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暴风雨中

在暴风雨中

南疆的天气变化无常,但总不外乎晴天、阴雨、刮风、冰雪、沙尘暴等那么几种,至于有打雷闪电的雷雨天气却是很少见的,尤其是强降雨的暴风天气。

一九七七年六月十九午后七点钟,忽然狂风大作,烟尘弥漫,其来势之猛,若决闸之水,卷闸而过。真可谓一川黄涛拍岸吼,风烟滚滚石头走!刚才还是炎炎红日,一会儿就成了溟溟黄昏,风伯像发怒的瘟神,到处张牙舞爪,吹胡子瞪眼睛,像要把地球一举要给推翻,把沟壑填平似的。水被从深沟喷射到高岸,树被摇晃得东颠西斜。刹那间,乌云密布,闷雷炸响,霹雳晕眩,一声紧似一声,一阵响过一阵。

在南疆戈壁滩大漠上,牛羊乱窜,忙坏了牧羊人,赶拢了这边,又放跑了那边。大道上车马慌乱,行人竞奔,到处是顶风逆行的人和披沙逐浪的人们。那时候,我就一个人躲在工地大桥头上的水泥涵管里边,坚持在看守工地的阵地上。对于这样的惊涛骇浪,风雨雷电恶劣天气我早已习以为常、置若罔闻。因为南疆是知名的无雨和干旱地区。

只是这雷电,我打心底里惧怕它三分。自从1975年来新疆南部落户,两年多的时间里,特大的暴风雨来过两次,大约最多是一个小时几十分钟,芦苇苫盖的屋顶刚刚有点漏湿,我赶巴扎(集市)回来,衣服就全被淋湿了,心里并没有多少怨言。因为来南疆后,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瓢泼大雨,接受大自然对于我身心的洗礼。特别的大风雪也见到过几场,它们是那么地细碎和零乱,像不均匀的罗底,撒下的雪沫玉屑,一整天也不足一寸来厚,连地面也盖不住。有时,我干脆把冬雪当作斑斑点点的碱花(这儿多是盐碱地)看待罢了。至于重大的雪灾,也纷纷扬扬,撕棉扯絮,不到半天就积有三二来寸厚。那是去年在麦盖提遇到的,可能是在距离县城百十公里开外的红光农场。其它时间,好像是不曾下过较大的雪花。而且最大的积雪,据说有一米来厚,不仅封堵了门窗,封锁了道路,打破了人们正常的生活秩序,而且连行进的汽车,也给淹没在雪窖里,听说那是发生在接近西藏的叶城县,面积不怎么大,只有狭长的一段落,约有一二十公里。然而,它的威胁却不小,居然轰动了全喀什地区,附近的机关单位都派出人赶来救灾。而对于我这个口内新来的客人,那简直就是奇闻轶事。

在暴风雨中


风沙飞扬的大道上驶出一辆木轱辘车,我认得那是农场七队社员的牛车。车上有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叉开双腿,俯下身子,提着皮鞭狠命地抽打着黑牛,他见到我从容镇静,临雨而不惊的样子,大声地喊着:“同志,还不快收拾东西避雨呀!不然会被淋坏的。”

“没有事,老天爷瞎咋虎,就会弄虚作假,下不了多大的雨水!”我回答说。

其实,在这种情况下,我也想躲避一下,又依赖于有处单独成形的小工事——涵洞可以抵挡上一会子,野营生活虽然十分地简陋。可是,这生计家具,锅碟碗筷一河滩,何况那厚厚的长篇小说,阔绰的书写夹,小巧玲珑的节约箱,所有这些还搬得动,拿得完,可那么一迭几十包的水泥就码在那儿,那么长长短短的一大堆木料,大锤铁锹铆钉却是一时三刻很难能应付得了的?

