煎之药,皆是我大兄从崖州所采买,滋补养生之药。

知州冷笑道:既是人服用,如何王厨端药进二门,常常背着他人。二门内十几间房如何空置,不是饲养怪物又是做甚?

锦凤答不出来,秘事他父亲只说了一半,许多事情她多不知晓,不知如何作答。当下摇摇头:此非我所知。

知州嘴角露出一丝得意冷笑,总算把她压下去了,下一步便是将她制服。便冷冷道:你父对你言从计从,如何不说你与听,休要狡辩,速速从实招来,不然,嘿嘿,休怪本官动刑。冲下面官吏一使眼色,两个腾腾快步出门,把夹棍、拶指、掌嘴、竹签等刑具拿进来,往锦凤脚下一丢。

锦凤吓着了,花容失色,眼神慌乱,望着管家和张家人。

只听屋顶一阵叽叽尖锐冷笑,轰隆一声屋瓦碎裂,一道黑影坠到知州面前,闪电挥爪,知州脑袋飞落一丈之外,再挥,知州身后两个之士卒身首异处,转身跳到官吏群中,又咬又拍,眨眼之间,尸横遍地。屋里活着之人皆战栗,不能挪动分毫。巨鼠走到锦凤身边,绿晃晃地目光看了她一会,忽然张口道:休怕,无人敢伤你。说罢托地一跳,撞破屋顶,只听外面士兵喧闹,弓箭乱飞,巨鼠跳到士兵群中,猛冲猛撞,如虎如羊群,片刻之间躺下一大片。

锦凤跑出来看时,院中已无声息,月光之下,死尸枕地,遍地鲜血。

13

怪兽临走时扬言要杀光所有人。屠戮士兵之时,撞上看热闹的村民同样爪子一挥,砍下人不分青红皂白。剩余的官吏士兵哪里敢留,沿着官道落荒而逃,刀枪弓箭丢得到处都是。

上坪村无论贫富纷纷逃亡。明晚怪兽再来,焉有命在?!连夜收拾家当,举家逃命。

锦凤站在台阶上,望着满院子死尸狼藉,鲜血淋漓,心中又惊骇又悲凉。常妈从屋里转出来,走到身边,小姐,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收拾一下逃命去吧,常贵和他爹在崖州乡下买了几亩田宅,也可以度日,你将就一下,我们常贵来照顾你。

她的意思很明显,锦凤如今也不是官宦小姐,委身给常贵就算了。

锦凤苦笑一声:谢谢常妈好意,你我虽主仆,实则母女,你还有家小要照看,须赶紧逃命。如今我家已经败落,罪责难以洗脱,纵逃,官府也会到处缉拿,反连累他人,如今我两个兄长皆不在,父亲又重疾在床,家里上下皆逃命,自顾不暇,谁能照看他?我岂能弃父不管?你只管去吧,将昨夜的收拾的首饰盒带上,算我的一份心意。

常妈见说她不动,说了声小姐保重,便往里去。锦凤挂念父亲,也转身往里去,忽而从门院门外闯进十几个人,一个喊道:快跑、快跑,晚值钱的就抢光了。她听出这人的声音,依稀的记得他是族中的张蚂蟥。他们在死尸间跳跃,踩着一地的鲜血你追我赶。锦凤知道府内要被洗劫一空了。她赶紧向父亲住得院子跑去,她赶到时,一老汉肩头扛着一个大箱子从院内出来,眉花眼笑。

锦凤一声喝问:你把我爹如何了?

老汉却不怕,冷笑道:你如今也不是千金小姐了,落魄的凤凰不如鸡,我老汉老婆死了十几年,正好缺个女人….

锦凤见他满嘴污秽,便冲进院子,到他父亲的卧房,屋里点着蜡烛,照得分明,翻得一片狼藉,帐帘被扯开,张景略直挺挺躺在床上,嘴巴张开,眼珠等得大大的。

爹,爹!锦凤连喊几声,没有回应,伸手在鼻孔前一摸,没有鼻息,已经气绝身亡。锦凤不觉悲从中来,父亲听到前面纷乱之声,又逢人入室明火抢劫,焉能不惊悸?一月前荣归之时何等威风热闹,谁知现在竟腥红血雨,家破人亡。

锦凤坐在窗前,她知道眼泪无济于事,将来如何,不敢去想。眼下最紧要的是找到大哥、二哥,安葬亡父。然而,大哥、二哥多年不曾省亲,其中又有何隐情,家遭横祸,必然牵连到他们,他们会不会想张族子弟一样逃走不管呢。

天光微启,门外脚步声响起,锦凤抬头看时,春桃、夏荷闯进来,看到她扭捏不安,春桃道:不是我们自己要来,是我们爹逼着我们来的。

锦凤凄然一笑:我不再是什么小姐了,以后怕是连你们都不如了,你们到处看看还能翻出什么来么。

夏荷从身后拿出一个鼓鼓的布袋,递给锦凤:小姐,这是我从厨房找到的蒸饼,留给小姐吧。

锦凤一想可不是,自己从小便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来不知柴米油盐,日后无钱无粮,如何过活?

