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的爱情

爷爷和八婆的事，我到50岁以后才大概想明白了。

爷爷当了31年队长，性格憨直暴烈，力大如牛，带着一村人刨山求生。村里凡能上工的男女，除了八婆，几乎都挨过爷爷的骂。也就是说，在爷爷的眼里，也就八婆还算个人物。

八婆的年龄比爷爷大一点，按山里的辈分，爷爷该叫八婆“大妈”。八婆18岁守寡，守着个空窑，因辈分太高，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一律叫她“八婆”。新中国成立后，村里人选爷爷当队长，一遍遍鼓掌高呼，爷爷谁也不理，径直走到八婆跟前，大声问：“八婆，你说我当不当？”

所有的人都被吓呆了，八婆也尖叫了一声，但尖叫过后就站了起来，笑着说：“当！”

后来我娘偷偷告诉我：“那是你爷爷壮起新社会的胆向全村人宣布，他爱八婆。”八婆也是为了这份爱才死不改嫁，为这事，八婆差点被沉塘。爷爷被他的爹娘吊起来打了三天三夜之后强行娶妻。之后几十年，爷爷和八婆没敢说一句话，但谁都知道，这对男女都只为对方活着。

我不懂，只觉得怪。

爷爷当了队长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和我的爹娘分了家。爷爷是山里最能干的男人，山里有近百户人家，也只有爷爷家有大瓦房。爷爷最看不起的人就是他的儿子——我爹，嫌我爹文绉绉，还有点懒。爷爷将瓦房给了我爹，说各随各命，眼不见心不烦！他自己掏崖箍了个窑洞单过，和八婆住的窑洞离得不远。

都以为爷爷撇开家就是为了和八婆好，至少也会两​窑​私通，但所有的人都错了。多少双眼睛瞅着，从没发现爷爷进过八婆的窑，也没发现八婆进过爷爷的门，他俩连话都没说过一句。唯一的情况是，爷爷更能干了，把个队长当得风风火火无人不服；八婆更爱打扮了，本来就是出了名的大美人，打扮起来让所有的男人都眼馋流口水。有人发现，爷爷曾瞪过花枝招展的八婆一眼，八婆噘着嘴，一副娇嗔的样子。怪！

听得多了，我也好奇，就常往爷爷的窑洞里跑，也常往八婆家里跑。爷爷那里我啥也没发现，从八婆那里收获倒不小。我发现八婆一直在绣一只香囊，香得很，但一见我进来就赶紧藏起来。八婆常问我爷爷吃的是啥饭，我说爷爷吃的饭跟猪食差不多，八婆就流泪。八婆告诉我一个秘密：“娃，你爷爷是想盖大瓦房呢！”我不懂，将这话传给爷爷，爷爷一听，少有地憨笑起来：“没白疼，知道我的心！”我不懂。

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爷爷和八婆的事成了谁也猜不透的谜。山里越来越穷，天灾人祸一个接一个，爷爷的脾气越来越爆，八婆的身子一天天地瘦弱下来。老了，也不忌讳什么了，吃饭时，八婆常会端一碗好吃的放在爷爷的窑洞口，就像叫猪那样“啰啰啰”叫几声，然后又回到她的窑洞。爷爷也不再忌讳，出来就蹲在门口吃，还不时仰天长叹一声。

分地分牛那年，是爷爷当队长的最后一年。爷爷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八婆的地和他的地分到了一起，牛也牵到了一起。因为单干了吃小锅饭了，八婆的地只能由他来种。这时，所有的人都认定，爷爷和八婆不用再忌讳任何规矩，都满头白发的人了，再不一起过天理不容！不料又错了，爷爷只是帮八婆种地，打下的粮食也只是放在八婆的窑洞口，决不进去。八婆也一样，送饭也只是放在爷爷的窑洞口，就像喂猪。

爷爷最看不起的我的爹娘却成了山里的第一个万元户，接着又成了城里的老板。爷爷看见被爹娘撂荒了的责任田，说生出这样的儿子是他的耻辱，是祖先的耻辱，是他对黄土犯下的罪过！

我考上大学的那个夏天，爹娘开车回村，找爷爷商量事，说城里的房子买好了，要接爷爷和八婆去城里结婚……

爷爷憋了多年的火终于爆发了，一棒子打断了爹的腿，接着叫来仍不敢违抗他命令的村里人，扒了爹娘的那间瓦房，砸了爹娘的车。娘哭着背着爹出逃，爷爷又一把拉开帮娘救爹的我，说我是他的，是大山的，不许走！

爷爷发泄完之后就倒下了，躺在窑洞里的炕上，再没有起来。这也算成全了爷爷和八婆。八婆第一次进了爷爷的窑洞，日夜守在爷爷的身边。村里人都送来钱，让八婆做主救爷爷，但爷爷用不上了。爷爷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当晚就咽了气。临终前，爷爷只是拉着八婆的手不放，眼巴巴地看着八婆的眼睛。八婆说：“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早就是你的老婆了！”八婆将一只香囊按在爷爷的手里，爷爷看了一眼，咽气了。

给爷爷守灵时，八婆把我叫到了她的窑洞里。八婆对我说：“那香囊是50年前你爷爷要的，我绣了50年了。50年前你爷爷说要带我走，要挣来一座大瓦房娶我。我等了50年，我在心里早就认定是你爷爷的人了。我知道你爷爷想做的事谁也劝不了，我只能等。你爷爷是最好的队长，也是最好的男人。人太好就必有遗憾，他要救大家就救不了自己。”八婆只求我一件事：给爷爷糊个大瓦房烧了！

就在那天夜里，八婆也跟着爷爷去了——她喝了一瓶剧毒农药。

18岁的我做了一回主：求村里人将爷爷和八婆合葬，并补办了阴婚，请人糊了一栋豪华大楼给爷爷和八婆烧了！

几十年过去了，爷爷和八婆的关系一直是我猜不透的谜，也让我无法理解现代那些好懂好玩的东西，比如“爱情”。是的，爷爷和八婆从生到死，从没说过这两个字，也压根不知道人间还有这么两个字，不可思议！

（作者：张鸣跃）　

（阿紫摘自《家庭之友·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