下点功夫,把水泥搬到附近老乡家里,大不了多跑上几十趟也就完了,要是不下雨那才冤枉呢!要是搬来搬去,虚惊上一场也不划算,其它东西可以不用挪动。我打定主意,又蹲了下去,这时候想学习是不可能的。我就操起钢丝刷子,先洗刷一下涵管的接头的灰尘。

刚刚刷了几下,忽然一阵冷风袭来,顿时觉得浑身凉飕飕的,想再加件衣服,猛抬头看见西边草伏树倒,狂风携带着倾盆大雨突然到袭来,“唰唰唰”有声,如倾如注,我急忙丢掉了钢丝刷子,拉起毛毯和被褥干芦苇草等,向水泥垛上苫盖了上去。无奈风又疾,雨又大,毛毯被褥又被猛地被卷起来又被掀了下来,我急忙从地上捡起几块废丢的水泥板子再盖了上去,索性连锅碗瓢盆一起也扣上了。我的身上早已被淋湿了,贴身的毛衣冷冰冰的,雨点打得人眼睛睁不开;头顶像房檐水般一个劲地向下淌水。所有这些,我全然不顾,只想着集体的财产:这些建筑器材可不简单,他是我们农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很遥远的黑尼亚拉来的。货物奇缺,农场内宁愿停止了扩场建设,优先拿来支援我们建队。我是共青团员,在这关键的时刻说什么也不能让集体财产受损失。我只管压、只管盖,迎风面要遮得严严实实,又怕雨水渗进水泥袋内去,急忙又抱来干净芦苇,要垫到下边才行。

转了几转进行例行安检,觉得确实是盖好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回头再看时,涵洞已经灌进了水,我盛满伙食的小篮子也有一大片被侵湿;我的书籍文具纸质的东西都严重地改变了形状:节约箱变成了一双烂雨鞋,没精打采地塌拉下去!我心疼极了,可爱的书本箱盒、多么精巧玲珑的宝贝啊!它大多数都是我原来就有的,曾经跟我南征北战,千里迢迢,经过了多少艰难曲折,在动荡漫长的生活道路上,它们与我建立了深厚的情谊。那套《中国文学史》,还是我的女朋友作为赠别礼物送给我的;那本塑料皮日记本还是我来时从西安特意买来的,她曾记下了我从火车上到新疆农场里,从地窑中到烈日下,从白天到黑夜七百来多个火红的日程。就是那个节约箱,也是我从遥远的五场商店要来的硬纸壳精心设计裁剪、裱糊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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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耐心地捡了起来,揣在怀里,四处扫视了一遍,捡起篮子向前边不远处的维吾尔人聚居点跑去。工地距离附近村落百十来米远,隔了一条大水渠,碱土像发酸的包谷面馍,一踏上去就陷进去好深。高点的地方只湿了个表面,人走上去就打滑,我的凉鞋早已断了几个耳朵,经过刚才一拐一扭,又折断了脚后跟,我干脆脱掉它提着走,好容易跑到一个较近的人家,那家人不在,门上着锁子,我只好站在门外边凉棚下避雨。

维吾尔族人家都有一个凉棚,房子也是干打垒,盖得十分简陋。就像倒扣着的方形蛋糕盒,窗户更小而且建设在较高处,热天他们就把锅灶搬到外边,连被褥也搬在外边生活作息,屋里只做一个库房一样用来储存东西而已。凉棚和房子一样高矮,像我们家乡的瓜棚,有的棚顶上只堆一些残梗烂草。也有细心的人,他们用芦苇很规则地编扎在一起用来苫棚子,然而作用一样,都是挡风避光。这家住着生产队长,他的凉棚也比较阔绰些,只是不久前死了新娘子,所以他除了晚上来屋里作息,白天都要到他的老母亲那里去生活,因此,即使大雨天也不曾归来。

我站在靠门拐角的墙下,把东西放在门旮旯里,浑身缩成一团,紧紧遮护着我那心爱的小物什。这时候我才看到雨点是那么大,那么稠,那么猛,像从天空射下的无数根利箭,倾下千万颗银珠,一枝枝,一颗颗地向下砸落,溅起小小的水柱,洒进麦田,洒进芦荡,洒进草丛和树林,发出瑟瑟索索的声响,叫人阵阵惊悸不已。