春桃拉了一把夏荷,走啦!两个退出去。

说道粮食,锦凤忽然觉得肚内一阵饥饿,她记得两餐没有进食了,慌乱之际,忘记饥渴,于是伸手去布袋拿出一个蒸饼啃起来,这是给出远门仆人准备的干粮,自然粗粝,不过饿饿难耐之时,吃什么都香。

锦凤大口吃完,方要拿第二个,院外一阵急促脚步,她慌忙把布袋藏在身后,她不能连这点点食物都叫他们抢掠了。

锦凤小姐、锦凤小姐!这人在门口喊的着急,一听声音有点熟,等来人闯入,看清是沈继祖宗和一个黑壮小厮。锦凤见了,心里一阵温暖,一股冲动想站起来投入他的环抱,然而她很清楚这个姓沈的来历不轻,似乎每个人都藏着秘密,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她把这种热切的冲动压制下去了。

沈继祖一愣,锦凤的表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走近了,我到处找你呢?现在还不是悲伤之时,逃命要紧。这次神兽闹得非同小可,不用多久,官吏再来查案,再想逃脱无异登天。

锦凤淡淡道:如今我还有哪里可去呢,到哪里不是连累他人,谁肯收留我呢?

沈继祖:你不必忧愁,我家亦有田宅,何不随我到家先逼祸。

锦凤:老父尸骨未寒,还未安葬,如何便弃之而走。

沈继祖:如今不同往事,官吏士卒亦狼藉满地,何必拘泥一时礼法。待他日得志,可从容风光大葬。

锦凤:此事有许多蹊跷,诸多不解之处。如今外间嚣嚣,都以为我家是始作俑者。可怜我父受惊死,无法分辨,我若一走了之,何人替我家抗争,不仅关系我父一生清溢,更干系到我九族的生死。

沈继祖叹了口气:我以为你熟知内情,不想你父连你亦隐瞒,不知何故。事到如今,不妨直说,我祖父与你父是故人,我祖父遭难时,将我曾祖时所饲养的神兽转托你父,神兽善测吉凶祸福。并叫饲养之仆王诚相随。原本约定待我能自立时取回神兽。不想神兽性情大变,不受人约束,到处杀人。不知何故?!你父未曾跟你提及一二?

锦凤心想父亲所说的半截秘事大约跟此有莫大干系,沈继祖所言有几分可信尚未可知,她便摇了摇头:我家大哥二哥想必知晓。

沈继祖:你一个女流留在此地,如何应对虎狼官吏。

锦凤:我既受张家富贵,亦承张家祸患。

沈继祖见她说得坚决,便道:你如此,你自保重,待我回家联络各方,设法替你经营。

锦凤微微一笑:如此多谢沈先生。

沈继祖看了锦凤一眼,转身拉着蛮牛便走。出了院门,蛮牛还在往院内张望,沈哥,她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没人伺候,恐怕连饭都吃不上,如何不多劝劝她跟着走。

沈继祖:若再耽搁下去,叫官吏盯上就走不脱了。锦凤虽好,却不能因一妇人误了大事。他日辉煌腾达之日,何愁没有好妇人。速走,速走!

蛮牛咧着嘴说,如此气派的宅院现在没人敢住了。

沈继祖:你晓得什么,深宅大院有哪个没有血腥。

两个慌忙赶出来,迎面碰见老敦探头探脑地望,蛮牛喊:爹,你在这里做什么,不要命了,还不快跑!

老敦把手一伸:孩儿,你休走,跟爹在进去搜寻,看能再找些什么来。

蛮牛闪避到一边:我如今不想跟你过穷日子了。

老敦:爹如今苦尽甘来,你只须听爹的话,爹再不会叫你吃苦。

蛮牛踌躇,沈继祖看了他一眼:你是跟我还是跟你爹。迈步便跑。

蛮牛冲老敦喊了声:爹你保重吧。便跟上去。

老敦望着儿子背影摇头:没福的东西,如今我也不缺你这样的儿子。日后做了老太爷,儿女成群的,谁在跟前都是规规矩矩的。见左右没人,便迈步到里面,不往他地,径往张太爷寝房,进门见锦凤坐在椅子上朦胧。她实在太疲乏了,靠着椅子竟睡着了,听见脚步声蓦地睁开眼睛,一个面目黧黑、满脸风霜的老汉双目灼灼地盯着自己,便站起来一声娇喝:你又来做什么,抢了钱财还不逃命,不怕怪兽再来么?

