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军: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小小说)

萧军: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小小说)

刘五斤死了,是在自家屋后半山腰打核桃的时候,被马蜂蜇死的。

“五斤”这名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说的是生下来的体重。要说,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五斤也不算很少,那年月商洛流行一个叫《六斤县长》的戏,若是六斤,那不就几乎成了县长吗。

说起来,五斤也是个可怜人。他三四岁的时候,父亲砍柴从山崖滚落,摔死了,母亲精神失常,不知去向,五斤就他在祖父的拉扯下慢慢长大。祖母死得早,只剩下祖孙俩相依为命。祖父既当爸,又当妈,好不容易把五斤拉扯大,因为家里穷得吃饭都没有盐,自然也没念过几天书就回来放牛了。从此,五斤跑遍了房前屋后的山山岭岭,沟沟岔岔,坡坡梁梁。



男大当婚。可是谁肯嫁呢?一直等到他三十六岁那年,终于等到一个智力严重残疾、说话都口齿不清的四十二岁的“老女子”愿意嫁给他。唉,好歹也算是成家了。“老女子”虽然年龄大,但竟然在五斤四十五岁那年给他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也许是“天意”吧,儿子出生时不多不少,刚刚六斤。远路近道的人都说,“看不出,看不出,要饭的女人生皇上,这娃该不会是个县长吧,看不出这老女子还是个挺能下蛋的母鸡哩。”听了这话,五斤两口子常常做梦都笑醒了。

儿子长大了。吃尽了没文化苦头的刘五斤下决心让孩子不再当“睁眼瞎”。为了这个,他宁愿砸锅卖铁,敲骨头卖血也要供儿子上学。想到儿子十有八九可能是未来的“县长”,他是绝对不允许哪个老师朝六斤洒一点唾沫星星的。

惯大的儿子不争气。上学时打先生,翻桌面儿,什么坏事都干遍,就是斗大的一字认不出半边。好赖混到初中毕业,就到外面去“闯荡江湖”。没过多久进监狱了,听人说是偷了一个公司的电脑,还不少呢,三十台主机,成十万块,判了八年有期徒刑。

自打儿子进了监狱,六十九岁的刘五斤一下子衰老了许多,猛一下看去就像接近八十的老人,头发胡子全白了,腰杆也早歪得不成样子,走路的时候两条腿画圈圈,像笨重的企鹅,又好像喜剧里的主角卓别林。没有儿子提供有限的打工收入,五斤只能从泥地里刨食,靠有限的农产品换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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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说来就来。核桃虽然还没有成熟,但已经被人们打得差不多了。是啊,在核桃越来越金贵的今天。谁会等到霜降过后核桃成熟再去打呢?要是等到那个时候再打,黄花菜都凉了,自家的核桃要么变成那个缺德鬼钱袋子里的人民币,要么变成了松鼠们过冬的粮食。

父亲在他小时候就去世,妻子从来是干什么都靠不上,儿子得在监狱里蹲几年。没办法呀!五斤只好扛起沉重的竹竿,走向自家的后坡,那里是一棵祖传的大核桃树,这几年每年都能打下来三五百斤核桃,卖几千元钱哩。

也许因为树大根深,老核桃树枝繁叶茂,在今年别家的核桃都稀稀拉拉的情况下,捧出了累累硕果。站在树下,一看天的绿果果,五斤心里说,“妈呀,这都是红彤彤的票子啊!”一高兴,二话没说挥起竹竿就打起核桃来。

“咵——”与此同时,“轰——”,一群马蜂向他飞了过来。这些被惹怒的马蜂个个都是骁勇的战将,他们夹起翅膀,带着风声,挺起坚硬的毒刺,毫不客气的围攻没有任何准备的五斤。

刹那间,五斤变成了一只马蜂做的雕像。他用痛苦的双手抱紧脑袋,深深地埋在已经开始枯黄的草丛里。可是,这些被乡下人称为“葫芦包”的马蜂,这些被蜇七下就可以致命的马蜂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他们要坚决捍卫自己的领地,哪怕同样付出生命的代价。

在马蜂猛烈的攻击下。五斤毫无反抗之力,他连一声痛苦的喊叫也没有发出,就浑身抽搐地倒在了草丛里。愤怒的马蜂们仍然不解气,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进攻。那情形,就好像是在一截百孔千疮的树桩上钉满了数不清的贪婪的歹徒,他们喝人血、吃人肉、要人命,他们似乎在向愚蠢的人类宣告:一切挑战他们马蜂的生物绝对没有好下场的。可是他们不知道,这一次他们的“敌人”,只是一个老农民——可怜的“弱势群体”之一。



