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第三人称

陈诺是喜欢雨天的。

他爱坐在车里,听雨噼里啪啦打在车窗上,再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看那些站在大橱窗外的女孩拦不到车烦躁的样子,陈诺常偷偷想,背着价值他半年收入包的女孩们,从奢侈品门店出来时,望着大雨该有多绝望,偏偏要赶下一场聚会,高峰期也叫不着车。

陈诺并不是讨厌有钱的年轻女孩,他是讨厌跟他抢生意的。早在几年前,陈诺开黑车还赚了不少钱,有谁能想到叫车软件突然就在中国普及了,黑车司机们生意骤减,陈诺叫苦不迭,他有想过去当专车司机,但一些不能言说的原因,他只能接着开黑车。

下雨天多好啊,开黑车的又有生意了。陈诺最爱在 ifc 附近转着圈,金光和银光来回交替的 Louis Vuitton、Cartier 闪得他眼花,每当下起暴雨时,常逛陆家嘴的 office lady 们都会乱了阵脚,哪像在咖啡厅里聊案子时那么趾高气昂,当陈诺美滋滋想着时,车窗咚咚咚响着,他摇下车窗,戴墨镜的女人问:“走吗。”

“走,去哪?”陈诺随口应着,女人已上了车,陈诺想笑:下雨天还戴墨镜?上车也不摘?装什么装。

陈诺是认得出牌子的,他在后视镜里估算着女人全身上下穿戴值多少钱时,女人倚靠在车窗上,轻轻说:“去泰晤士小镇。”

“松江?那么远?”陈诺发动了车,问,“美女,不便宜哦,三百块,走不走?”

“你开车。”

陈诺不喜欢女人的语气,虽然声音那么柔那么甜,但总觉得她是在下指令,陈诺讨厌一切给他下指令的人,包括他的前妻,偏偏开黑车似乎要听任何人指令。说起前妻,陈诺想起和前妻第一次约会,便是在泰晤士小镇里的钟书阁。

搞不懂白领女孩们怎么都喜欢那种地方,黑压压一片全是书,有什么意思?陈诺打开远光灯,他总是分不清什么时候该打远光还是近光,总被前妻骂:你这样会害死别人的!

睡前故事:第三人称

雨幕里,两道雪亮光束穿透黑暗,又消匿在霓虹灯光里,陈诺心烦意乱:怎么又想起前妻了?他打量着后座的女人,戴着墨镜和围巾,看不清五官,从身段来看,是个美女。女人始终盯着窗外,雨点密集得仿佛有人刻意在天空里朝这片土地浇水,相互碰撞再粉身碎骨,急着用壮烈去证明存在似的,像极了人在爱情里的表现。

天黑得似墨泼过,偶尔有蓝色闪电,雷声低沉,滚滚袭来。女人打了个哆嗦,轻轻用双手环抱住了自己。陈诺分心了,愣神了,他前妻也害怕打雷。

气氛真沉闷,陈诺上了高架,没什么车,他加快车速,将水花溅起,陈诺漫不经心打开音响,低沉男声,唱着:

“他想知道那是谁,为何总沉默寡言?人群中也算抢眼,抢眼的孤独难免,快乐当然有一点,不过寂寞更强烈,难过时候不流泪,流泪也不算伤悲。天真以为是他的独特品味,殊不知是他难以言喻的对决,字幕画面分割上演谍对谍,而谁是谁。对于第三人称的角度而言,也明白其实每个人都有缺陷,不自觉遮掩,多少也算自然的行为。”

陈诺后悔放这首歌了,气氛更沉闷了,他切歌了,换了首欢快的歌,他心满意足笑了。

“切回去。”

女人说话了。

陈诺握方向盘的手青筋暴起,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这么自以为是,都这么用命令式语气说话,不就有个钱吗,不就乘个车吗?陈诺深呼吸,控制情绪,将歌调了回去。

“我喜欢这歌。”