老敦嘿嘿一笑:你放心,怪兽不会再来了,老汉放你不下,细皮嫩肉的,家里柴米都没得下锅,如何是好?

锦凤能感受到他目光灼热的欲望,似乎随时将冲上来将自己扑倒,便又厉声喝道:你洗劫我家已经犯了王法,官吏再来查案时,岂能任你胡作非为。

一提到官,老敦便吓了一跳,语气便软下来:又不我一人拿了,况且你们家也是抄家灭门的罪过。

锦凤厉声喝道:看你模样想是我家佃户,我大哥二哥势力不小,我家若无事,你又当如何?

老敦听罢,目中凶光一闪,便慢慢逼上来,忽听院子有人喊,小姐小姐。

锦凤听是春挑、夏荷的声音便大声应道:我在里面!

老敦看了一眼锦凤,道:你迟早会来求我的。转头便往外走。

锦凤瘫坐在椅子上,汗透重衣。

14

原来春桃、夏荷放心不下锦凤,出了门,火光中许多人进进出出的搬东搬西,春桃对夏荷说:小姐一个人在里面,有人起了歹心怎么办。夏荷说:爷娘不要我们了,卖到这里,上上下下不把我们当人看,只有小姐不嫌弃我们,待我们好,如今正是我们报恩之时。两个便踅回来,见许多人在洗劫粮仓,春挑告诉夏荷,我们赶紧去搬点米藏起来吧,不然小姐日后没吃的了,便寻着两个布袋,装了两袋米到进了二门,众人乱纷纷,也没人在意她们。她们便推开王厨常来的那个跨院,这间一向少有人气,阴森森的。

春桃看着夏荷,藏那里好呢,藏房间里叫他们翻出来。两个放下米袋,在房门前转悠,到北墙墙角,忽见墙上安着一个鼠头,把春挑吓一跳,以为一直老鼠停在墙,一掌拍下去,只听吱吱呀一声,墙角处竟然打开一道门,可容一人出人,原来是隐蔽的夹墙,往里看时,影影绰绰的有个人立在里面。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扑鼻而来。两个丫头吓得转身就跑,径直找到锦凤。

锦凤听了,便对她们说,必有蹊跷,引我去看看。天色已晓,天上还有几个稀疏的星星闪烁。春桃、夏荷引她到夹墙边,往里一指,尸体倚墙而立,面向里面,后背有一处伤口把一带的衣服染红。

锦凤看了看,点点头:必是老王厨。待我进去辨认一下。

春条捂着鼻子道:尸体已经发臭了…我娘说,鬼魂会附体。她们两个踌躇着,不敢跟进去。

锦凤迈步往里,夹墙并十分拥挤,可容两人并肩而行,她心中暗想,当初造夹墙用意何在,靠近尸体一股浓烈的腐臭之味,她掩住口鼻,到尸体跟前,她竭力不想碰他,错过去看脸时,那厢光线昏暗,看不清面目。锦凤把心一横,伸手把尸体头颅扶正,只见死人不是老王却是谁?面目狰狞,两眼蹬大,眼珠似乎要努出来。锦凤不敢再看,慌忙跑出来,扶着墙头弯腰呕吐,把吃过的这点蒸饼全吐出来,直吐到腹内无物可吐,她冲春桃,夏荷两个喊:水、水。两个慌忙出去打水,不一会打来两盘水,锦凤把扶过尸体的右手洗了洗。

是谁杀死了王厨?如果是怪兽何必将他藏起来?如果是府内其他人,因何杀人?仅仅因为怨愤?父亲为何对王厨失踪为讳莫如深?为何没有派人来搜查此处?她望着墙上的鼠头沉思,种种行迹表明,我家饲养怪兽不假,王厨饲养这一条大可坐实,我家难逃灭顶。爹爹呀,你一生谨慎,为何犯下这般错误?她心中又无数个疑问,愤懑难纾,啪地一掌打在鼠头上,忽听咔嚓一身,暗门又合上,严丝合缝,外面丝毫看不出来。

三人出来,到大门口 几个光着黝黑脊背的年轻男人站在台阶下直勾勾地盯着锦凤,似乎要把她一口吞下。锦凤立刻觉察出他们浓烈的恶意,若无两个丫头在,恐怕他们便冲上来欲为非作歹了。锦凤问春桃:他们是何人,你认识吗

春挑说,都是小姐家的佃户。

锦凤:如何不逃?