“五斤,吃饭啦。五斤,吃饭。五斤,回来吃饭。”那是五斤严重残疾的妻子在喊他。可是五斤已听不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躯体已经渐渐僵直,头脑接近麻木。从那一刻,他再也没有醒来。

步履蹒跚的妻子不知道用多长时间,才赶到了屋后半坡上的核桃树下。眼前的一幕让智力不健全的她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被惊呆了的她大声喊“救——命,救——命——啊,我五斤被蜂蜇了……”还好赶上农忙时间,人倒相对集中,乡亲们七手八脚把五斤抬到了公路上,有明白的人很快拨打了120报警电话。

“对不起,病人的情形很严重。我们没有任何保证,请快速转院吧。”在县城不小的医院,白大褂的医生铁青着脸说。“赶快转院,否则就没有希望了。”

转院转院,转院就是转钱。对于穷得只剩只剩下四面墙壁的五斤来说,最没有的就是它。几个要紧的亲戚看不过眼,赶紧凑了两三千块钱把五斤送到了市医院。

“家属在吗,我告诉你们,这个人就是能救活,说不定也是个植物人。你们要是愿意救的话,就赶紧准备钱,最少20万,换血。”在市医院里,穿白大褂的大夫同样铁青着脸,用冷冷的口气对他们说。

千人打锣,一人定音。这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五斤那残疾的妻子。她的眼光扫描了一圈、两圈、三圈后,终于平静地说出了一个字,“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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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换乘了两辆120急救车的五斤,终于乘坐第二辆急救车回来了。家里的几个钱开了急救车接送费用,就“弹尽粮绝”,连下葬的费用也没有了。好在众乡亲这家扛半袋面,那家提半桶油,有人拿了几捆柴火,有人不用说话提了一只铁锅,有人扛来了自家的桌椅,拼凑起来。

古墓显然是来不及了,就连“老房”(棺材)都没有。赶紧放倒一棵杨树,解板子,请木匠随便钉个盒子。杨木做的棺材虽然简陋,也没有涂漆,但总算是有一个安身之所了。墓地呢,实在是不好找,有人脑瓜子活,“要不就埋在那棵核桃树底下算了,让这个可怜的人死了也能闭上眼睛吧。”众人随声附和。就开始在核桃树底下挖坑了。

乐队自然是少不了的。还好,五斤有个自家弟弟这几年在外面做工头,多少也赚了些钱,说乐队的事就靠给他了。于是,这个可怜人的葬礼也蛮像样子的,除了儿子不能顶着孝罐送葬,不能穿着长孝衫磕头,其他的一切还算一项都不少。

“都是狗日的马蜂惹的祸。狗日的,看我不戳破你的窝,教你断子绝孙!”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看着躺在棺材里骨瘦如柴的五斤,狠狠说。“好娃哩,不敢不敢,别再闯祸了。你看,那都是要人命的家伙山。”一位老人赶紧拦住他。

夜幕降临后,有人点起红亮亮的火把,准备去烧死这些害人精。当他们走到树下的时候,发现这里早已经是“蜂去窝空”,他们似乎知道蜇错了人,竟然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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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墓地回来的那个早晨,人们做了这里最简单的模糊面招待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本来已经晴了的天在这个早晨突然下起了秋天里从来没有过得像夏天一样的暴雨。哗哗啦啦的雨很快把这里的山川河流冲洗得面目全非。有一个好奇的人去看那只闯了祸的马蜂窝。发现蜂窝还在,可是它里面空空如也,连一只马蜂卵也没有了。

难道马蜂错了吗?他们没有错,他们要保卫自己的家园。难道核桃树错了吗?不,核桃树没有错,他的累累硕果曾经无数次支撑一个贫困家庭半年的生活。难道五斤错了吗?不,五斤没有错,他只有凭这种方式维持他勉勉强强的半年柴米油盐的生活。

因为请的是本村的的乐队,这对夫妇念及五斤这么可怜,就在葬礼结束后额外免费送一首歌,算是对所有帮忙的亲朋好友的回报。这是当年曾经非常流行的一首歌,《黄土高坡》。“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的歌……”

沿着乐队的帐篷顶看过去,可怜的五斤还真的就把“家”安在了黄土高坡。一颗苍老的核桃树孤零零地站在半山腰上,那只巨大的马蜂窝还在,像一个永远也看不清楚的疑问号,在秋风里摇曳着,摇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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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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