“我前妻也喜欢。”陈诺没好气道。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把这首歌删掉,明明歌词写得那么丧,男歌手唱得也那么丧,天天听那么悲伤的歌心情能好吗?陈诺放慢车速,意识到自己开错路了,在高架路的岔道上,选错了路,路旁的树都在风雨里狂舞着,好似舞池里的女孩,纵情放肆青春,将腰肢裸露出来,将大腿晃动起来,惹男人们想入非非。他前妻曾经也这样。

岔道没多久就下了高速,陈诺停了车,点了根烟,说:“开错了,我抽根烟,你要是介意,下车换车吧,老子不想赚这个钱了。”

女人笑了。

陈诺浑身颤抖,心想:你能不笑吗,你知道你笑起来有多像她吗?

女人抽泣了。

陈诺连烟都握不稳了,他吼道:“你他妈哭什么哭啊!给老子下车!老子赚个钱不容易!大半夜拉个女人来车上哭哭啼啼,还以为我撞鬼了!”

别哭了好吗,别哭了,你哭起来那么像她,你哭起来……我会心疼啊。陈诺骂骂咧咧,烟没抽一口,烟灰洒了他一腿,他转过头,女人正准备摘墨镜,陈诺说:“别摘!老子现在开车!”

女人很听话,没摘墨镜。陈诺重新导了航,车摇摇晃晃上路了,车灯和路灯是唯一的光亮,一明一暗,一静一动。

陈诺前妻出门也从来不摘墨镜,哪怕是在室内。

陈诺这辈子没挣过多少钱,结婚前也不是什么好男人,喜欢存到钱后,眯着眼跑到装饰得跟欧洲宫廷似的场合,大堂里有好多高挑漂亮的女孩,她们浓妆艳抹,看起来好像长得都一样,但没关系,短裙那么短,低胸那么低,来到这里,陈诺觉得钱花得值,买来了面子。

他知道,这面子就是钞票,多一张多一分尊严,少几张少几分笑脸。陈诺只能用几天的辛苦钱,换漂亮女孩一时的服从,他哪里敢奢望,能娶到个漂亮老婆。

两年前有个夜里,陈诺接到一名乘客,他打量着副驾驶上的姑娘,笑嘻嘻道:“大晚上戴什么墨镜啊?摘了呗。”

女孩没理他,陈诺也习惯了,流里流气的确挺讨人厌。在某个红灯时,女孩问:“那我摘了?”

陈诺侧过身,伸出手,将手放到女孩耳侧,轻轻摘下了墨镜,女孩颤抖了下,没有阻止。他的手触到她的耳,他的指划过她的发,墨镜被抬起,被移开,女孩紧紧闭着眼。

“闭眼干嘛?等我亲啊?”陈诺是个流氓,什么话都敢说,“红灯只有十四秒了,我数三下你不睁眼我就亲了,三……”

各式各样的光都在闪耀着,打进了车里,女孩的脸五彩缤纷,她感受到陈诺的呼吸在靠近,提起手,推开了他,她,睁眼了。

两只眼珠颜色不一样。

异色膜,学名虹膜异色症。

陈诺看得呆了,怔怔说:“真……真漂亮。”

女孩扑哧一声笑了,说:“绿灯了,开车吧!”

陈诺每每回忆起那个夜晚时,都会故作玄虚道:“这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夜晚,我遭遇了一场艳遇,遇上了最好的她。”陈诺在没发福前,是个好看的男人,靠着一张好皮囊,加上会说,是骗取了不少女孩的芳心,他常常自豪道:“上海那些白领民工,还没我开车挣得多。”

浪子皆有收心时,陈诺不再去娱乐会所了,更踏踏实实开车了,凭借漂亮脸蛋和甜言蜜语,将女孩哄得心花怒放,他们第一次在钟书阁约会时,陈诺就大胆牵住了她的手,稀里糊涂的,就确定了情侣关系,她看着陈诺似乎真的成好男人了,决定嫁给他。两个漂亮的人,罗曼蒂克式的相恋,婚姻像极了童话结局。