春挑:他们到哪里不做佃户,现在从小姐家搬了钱粮,正欲更多,如何肯走!

锦凤心想,如今羊已经变成狼了,再留在此地恐怕骨头渣子都会被吃掉。于是便冲他们厉声喝道:你们洗劫我家,县衙今日必派官吏前来,教你们难逃惩处。

几个人觉得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文文弱弱,正可任意摆布,不想气势逼人,互相看了看,退了几步。

锦凤又厉声喝道:我大哥二哥料想今日便可赶到,到时便跟你们一并算账。

几个听了,一哄而散。

锦凤望着两个丫头,此地不能久留,我们速去县衙。

上了官道,人来人往,锦凤这才把心放下来,县城离此三十里,锦凤不惯远足,歇了五六次脚,日中进了县城。

县城不大,找人一打听,便到县衙,春桃、夏荷望着锦凤,小姐,我们真要进去吗?

锦凤知道他们怕官,便笑道:你两个回去吧,我独自进去。

春桃慌忙摇手:小姐不要,我娘说衙门有许多折磨女人的刑具。

锦凤淡淡一笑:不妨事,我是官身,料他们不敢这般待我。便走到台阶前,值守的衙役无精打采地靠着墙壁,张大嘴巴打着呵欠。忽然眼前一亮,一个丽人站在眼前,不由地打起精神来。

锦凤对他说:速进后堂通禀,就说张侍郎家千金求见,有要事相商。

衙役吃了一惊,见她气度非凡,不敢怠慢,慌忙往里面一溜小跑。时间不大,只见他引着七八个人出来,当中一个胖子翻眼皮上下打量他,锦凤便料定他是知县。未等他开口,锦凤便对他说:知县欲令众人皆知吗?

知县点点头:随我来,便带着锦凤来到后堂,坐定之后,拿出坐堂的气势,看着锦凤道:你是哪个张侍郎的千金?何以独自上我衙门?

锦凤冷笑一声:知县大人好生闲逸,辖内出了惊天大案,竟能不为所动,似没有发生一般。

知县差一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你是何人?

锦凤叹了口气:我乃上坪村致仕张侍郎之女锦凤,想大人亦曾到张府拜会。昨日知州到我府查案,大人竟然作壁上观?夜间怪兽现身,屠杀知州及许多官吏、士兵、村民,难道大人未曾耳闻?我父因此惊悸而死,院内死尸狼藉。大人竟能安坐,日后上官问起来,如何作答?

知县把牙一咬:你来的正好,将你拿住了便可,传闻你便是操控怪兽之人,来呀,先把她收监再说。两个衙役便闯上来。

慢着!锦凤厉声喝道:我若能操控怪兽,夜间将其唤来,你们如何抵挡?

知县和众人一愣,知州带着许多士兵都不能抵挡,何况县衙,必遭屠戮,如何不慌?

锦凤淡淡道:我家族人奴仆皆已逃走,我留下欲查明原委,还我爹清溢。你们若以犯人对我,百般折磨,我身体孱弱必有好歹,上官来问, 你们如何交待!

知县听罢,便冲衙役摆摆手。

锦凤道:我父尸首尚在上床榻,请速派人埋葬。且夏日炎热,尸体腐败,易成时疫,请大人派人掩埋。昨夜我家遭村民、佃户劫掠,钱粮洗劫一空,请大人追查。

知县目光一闪,道:如今谁敢去上坪村,怪兽再来,无异送死。

锦凤道:我愿意领人前去,怪兽若来,我一身挡之。

知县沉吟半晌:你且在我衙内住下,容本县从容安排。来呀,叫夫人来。少时,进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知县吩咐她:带张小姐到内庭歇息,好生招待。这妇人呲牙一笑:奴家省得,便拉着锦凤往外。锦凤知道自己被软禁起来了,凶吉难测,只好随机应变了。

知县和师爷几个商量了半日,派了两个胆大的去把张府大门封起来,尸体一概不动,如此钦差问起,可进可退。然后安排十几个衙役到处巡查上坪村人下落,查明之后便拘到县衙拷打,逼问从张府抢掠的钱粮下落。张府钱财无算,到时造册可多可少,中间有多少油水可捞。况且还有一个美人送上门开。

知县想到美处,不觉哼了几句戏词:冤家呀,叫二哥如何不想你!