此时我像又回到故乡的雨幕里,像在黑沟,葫芦岔担柴割草的途中,受到暴雨突然袭击一样。因为我相信这里惨遭的暴雨,只有我们陕西老家才有,万万想不到南疆居然落起这样的大的暴雨来。过了一会儿,雨水没有停,风也更大了,刚刚一阵剧烈地劳动产生的热量大约已经挥发殆尽,三四层衣服也不能御寒,我像突然走进了寒冬里。我撩起衣服一看,最里层的蓝汗衫还在滴着水滴,又是这么凌厉凛冽的寒风,怎能不叫人颤栗和痉挛呢!我咬紧牙关,心里思吋着:“坚持点,雨水会小起来的,”和任何事情一样,能坚持到最后的都是胜利者。也曾记得哪位伟人说:“会笑的人,笑总在最后。”

我虽然我不会笑,但也懂得大自然终究不是我的敌手,我在做着梦呓般的自我安慰。可是,眼前是滂沱大雨确是有增无已,好像要把地面要浇塌似的。近处的积水已经在涌动,远处的流水也渐渐地有了淙淙咕咕的响声,蠢蠢欲动地在会合,在聚集,终于掀起了悦耳的小潮,杂加在狂风暴雨里。不知几时,头顶上滴下了茶黄色雨花,已经浇湿了棚下多半地面;棚外的积水也来趁火打劫,在我的面前发起了不太凶猛的攻势,近而合流为一,一起向门外的凹地奔去。我无心阻隔它们,只是想走上去挪动保护一下与自己有关的竹篮杂物,任他们肆意径流。

忽然一只小麻雀从我的头上惊起,可能是雨水冲毁了它的巢穴,它不想远走高飞,躲在棚底下起劲地聒噪,声音有点伤感凄绝,有点惨不忍睹,可能是眷恋着它们的卵或者儿女们。我同情它,虽然是害人的东西,但与我有着共同的遭遇!人之将死,其言也哀,鸟之遇劫,其行也悲!

雨还是那么猛,风还是那么大。附近碱壳(远古海底结构)构成的地面,经雨水浇融灌溉得塌方后,原来镜面一样的小平场,现在变成了烂箩底,千疮百孔,一塌糊涂。洼地里的芦苇红柳被雨水泡透了根基,已经倒伏下去,在风里发出呜呜的哭声。西边沙丘上的雨柱像千万条细丝绳合了股,成了一条条的白练。夜幕不知什么时候也悄悄地降临了,我试着活动了一下胳膊,挥动一下拳头,想赶走这逼人的寒气。可是不用说手脚不能动弹,连身子也像钉在了那里一般,想脱下湿衣服,离家太远,又无干净的衣服替换,只好眼巴巴地等着,等着好在雨住了后再另想办法。

这处凉棚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风吹雨淋,已经喝足了水,棚草稀薄的地方早已漏成了水潭,苫盖得严实的地方,这时也滴答滴答地漏个不停。我站在草棚与屋檐合缝的地方,觉得像是万无一失,然而这儿也漏了起雨水来,滴得我满身满脸都是泥水,我一个劲的向后退,只恨自己身子不是一张纸那样薄,要能贴到墙根上就好了!