写童话的人,往往都只写到“王子与公主从此过上幸福生活”后就嘎然截止,不再多言。婚后生活像一场灾难,浪漫如童话家也难以将其美化,陈诺也是个只能编到“从此以后”的浪漫童话家,真正的以后,是万劫不复。

陈诺哪里肯去找一份正经工作,他吊儿郎当的性格,怎么能忍受得了听任人摆布的职场生活,他甚至都不肯成为正规的出租车司机,认定了开黑车才能赚大钱,他最远大理想就是成为黑车界的大佬,整个浦东新区开黑车的,都得给他交入会费。

还没收到会员费,陈诺便被警察抓到两次,吊销了执照,住了拘留所。

陈诺政治学得很差,但他也知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道理,从拘留所出来后,他看着破出租屋里貌美如花的姑娘,懊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只不一样颜色的眼睛,流着同样透明的泪水。

妄想出来的美丽泡沫,啪,破碎了。是在没有月色的黑夜里破碎的,连折射的光芒都没有。

女孩迷上了泡吧,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在一闪一暗的灯光里,饮下迷醉的酒精,扭动曼妙的身体,忘却那个破屋子里越来越胖的废柴男人。

废柴男人也是男人,一次次找到酒吧里,将女孩拉扯出来,在浓稠夜色里争吵、推搡、辱骂,众人笑嘻嘻里,掺杂着男人和女孩断断续续的啜泣。

离婚吧,离婚吧。

陈诺总算做了回真男人,没有要求财产对半分,选择净身出户——虽然,他根本没给这个“家”带来一点点财富。

这几年,陈诺过得很不好,用假驾驶证开黑车,躲交警已成为他最擅长的事,但难免还是会进局子,久而久之,生活越来越窘迫,直到一款款叫车 app 的诞生,将他彻底打入了绝境。

陈诺望着左右摇摆的雨刮器,一下一下,每次摇摆的时间都那么精准,没有时间的误差,它是怎么做到那么准确的?陈诺望出了神,直到车后座的女人咳了咳,他才回过神来认真看路。

为什么又想起那段短暂的婚姻?陈诺很懊恼,那首丧里丧气的歌在女人的要求下调整为单曲循环了,越听,陈诺脑子就越混乱。

好像就是在钟书阁听的这首歌吧?那时候,前妻掏出耳机,在仿佛是星光漫布的书房中,把耳机塞进陈诺耳中,她轻声说:“给你听一首我很喜欢的歌。”

陈诺很想笑,拜托第一次约会啊,听这么悲伤的歌干嘛?女孩凑到陈诺耳边,低声说话,男歌手低沉歌声变为背景音,女孩说:“如果爱是天赋……理解,是否将成为我们之间永恒的诅咒?经常,外在的一切巨大如星辰,看起来那么肯定。退而求其本,我们呵护内心蓝绿藻般微小的梦。直到太阳出现,直到月亮出现。“

神神叨叨的,总爱说别人听不懂的话,陈诺只知道女孩是时尚杂志主编,文艺过了头。陈诺摘掉耳机,抱怨道,“什么意思啊?”

“是这首歌所属专辑上的文案,写得多好。”

写得是真好,那句“理解,是否将成为我们之间永恒的诅咒”真的变成诅咒了,一语成谶。

睡前故事:第三人称

陈诺加快了车速,过去种种画面在他脑海转啊转,转啊转,他要发疯了,明明不愿想起的,明明不该想起的,偏偏又想起了。

想起的还有很多,离婚后,前妻好像嫁了个厉害的男人,什么都好,也是,像前妻那么好的女人,就该嫁个好男人啊,听说,那个男人还是个画家,能开全国巡回画展的那种级别,听说,前妻还用男人的名字开了家酒吧,这样也好,至少她喝起酒来安全得多了,毕竟自己是老板娘啊。

陈诺胡思乱想着,车越开越快,蓦地,车后女人开了口:“慢点,陈诺。”

车速慢了,陈诺慌了。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陈诺问。

“车上摆得有呢,开黑车还伪装成出租车,煞有介事挂个工号牌?”