14

入夜之后,上坪村一团漆黑,不复往事灯火闪烁的景象。村子的外围反倒可见新星点点的灯光,皆是由佃户们简陋的茅草屋或土砖屋透出来的。此番趁乱洗劫让他们陡然而富,夜里都点上罕见的蜡烛了。

老敦自然也不例外,脏旧的饭桌一角点着一直蜡烛,照得透亮,桌上摆着一盘牛肉,一叠花生米,半只猪鸡,一壶酒了,桌子的一侧摆着一个木笼,木棍皆手指粗细,鼠精蜷缩在里面,一对眼珠小心翼翼地盯着老敦。老敦大喇喇地坐在条登上,一口酒一口菜,很是惬意。他忽然望着笼中的鼠精:老耗子,你算算我何时能娶上一个黄花大姑娘。他眼睛布满血丝,被欲火熬得通红。

鼠精笑道:你从张府抄了许多钱财,何不去勾栏玩个痛快。

老敦乜斜着醉眼看着鼠精:当初你告诉老子能娶上好几房,现在却打发我去妓院,你不是能掐会算么?说着调转筷子往笼里捅过去,正捅到鼠精的肋部,鼠精疼得猛地一抽搐,笼子差点翻倒跌到地面。老敦伸手扶了一把,嘿嘿笑道:日后我问你一件事,你若说的不准,我就拿铁钳捅你。

鼠精疼得眼泪汪汪的,皱眉道:我说巨鼠不来,果真不来吧。我叫你半夜进张府洗劫金银,让你发了财吧。

老敦端起碗呷了一口酒,冷笑道:那不过是你哄我去帮你偷药罢了,你若复原,头一个便将我吃掉,不然也是跑掉,枉我冒死救你一场。你须知道,即便你修炼五百年,也不过是一只老鼠而已,我虽贫穷,也还是人,畜生如何斗得过人。你跟我养的牛狗没什么两样,别以为会说人话便可以摆弄我。

鼠精叹了口气,它未料到主从关系转瞬间便逆转了。那日深夜老敦背着一袋钱财回家之后,鼠精便迫不及待的问他:,我交代你去取的药取来没有,都是配好的,明日煎好给我吃。

老敦放下钱财,说:人太多了,乱纷纷的,没寻到!

鼠精大怒,尖锐地呵斥道:你竟敢跟我耍滑头,你能找到钱财,竟然找不到我的药。我能让你富贵,也能让你贫穷,能叫你生,也能叫你死。

老敦唯唯诺诺,连连谢罪,莫生气,莫慌,老汉立刻就去,又取了一个空布袋出门,走到路上,越想越不对,我如今也有钱了,难道受一只老耗子摆布,他现在软弱,倘若它复原了,还不将我视作奴仆,不如先下手为强。想到这里,他便踅回,推门进屋喊道,哎呀,我忘带一样东西了,鼠精问他什么,忽眼前一黑,被布袋子套住,它大声喊叫:你想做什么。老敦系上布袋口,往地上一丢,鼠精跌得昏头婚脑,知道形势倒转了。老敦连夜做了一个木笼作它的囚牢。原先从山上带下来的铁笼,被他丢河里了。

在木笼中呆了几天,鼠精吃筷子捅了好几回,他活了五百多岁从未吃这般苦头,老敦一喝酒便喜怒不恒,行为难以预料,它心想如果不尽快逃出去,迟早被他整死。

鼠精知道若不作答,或答非所问,老敦又该发怒了,极可能把自己的肋骨捅断,它想必须找一件事情让他忙碌起来,看押松懈之后,才有机会摆脱。

便强打精神:我承认遇到克星了,如今我服了你,再不耍花样了。我认你做主人,为你效力。主人,在你欢喜之余,我当提醒你须把财货藏好,众人皆知张家佃户劫掠了张府,必然眼红,倘若夜间纠结一群人来抢劫,主人身单力孤,如何匹敌。