在暴风雨中


起初,我随便站着还感到拉展些,现在我踮起脚尖,身子几乎和门拐的柱子一样平齐,可是,雨水还是在威逼着,忽然脊背后的衣领上凉嗖嗖的,回头一看,雨水顺着柱子流下来,灌了我一脖颈根。我憎恨这老天连这一点儿地盘也不想让给我。我骂了一句,一抽身又钻进雨幕里,躲到另外一户人家房檐下。

这家只有一个年轻妇女,约莫三十岁上下年纪,高个儿长方脸,看得出是一个精爽能干的主妇。她看我走了进来,因为躲雨站在墙角瑟瑟发抖,她顺手从墙上摘下一领翻毛皮大衣,披在我的身上。然后又去转移她的财产,遮护他的小羊羔。说心里话,维吾尔人热情好客是出名的,对待我们像自己的亲兄弟一样,不但礼让,而且很亲切。她把家里的坛坛罐罐都挪动了,可是一样都没有放到安全的地方。因为刚才不漏水的地方,现在又漏了;现在不漏水的地方以后又漏湿了。就是周围的墙壁也被雨水打上了狭长密布的云状水线,不用说,我也是站在雨地里,只是没有太大狂风的再次遭到侵袭和惊忧罢了。

维吾尔妇女也懂得一点半生不熟的汉语,她问我家里都是什么人,洋杠子(媳妇)有没有?我都一一作了回答,我用这复杂的汉语对她来说,能理解个一知半解就不错了。我问她的丈夫孩子在什么地方,他说:我(曼)的亚达西(丈夫)在莎车水库劳动,巴郎子(儿子)克朗子(牛)开太(干活),可能是说她的丈夫到莎车水库工作去了,孩子放牛去了没有回来。

看着天快黑了,我脱下皮大衣,恭敬地辞别了这位好心的维吾尔大嫂,一步一跌地赶到自己看守的工地上,再检查了一下水泥袋子,觉得大体上都很完好,油印的字迹隐约可见,只有个别水泥袋的边角上被打湿了一点包皮。我赶忙用干草垫起它,让积水顺畅地排出去。又用木棍把遮棚的被单支撑成一个“屋檐”,又摸摸其他东西都还放心,心里这才感到有了一丝的安慰。

夜,漆黑漆黑的,四面没有灯光和人影。旷野沙滩上,连往日狂吠不已的野犬也躲进窝棚里不敢出来。我提着存放生活家具的小篮子,携着湿淋淋的烂被子,艰难地向水管站的小木屋这边摸去。这里住着两户汉族职工:一户是农三师派出管水的,是个一个快乐的单身汉老头子。另一户是一对小夫妻与两个小女孩。小女孩天真活泼,应该是个表演天才,曾经在工地上为我们现场表演过清唱节目,声情并茂,大方机灵,逗引得我们广大垦荒队员们笑得直不起腰来!

当年,我们都很羡慕兵团职工,他们都是领工资的农民,生活得很愉快。水管站的同志也种了几块菜地,疏菜长势茂盛,还为公家圈养几头牲口。农三师大渠因为缺水,不放水后早已荒芜干涸了,所以他们的劳动也不算多么繁复。他们是国家职工,是管理老天爷的(水官),都有一部台式收音机,有车子和铮亮的手表,而且都有一定的文化知识与援疆经历,早晨他们是在荒野地里铲草或放牛,中午一定是冗长的睡眠休息,此时也可能全心全意地在摆弄着收音机……

冷飕飕的雨,黑睃睃的夜,我迈着沉重的脚步,小心翼翼的向前摸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阵雨已经打住了,风还是那么大,那么硬,那么狂妄与嚣张坚持着,横扫着。


作者简介:

秦钟,1952年生于西安东郊。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新疆作协,新疆诗词学会会员。1975年始发作品,热心于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等各体文字的习作,有作品三百余万言,散在《中国文化报》、《中国民族报》、《中国名流》、《新疆日报》、《西部》等报刊杂志书籍及原创力量网、江山文学、红袖添香、西部文学等报刊网络平台,不少作品被选入专集和专著出版发行。获奖30多次,曾获得新疆自治区科技进步年度二等新闻奖一次。 叶水羌管昆仑月,咸尘漠气瀚海风充斥笔底。爬格不畏蜀道难,衣带渐丰故不悔。霜鬓已春草,诗文方而立,怪品奇构渐成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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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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