陈诺望着右上角的工号牌,他想起来了,想起刚结婚时,女孩逼他去当正规出租车司机,他不肯,自己做了个去打哈哈。

陈诺的内心轻轻抽动了下,仿佛是心脏在不经意间慢慢破裂了,流淌出滚烫的、酸楚的、腥甜的血。他累了,他真的累了,他又加快了车速,想要快点结束这趟旅程。

“我是去接几个喝醉的朋友的,他们三个跑去喝酒,居然能没带钱,还来找我帮忙。不过,也好久没去泰晤士小镇了,还挺想念的。”女人自顾自说起话来,“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陈诺不点头也不摇头。

“有个女孩大学时深爱一个男孩,男孩是个艺术家,很穷很瘦,毕业后他们住在破旧的老公房里,女孩赚钱养他,后来,不知好歹的男孩还是提了分手。女孩很难过,依旧专心工作,终于成为职场女魔头,可她想结婚了,她自己有钱,所以不在乎丈夫有没有钱,她呀,只想找个和初恋长得很像的男人结婚,有天夜里,她坐上了一辆车……”

“别说了。”

“天底下居然有长那么像的两个人。女孩和黑车司机结婚了,果然长得像的人,都一样穷啊。女孩很难过,但日子还得过,可是突然有一天,女孩的初恋找回来了。”

“别说了……”几乎是恳求。

“女孩见到初恋回来了,毫不犹豫就和司机离了婚,她和初恋结婚了。女孩只想跟第一个丈夫说声,对不……”

“别说了!”陈诺急刹车,女人脑袋差点撞上前座车后背,已经到泰晤士小镇了,远处有三个醉醺醺的人摇摇晃晃走来。女人的墨镜悬挂着,快要落下来,女人伸出手,准备将它摘下。

“别摘。求你了,别摘。”陈诺声音发着颤,“别摘。”

女人点点头,坐正,将墨镜戴好。远处的三个人终于靠近了,敲打着窗户。

睡前故事:第三人称

我敲打着窗户,拉开前座,冲两个白痴员工喊道:“你们坐后面!跟晓薇姐坐一块,我坐前面!”

男司机在听到”晓薇“两个字时,颤抖了下,我晃悠着脑袋,拍拍司机肩膀,说:“感冒啦?不好意思啊,让你开了那么久。”

“晓薇姐!你大晚上戴墨镜干嘛呀,你不是不在意别人看到你眼睛颜色不一样了吗?”我的白痴员工余梓雯嚷嚷着,她总是那么吵。

男司机掩起面,开始啜泣。

所有人都沉默了。

“啊……司机大叔,你你别哭啊,觉得又要开回市区不划算是吗?钱我们不会少的,副驾驶上那个是我们老板,他,他给钱!”阿光也叫了起来。

“你闭嘴。”我说,同时通过后视镜扫了眼傅晓薇,又看了看右上角那个伪劣的工牌,我仔细盯着男司机的侧脸,我沉默了。

“我来开车吧,今晚我滴酒未沾,放心吧,不会被查酒驾的。”我低声说,“驾照我也带了。我们换个座吧,我来开。陈诺。”

陈诺抬起头,看我,他已泪流满面,他哽咽道: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车上摆得有呢,别开黑车了,被抓到不好。“我笑,我看了看时间,说,“都已经凌晨2点59分了,好晚了,我们都要早点回去休息呢。”

陈诺深深叹了口气,他没看后座,谁也没看,默默下车,与我交换了位置,我随手点开了音乐,是傅晓薇最喜欢的歌《第三人称》。

对于第三人称的角度而言,也明白其实每个人都有缺陷,才不断的追寻更好的自己,直到青春一定程度的浪费,才觉得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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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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