老敦听罢,脸色一变,顿时慌乱起来,望着鼠精说,我都藏好了,藏好了。

鼠精从容道,两间房如何藏得住东西,一搜便搜出来了。

老敦:你说藏哪里是好。

鼠精:自然是远离房子之地,只有你知,他人不知之处,如此方可安稳。

老敦点点头:有理有理,我夜里睡觉生怕有闪失,抱着钱袋睡觉。幸亏你及时提醒。

便无心吃酒,皱着眉头盘算起来。鼠精知道该点到为止了,便闭上眼睛,把脑袋靠在桌面上睡觉。

老敦盯着它看了一回,腾起起身出去了。它听见门外有刨土之声,他估计在重新藏他的钱财。鼠精抬头望望明晃晃的蜡烛,光亮让它很是不安。它用牙齿挨个啃了啃木笼的棍子,都是用临时用砍下来做的,并未干燥坚硬,它选定一个从中间拼命地啃起来,蜕皮让它的牙齿失去了往日的锋利,它啃得很费力,感觉啃了许久才啃出一个缺口。它不得不停下来歇一会,忽听外面刨土生停了,鼠精忙停下来,转了一个身,把被啃木棍的缺口挡住,再接着装睡,老敦走进来,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忘记吹蜡烛,燎着屋子如何是好。忽地一口把蜡烛吹灭。听他脚步声离开了,鼠精起身接着啃木棍,它感觉自己很衰弱,牙齿都快松掉了,疼得它眼泪快流出来。它不敢停下来,啃呀啃,终于快啃到头了,忽而它听见外面沉重脚步响起,是老敦,它的心颤抖起来,若老敦一点灯,必然发现,少不得一顿毒打,一定会给自己换铁笼了。急中生智,它模仿起盗鼠衣的贼人的声音:老二,不要慌乱,等他睡熟了再下手。

脚步声果真停下来了,老敦心里肯定很是疑惑,又惊又怕。鼠精使出浑身的力气用脑袋把那根木棍一顶,木棍只剩外层的一点皮,它几口把它咬断。然后用脑袋使劲往外顶,把断木棍两侧撑开,咔嚓一下笼子翻在地上,跌的它眼前冒金花,它费劲力气把笼子翻正,把脑袋挤出来,断木的棱角擦得它柔嫩的皮肤火烧火燎地疼,有一根倒刺似乎要把他剖开,一定在身上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它顾不上许多,咬着牙把整个身体挤出来。它跑到墙根,轻轻走到门口,门被虚掩着,它从门缝挤出探出脑袋观察,看见老敦身体隐在墙角,脑袋往屋后的方向探看,它轻轻挤开门,伏到柴堆后面,刚要往草丛跑去,老敦转过身来,喃喃自语道:是不是我方才听错了,我且问问耗子再说,他转身拉开们进屋。鼠精看见屋角有一堆引火用的干草堆,它拼命地钻进去盖住身体。

屋里一声暴喝,该死的老耗子,你竟敢耍我,待我抓住直接杀了炖肉吃,你还能跑多远,

你藏不住,待我从草木里把你翻出来,他举着蜡烛出来,到处寻它。鼠精伏在草堆里一动不动,也是真累了,它干脆闭上眼睡了,若是被捉只能听天由命了,它几次感到老敦的脚都快踩到它身上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它一睁眼,看不到蜡烛光了,它伏在地上听在,没有动静,它不敢贸然出头,害怕老敦就在门口盯着。它趴着不敢动,咔哧咔哧,它听见熟悉的呼噜声,它把头慢慢探出来,只见老敦坐在椅子上脑袋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它轻轻地从干草堆出来,外面黑洞洞,不过它能看得分明,它抖擞精神径直往村里去。爬到张府门口,它能闻到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和尸体腐烂的臭味,令它作呕。然而,到门口它还是很高兴,大门贴着两条交叉的封条。它不识字,便欲从狗洞钻进去,只要吃下几副药去,它便能复原一些,皮毛变得坚韧,牙齿、爪子重新变得锋利。忽然台阶上蹿出一条狗来,呲牙冲它咆哮,它被吓得一激灵,今非昔比,如今随便一条狗便能把他撕的粉碎。它故技重施,朝着狗厉声喝道:该死的畜生,看我不敲碎你的狗头。狗吓得腾地往后一跳,夹着尾巴跑上台阶。趁着狗蒙头转向之际,鼠精一溜烟从狗洞钻进到里面。


14

黎明,大雾弥江,来往船只靠岸停泊。

沈继祖带着蛮牛在上坪的下一个码头,重金雇得一船径直往长沙。走了数日,到吉州码头时天黑了,于是靠岸停泊。一大早起来,起了浓雾,船家见怪不怪,上岸去采买米面等物。沈继祖睡不着,走出船舱,影绰绰见斜对岸一直大船的桅杆。心中诧异,昨日黄昏犹可看清江面,并不见这只大船。蛮牛也起来了,走到他身边,这家伙一向能吃能睡,牢记沈继祖的教训,强忍心中无数疑问,并不多问。沈继祖心事重重,当着船家更不愿多讲。

沈继祖望着江面,喃喃道:行船太慢了,事情紧急,待我回家找我王爷爷问明,神兽也不知往哪里去了,还在不在上坪?

蛮牛:它如此厉害,有谁能把它抓住呢

沈继祖叹了口气:我若不得神兽,光复便无望。当年我太祖从戎时,便得神兽之助,故每战必捷,威震北境。

蛮牛:它比猛虎还厉害,用它杀敌,谁能抵挡?

沈继祖摇摇头:此言差矣,凭它如何厉害也不能杀光千军万马。听王爷爷说,神兽夜间出没无踪,极善打探敌情,说与我太祖知,故每战我太爷料敌如神,如何不胜?

蛮牛忽然想起什么来了,拍着脑袋说道:我说那几天我爹怪怪的,那晚我回家到门口,见他一个人对着桌子说话,仔细一看是一只怪兽,猪仔这么大,长得老鼠。开口说人话,告诉我爹做这个做那个,我的娘,吓得我魂都没了,我就跑开了。

沈继祖忽然转身看着蛮牛:这等紧要之事你如何早不说?!

蛮牛吓得一条,往后退了一步:沈哥,我又做错了什么吗

沈继祖:你把你爹和那怪物怎么谈话说与我听。

蛮牛见他如此郑重,不敢怠慢,便把老敦与鼠精的对话学说一遍。他记得甚是清楚,一句话都没有遗漏。

沈继祖听罢,沉吟道:此事必有蹊跷,等雾散去,掉转船头往上坪区,找到你爹和那怪物,水落石出。

蛮牛:倘若官府派人捉拿如何是好

沈继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太阳升起,大雾消散。对岸的大船露出来,船头立着一杆大纛,上书奉旨查案四个金灿灿的大字。船头立着十几个人。当中一个老道,白发童颜,身披鹤氅,手执拂尘,凭栏而望,下手站着一个彪形大汉,右肩上缠着一截厚厚的羊皮,一只巨大金雕停在上面,目光敏锐地盯着前方。老道身后站立十几个人,各个腆胸叠肚,两手叉腰,目光灼灼。大船启锚了,开波劈浪,瞬时驶过去了。

沈继祖看着蛮牛道:必是查案的钦差。我们乘坐的小船如何赶的上他,须得弃舟等岸,快马昼夜兼程赶回去。

蛮牛:不等船家吗,给了他许多钱。

沈继祖:来不及了。反正也是张府抄来的。

当即来到东市买了两匹快马,城中不敢疾驰,出了城跳上马背,到日中一口气跑出六十里,人马皆是气喘吁吁。路边有个酒馆,于是在酒馆歇脚,人吃酒肉,马吃草料。

正吃着,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有人高声喊道,闪开闪开。

沈继祖跑到门外来看,十几匹快马疾驰而来,尘土飞扬,等靠近了,为首的正是吉州缉盗吏冯坚,想是接到了钦差的文牒。那日沈继祖被吉州知州讯问之时,早记住了冯坚模样,当即把头一低,闪身到酒馆内。

两个吃完饭,略略歇了一会。牵出马打马扬鞭,这一程跑了八十里,天渐渐的黑下来,路边是一个驿站,十几匹就栓在驿站外面,便知道冯坚一行在此打尖。两个不敢驿站外投宿,怕冯坚认出来。再赶五里有见小旅馆,两个便停下来在此歇息。亮光甚是明亮,跑了这一天,两个都很疲乏,蛮牛躺下去便鼾声如雷,沈继祖心想若叫冯坚跑到前面,把老敦拘了,却不是叫自己白跑一趟。便骨碌爬起来,把蛮牛推醒,醒来,醒来,我们须做一件要紧的事。蛮牛揉揉眼睛,我们连夜赶路么,人受得住,只怕马受不了。

沈继祖:不必多问,你随我来便可。当即走出房间,悄悄开了旅社的门。月光照得路面明亮,沈继祖带着蛮牛来到驿站,见马群还在驿站外,都拴在马桩上,都趴在地上歇息。

驿站四周寂静如死。

沈继祖悄悄地接近马群,将缰绳都解开,两个拉着缰绳欲拉马走,一匹马稀溜溜地叫了一声,把两人吓得一跳,再拉不动。沈继祖记得王忠祥教过他,赶马群须得把头马制服。他相了相,挑了当中一匹强壮的马和蛮牛两个一个在前面牵,一个在后面赶,这马一动,果然后面的马都跟起来。沿着官道牵了三四里,在马屁股上猛抽几鞭子,马群往吉州方向狂奔。

吉州驿站马匹稀少,明日冯坚等人醒来,哪里去弄马匹来赶路。

两个回旅社歇息不提,次日早早起来赶路。一路晓行夜宿,第三日日中赶到上坪村村口。稻田两边大片水稻成熟了,一阵风吹过,稻浪起伏。田间地头却不见一个人影,正是中饭之际,烟筒却不见炊烟升起。层层叠叠的屋舍只有一片死寂。

两人不敢进村,沿着山路绕道去老敦的茅舍。走近一看,茅屋四周挖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坑。蛮牛吃了一惊,赶紧几步跑上去,推开门,桌上摆着三盘菜,散发一股臭味,苍蝇群嗡地一声散开,到处乱飞。 再推开另一个茅舍,屋里摆设如旧,床上的草席仍旧铺着在,被汗浸的油光发亮。沈继祖把两个屋子都细细看了一边,没发现任何端倪。

蛮牛喃喃道:我爹哪里去了,他从来舍不得吃肉的,如何肯浪费这么多酒肉?因何把屋子四周挖的到处是坑。

沈继祖:将马匹拴了,找其他佃户一打听便知。

两个当即把马拴在树上。蛮牛与其他用户相熟,便一家一家寻过去,奇怪的是都是空空如也。两个面面相觑,难道神兽夜间又来了,整个上坪人的人都逃光不成。不然稻谷收割在即,不是危及性命,谁肯舍弃沉甸甸的粮食?

两个转来转去,转到池塘边,忽见两个蓬头垢面的人从树后转出来,两人追上去一前一后拦住。

一个看着沈继祖喊道:秀才,你如何回来了。

两人仔细一看,原来是春桃、夏荷。

一问之下才清楚,原来是知县派来的衙役把村中没逃走的人都拘在挨着张府的一处大宅子里,每日严刑拷打逼问抢掠张府钱财的下落。一些逃到附近的村民听怪兽不再来,舍不得田里的稻谷,又回村里来,不想正是自投罗网。

春桃、夏荷两个因常挨家里打骂,赌气跑出来,靠挖地里的红薯充饥,夜间便樟树后铺一堆稻草睡了,反倒成了漏网之鱼。

春桃满脸焦虑地望着沈继祖:沈先生,快设法去救救小姐吧,小姐还押在县衙,不知凶吉如何。

沈继祖淡淡道:我再三劝她跟我们一起走,她听不得,事到如今。如何解救,只怕早早被知县奸淫了。

春桃、夏荷虽弩钝,也知道他所指。夏荷冷淡道:原来锦凤小姐看走眼,还以为你是有情的郎君。

沈继祖忽然眼珠瞪起来,抬手一巴掌扇在夏荷脸上:狗淫妇,你是什么猪狗,也敢来指责我。若不是因此妇人,我何至于耽误这许多日子。

夏荷被打的脑袋一歪,春桃见状,慌忙扯了她走了。

沈继祖望着她们背影恨恨说道:贱卑,唯有皮鞭和掌嘴让他们清醒。

蛮牛似乎也被他狰狞的面目吓着了,往后退了一步。沈继祖觉察到了,安慰道: 你不必担忧,我两个患难与共,我便是日后发迹了也会待你如兄弟。

蛮牛:我爹一定也被他们关起来了,下一步该当如何?

沈继祖:等到夜间,我们去看看,见机行事。

这夜,乌云遮月,蛮牛地形熟,前面引路,两个贴着墙壁,摸黑来到张府门口,一股股血腥和腐烂的味道飘散在空中。忽然一阵凄凉的惨叫声响彻夜空,两个毛发倒立,摸到一处墙角,看见灯光从大门透出来,拷打声和惨叫声也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两人蹑手捏起上了台阶,顺着门缝往里看,只见四五个穿公服的衙役坐在廊檐下交椅上,阶下光脊背的肥壮汉各手执一皮鞭正在狠狠地抽打地上的一个人,扒光衣服,灯下可见黑魆魆的皮肤上一道道血痕。

坐在当中一个官吏冷森森地说道:都看见你从张老太爷的寝房出来,怎么可能只拿这钱财。嘿嘿,你自以为是一条好汉,能熬刑过去,告诉你,后面还有十几种刑具等着你,便是天王罗汉也让你张嘴。

蛮牛不由地握了下拳头,不小心碰下了门,里面听见动静,喝问是谁!座上两个衙役拔出刀来,慢慢走出来查看。

沈继祖慌忙拉着蛮牛跑到对面的巷子里,隐在暗处。

忽听有个破锣一般的嗓子喊道:怪兽来了,怪兽来了。

院内一阵大乱,只见院墙上一只黑影嗖地跳下来,从门前不慌不忙地走过,再一跃跃上张府的院墙。

沈继祖看得真切:这东西分明是一个大如猫的老鼠。他扭头低声问蛮牛:你听出来是谁喊得么,是不是从方才过去的大老鼠口中喊出来的。

蛮牛道:好像也是。

沈继祖又问:是不是跟你爹说话的那只

蛮牛摇摇头:那只外如猪仔,这只却是灰色的。

沈继祖沉吟道:难道神兽生产仔不成,王爷爷告诉我神兽为雄非雌,如何产仔?

正欲追上去察看究竟,忽听村头马蹄声急促,往这边而来,过了片刻,火把将路面照亮,原来是冯坚一行连夜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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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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